大宋延興元年正月七日,距離勤王大軍抵達東京城下,至少還需要半個月的光景。


    在此期間,金軍數萬鐵騎將會以牟駝岡大寨為據點四處燒殺搶掠,並且隨時可能傾巢而出,發動超大規模的攻城之戰。


    由此可以想見延興皇帝的壓力有多大了,在這種情況下,他對關中士馬的渴盼程度,可以說堪比大旱之望雲霓。


    為了緩解這種過度焦慮的情緒,當然,最主要是提醒自己時刻保持冷靜,切忌小不忍亂大謀。


    趙桓由此特意讓人做了一塊用以倒計時的朱漆木牌,在平時最喜歡發呆的福寧殿東暖閣裏,找了個最醒目的地方掛起來。


    就像現在這樣,坐在禦書案後邊批閱奏章時,一抬眼就能看得到,感覺比頭懸梁錐刺股還要好用。


    應詔匆匆趕來的兵部尚書李綱,心裏裝著不少亂七八糟的事兒,並沒有注意到皇帝臨時書房裏這個小小的變化。


    他一走進暖烘烘的屋子裏,二話不說,撩起袍衣下擺,徑直跪在地上叩頭謝罪。


    “李卿何故如此?”


    趙桓瞪視著這位勞苦功高的軍國重臣,感覺甚是莫名其妙。


    方才之所以遣派內侍把李大忠臣宣召過來,最多隻是當麵了解一下,禁止虜使入城出於哪方麵的考量,僅此而已。


    既然已經把虜使送到都亭驛裏,並沒有影響到朝廷和議大策,至於這麽緊張嗎?


    “微臣既愚且直,此前獨斷專行,行事乖張,辜負了陛下良苦用心……”


    李綱說這番話時,由於頭麵觸在地上看不到神態表情,隻能從略顯沉痛的語氣裏聽出來頗有自責之意。


    顯而易見,他這是在為之前剛愎自用所犯下的種種過錯,當麵請求延興皇帝的諒解和寬恕。


    有錯就改還是好同誌嘛!


    趙桓心下感動,上前一步雙手將其攙扶起來,同時溫言撫慰道:“李卿言重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即改,善莫大焉!”


    說著說著,一高興拿他自己現身說法:


    “就拿朕來說吧,此前若不是任人唯親,以馬司太尉曹曚為東京守禦使司都統製,之後何至於鬧出這麽多事端?”


    “陛下所言極是。”


    李綱似乎一下子被皇帝的話觸碰到痛點上,瞬間就忘了自己是來謝罪的了,趕緊借此機會把話題轉移到最關切的人事任命上來:


    “據微臣所知,曹曚已經押赴三法司量罪定刑,其所任都統製一職暫時空缺,敢問陛下意欲重用何人?”


    呃,你要是早聊起這個話題,朕就不犯困了。


    事實上趙桓今日特意把李綱找來,不隻是為了虜使議和的破事兒,還有更重要的軍中急務一一論功行賞。


    在本朝有個極其現實的優良傳統,即是一切向錢看,在吃糧當兵的丘八身上體現得最為淋漓盡致。


    說白了就是,我可以為朝廷拋頭顱灑熱血,但每戰過後必須釘是釘、鉚是鉚,賞賜到位,並且立即予以兌現,否則別怪我就地尥蹶子,甚至倒戈一擊。


    卒伍們都是抱著這種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積極心態,主帥和其麾下的偏裨將佐就更不用多說了。


    趙桓看得清楚,正如擒賊先擒王一樣的道理,論功行賞也得先從高階主兵官開始,隻有把他們哄舒坦了,底下的將士才能拿到應得的好處。


    接下來君臣二人就在暖烘烘的氛圍裏,熱烈地討論了一係列人事方麵的安排。


    最先考慮的是馬司中軍統製辛康宗,畢竟逝者為大,又是唯一一位戰歿的一軍主將。


    辛康宗本來是奔著節鉞去的,結果拿到了郭賊藥師的頭顱,卻將自己的首級弄丟了,等於白忙活了一場。


    趙桓念在其以身殉國的大義名分上,追贈一個四品正任承宣使的虛銜,雖然比不上節度使光鮮亮麗,卻也可以藉此封妻蔭子、光耀門楣了。


    辛康宗戰歿之後,馬司中軍剩餘的三四千人馬已經群龍無首,正好將這些殘兵潰卒合並到韓世忠的捉殺軍裏去,借此機會好好整頓一番。


    東京守禦使司掛牌成立之後,捉殺軍其實已經更名為選鋒軍,還沒來得及改旗易幟就爆發了北郊之戰,眼下有數千生力軍加入進來,正是啟用新番號的大好時機。


    這樣一來,選鋒軍統製韓世忠就真正財大氣粗了。


    潑韓五這廝一直嫌棄自己官卑職微,索性趁這個機會將其從從七品武節郎特擢至正七品武節大夫。除此之外,再給他加一個單州團練使的從五品遙郡官,如此一來,看看以後誰還敢小瞧我韓大良將。


    至於田師中和唿延通兩個呆鳥,既然是潑韓五的左膀右臂,又是軍一級主兵官,職差和官品都不能太寒酸了。


    趙桓的意思是不單將他們從正八品大使臣提拔到從七品諸司副使這一階,還要經由樞密院正式任命田師中為選鋒軍統領,唿延通為選鋒軍同統領,讓他倆一個負責教閱步卒,一個專門訓練騎士一一惟有這樣分工明確,才有可能做到事半功倍。


    “敢問陛下,中軍並入選鋒軍之後,其番號是否意味著可以撤消了?”


    君臣二人討論到此處,李綱不失時機地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其實他真正關心的是本司都統製的人選,可是延興皇帝始終王顧左右而言其它。無奈之下,李綱隻好一點一點往那個話題上帶。


    “中軍扈從主帥,豈可隨意撤消?”


    趙桓認真迴答他道:“朕已經想好了,就將步司人馬和陝右邊軍攢在一起成立新的中軍,以永興軍路兵馬鈐轄吳革為閣門宣讚舍人,同時兼充中軍統製,不知李卿意下如何?”


    閣門宣讚舍人是從七品閣職武官,非是皇帝寵信的親支近派,鮮有除授之時,由此可見趙桓對吳革相當器重。


    “聖慈睿斷,如此甚好……”


    李綱禮節性地拍了一下皇帝的馬屁,忽然話鋒一轉,有點迫不及待地問道:“既然步司人馬統歸在吳革麾下轄製,步帥何灌如何安置?”


    趙桓微微一笑道:“李卿勿慮,朕早就想好了,就由步帥取代馬帥繼任守禦使司都統製吧!”


    此言既出,李綱立馬麵色一沉,隨即垂下頭去默然無語了。


    最擔心的事情往往最有可能發生,果不其然,走了一個太尉,又來了一個節度使,他李綱不過是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八座官,如何鎮得住級別相等的統兵大將啊!


    趙桓見此情景,抿嘴一笑,衝著門外招了招手:“守道,準備好了嗎?拿進來吧!”


    梁師成雙手捧著還在散發墨香的內廷製書,進屋之後將其穩穩當當地放在李綱的麵前。


    李綱隻瞅了一眼,立馬噗通一聲跪倒地上叩謝天恩。


    由於是宮中直筆內夫人臨時草就而成,製書上的措詞並不多,意思隻有一個:製授兵部尚書、東京守禦使司副使李綱為資政殿大學士。


    要知道,館職在本朝各類官銜當中屬於含金量最高的那一種,文官通常以帶職為特殊榮耀。館職的等級自八品直秘閣開始,一直排到最頂端的二品觀文殿大學士。


    資政殿大學士僅次於翰林大學士、觀文殿學士以及大學士,就像觀文殿大學士是離任宰相的標配職銜一樣,資政殿大學士正是前任執政大臣才能配享的職銜。


    換句話說,李綱一旦擁有資政殿大學士這個職銜,從此往後就可以和現任執政大臣平起平坐了。


    太尉和節度使再大,還能大得過執政大臣?


    此刻李綱跪在地上暗自欣喜,且躊躇滿誌,隻是他在元氣滿滿的同時,忽然冒出來一個小小的疑問:製書上怎麽把兼任的樞密都承旨給拿掉了?


    別看樞密都承旨隻是毫不起眼的從五品樞府屬官,卻實際掌控著軍國上層機密和朝廷中高級武官資源,把這個職差拿掉等於砍斷了李綱的一條臂膀。


    趙桓沒等他發問便笑著解釋道:“李卿軍務繁忙,日理萬機,守禦使司參謀官沈琯精明強幹,又頗通軍事,不如就讓他兼任樞密都承旨,替卿分擔一些肩上的重任吧!”


    延興皇帝心細如發,這種瑣細之事都替臣下想到了,李綱大為感動,呯呯呯,又在地板上胡亂叩起響頭來了。


    不知道是磕暈了,還是情緒過於激動所致,他被梁師成硬拽起來之後,突然莫名其妙地主動請纓:“虜使此番前來,必定獅子大張口,都堂當國者皆多柔懦之輩,恐誤國事,乞請陛下恩準微臣主持與虜和議之事!”


    趙桓聽了,麵色陡然一沉:“卿性過剛,此事不便幹預。朕已命王孝迪和李鄴分任館伴正副使,講和之事由其二人全權負責即可。”


    李綱還想再努力爭取一下,梁師成趁著官家尚未發飆,趕緊連拉帶拽把他拖了出去……


    事實正如李綱所料,虜使果然來者不善。


    館伴正副使王孝迪和李鄴接到延興皇帝的旨意,跑到都亭驛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側麵打聽清楚,被何灌一箭射倒的敵酋結果如何。


    此人正是四太子兀術,目前已經安然無恙。他被破甲錐箭射中兜鍪頂端,萬分僥幸的是連頭皮都沒傷到,隻是被猛烈撞擊頭部之後昏厥倒地,暫時人事不醒而已,過後一切如常,並沒有留下什麽明顯的後遺症。


    盡管如此,金兀術卻大發雷霆之怒,為了報一箭之仇,他慫恿次兄斡離不向南朝提出三個逆天作死的條件。


    第一條是大金東西兩路軍共計六十萬人馬,每人須得南朝犒賞一鋌金和兩錠銀方可休戰罷兵;


    第二條是以黃河為界,割讓兩河之地;


    第三條是以當朝宰相和越王趙偲為質。


    這哪裏是講和,分明是強盜趁火打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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