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宅子,陳平安還沒進門,就聽到劉羨陽震天響的大嗓門,正在說自己在那真武山上,如何劍術如神,何等英雄蓋世。


    顧璨也懶得拆穿劉羨陽的吹牛皮不打草稿。這家夥去了真武山祖師堂堵門不假,卻沒有發生任何衝突,真武山那兩位聯袂趕至門口的男女祖師,對這位龍泉劍宗的宗主,很是禮敬,甚至還領著劉羨陽參觀了幾座平時不對外開放的封禁大殿,顧璨到那邊的時候,悠哉遊哉的劉劍仙正在喝茶呢。


    隻是不否認,正經起來的劉羨陽,還挺人模狗樣的,劍不劍仙兩說,宗主派頭十足。


    去真武山,劉羨陽是直接禦劍至祖師堂,離開之時,卻是拉著顧璨一起徒步下山。


    對著一位親自將他們送到山門的真武山老祖師,劉羨陽當麵笑著詢問一句,要不要自己補上禮數。


    言外之意,是他可以先過山門,再走一趟神道,最後重新步行下山。


    那位年複一年負責為祖師堂添燈油的老祖師笑著說劉劍仙不用如此客氣。


    馬苦玄下山之前,就已經自行脫離譜牒,留下極為珍稀貴重的寶物若幹,算是主動與真武山償還了那份傳道之恩,互不虧欠。


    不但如此,真武山那部保管嚴密的祖師堂金玉譜牒上邊,連餘時務的名字和道號,都被馬苦玄一並勾銷了。


    顧璨看到緩緩走入院內的陳平安,怎麽好像更萎靡不振了,以心聲問道:“怎麽迴事?”


    陳平安說道:“沒什麽,不是三兩句就可以說清楚的,暫時沒力氣說話,以後有機會再跟你一起複盤。”


    劉羨陽不知是心寬,還是沒看出什麽,與陳平安招手道:“進來喝酒。”


    陳平安開口說道:“喝不動,我那份,你想要多喝酒,可以代勞。”


    劉羨陽哈哈笑道:“美不美家鄉酒,親不親故鄉人。差點忘了,這裏不是小鎮。”


    等到陳平安落座長凳,顧璨望向屋外,沒來由問道:“能不能這麽理解,下雨其實就是下錢。”


    劉羨陽大大咧咧說道:“春雨貴如油,久旱逢甘霖,句句老話說得在理,不是下錢是什麽。”


    顧璨不置可否。


    顧靈驗比較好奇年輕隱官的答案。


    不曾想陳平安隻是附和一句,“可以這麽理解。”


    顧璨看了眼劉羨陽,歪打正著?


    劉羨陽那叫一個氣啊,“你們倆沒上過一天正經學塾的半吊子讀書人,就這麽不把我這種正經讀書人放在眼裏?”


    察覺到陳平安的眼神,劉羨陽心中了然,搖搖頭。這場三教祖師的散道,反正他劉羨陽從頭到尾沒什麽大道裨益。


    顧璨冷不丁說道:“姓劉的,你到底什麽時候辦喜酒,給句準話,能不能提前或是延後擺酒?”


    劉羨陽朝顧璨噴了一口酒水,顧璨揮袖打散那些暗器,劉羨陽怒罵道:“小鼻涕蟲,你不想當伴郎就直說!當老子稀罕?”


    顧璨沒好氣道:“我不稀罕當伴郎,隻想聽牆根。”


    劉羨陽立即敗下陣來,悻悻然道:“這種陋俗,能免就免了吧。”


    陳平安有些奇怪,以心聲問道:“玉宣國離著真武山可不算近,你們怎麽往返的?用上三山符了?”


    劉羨陽嗤笑道:“劉劍仙閑暇時,自創一手劍光遠遁,足可開天辟地,速度不輸飛升境修士。”


    顧璨說道:“白帝城有種秘傳遁法,就是用起來比較耗錢,美中不足。”


    一般宗門的譜牒修士,是苦求道法,顧璨在白帝城卻是看心情,憑眼緣,隨便挑選道法來學。


    蒲柳幾個,雖然各自心中早有猜測,可是真等到顧璨親口說“白帝城”三個字,他們仍是……假裝沒聽見此說,假裝不知同桌喝酒的這位儒衫青年是誰。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有急事?”


    顧璨說道:“劉幽州剛剛答應我擔任副宗主,於情於理,我都要去桐葉洲雲岩國京城,見一見這位將來的左膀右臂。”


    蠻荒一別,顧璨讓鬱狷夫幫忙捎了幾句話和一份禮物給劉幽州。


    希望劉幽州能夠擔任新宗門的副宗主,將來宗門上下,裏裏外外,從人到事,除宗主顧璨之外,皆由劉幽州親手分配布置。


    顧璨還送給劉幽州一隻百寶嵌工藝的小木箱,空無一物,但是成功解除禁製,就可以與顧璨說上話,即便雙方各在一洲,不過言語字數和時效都有限製,而且與雙方境界高低直接掛鉤。


    顧璨一貫是敢想敢做的脾氣,既然誰都在爭取人才,那他就要搶一個未來最有錢的練氣士。


    他相中的,便是皚皚洲劉氏未來家主的劉幽州。反觀書簡湖黃鸝島仲肅之流,實則可有可無。


    劉羨陽揉了揉下巴,“還真不是什麽小事,小鼻涕蟲,原諒你了,要趕路就趕緊,爭取別耽誤當伴郎喝喜酒,勸酒靠陳平安,擋酒得你來。有你們在,我就不怕被人灌酒了。”


    洞房花燭夜,咱可不能唿唿大睡到天亮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說道:“劉羨陽,你跟賒月的婚宴擺酒,能不能放在今年中秋,我翻過黃曆,還與禮聖問過了,確實是個宜婚嫁的好日子。當然,如果已經定好日子了,就當我沒說。”


    顧璨撇撇嘴。


    要是阮師傅已經有了安排,結果陳平安來這麽一手,估計別說當給劉羨陽伴郎,喝喜酒都別想了。


    劉羨陽眼睛一亮,搓手嘿嘿笑,“這種事情,咋個還去詢問禮聖了,多難為情!如果可以的話,我隻是說如果啊,陳平安,你小子如今麵子大啊,不如幹脆把禮聖請過來喝喜酒好了,可以坐主桌,再說幾句證婚詞是更好……”


    陳平安聽著頭疼,伸手揉著眉心。


    卻是認真思量著此事,如果先前答應了禮聖去文廟當那個官,是不是可行?


    顧璨卻開始給頭腦發熱的劉宗主潑冷水,冷笑道:“怎的,要不要再讓陳平安拉著禮聖一起聽牆根?”


    劉羨陽趕緊轉頭呸呸呸,連說幾句童言無忌。


    劉羨陽喝了一碗酒水,抹嘴笑道:“擺酒的具體日子還沒定呢,是不是今年的八月十五,我還要先去跟你們嫂子合計合計,再跟阮鐵匠商量商量。總之你們倆等我通知日期就是了,小鼻涕蟲你隻管先走一趟桐葉洲,最好是見著了劉幽州,就麻溜兒的,創建了宗門,到時候咱仨,不就都是宗主了?傳出去也好聽。對了,陳平安,邀請禮聖喝喜酒是句玩笑話,千萬別當真,但是有件事,你必須得給我辦成,就是寧姚得給你嫂子當伴娘!這件事,我可不是跟你打商量,是給你發號施令,必須照辦,聽見沒?!”


    陳平安笑著點頭。


    顧璨難得沒有拆台,點點頭,承諾道:“那我盡快創建宗門。”


    不算客卿和某些身份隱蔽的不記名供奉,擺在白帝城明麵上的數百位譜牒修士,被鄭居中一分為二,分給了兩位嫡傳弟子。


    意味著傅噤和顧璨分別創建的兩座宗門,即將均攤這份鄭居中積攢了三千年之久的雄厚家底。


    更意味著本就已經羽翼漸豐的顧璨,會一躍成為浩然某洲極有話語權的煊赫人物。


    劉羨陽以心聲問道:“白帝城在這個節骨眼上分家,這是不是說,你等於被默認為鄭先生的關門弟子了?”


    顧璨搖搖頭,十分篤定道:“我肯定不是師父的關門弟子。”


    劉羨陽好奇問道:“白城主是偏心你多些,還是偏心首徒傅噤更多?”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


    劉羨陽怒道:“幹嘛,當大哥的,關心一下自己的小弟,也有錯啦?!”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繼續繼續。”


    顧璨抿了一口酒水,緩緩說道:“談不上偏心誰,此次切割家產,我跟傅噤各有優劣。修士,從數量到境界,師父早就計算很精準了。除了韓俏色加入我的宗門,整座金翠城也會並入我所在宗門,兩位仙人境。柳赤誠和琉璃閣則跟隨傅噤,有個藏頭藏尾身份不明的飛升境修士,是白帝城的首席供奉,此人會為宗主傅噤護道。”


    蠻荒天下那座金翠城,城主是道號鴛湖的女仙清嘉。


    她擁有‘水煉’、‘蕉葉’在內的一大堆高品法袍。


    而金翠城本身,就是一棵可讓財源滾滾來的搖錢樹。


    朱斂從清風城許氏手上,拐跑了一座狐國。


    鄭居中是在蠻荒天下,搬遷了整座金翠城。


    這就叫同行。


    “其餘玉璞境和地仙修士,沒什麽可說的。師父認定他們成就有限。”


    “我唯一覺得比較遺憾的地方,還是兩次開口,都沒能從師父那邊,討要來一個在白帝城籍籍無名的女修,她境界一般,表麵上就隻是個大道停滯不前的玉璞境,但是她身份特殊,有她沒她,一座門派,差別不小。”


    劉羨陽嘖嘖稱奇,羨慕不已,端起酒碗,“這家產分的,可算史無前例了,我聽了就要流口水。必須喝酒壓壓驚。”


    陳平安笑問道:“她身上有某種天賦神通?”


    顧璨點頭道:“類似跟在杜山陰身邊那個叫汲清的侍女。”


    陳平安瞬間了然,替顧璨惋惜道:“這就必須感到遺憾了。”


    劉羨陽嘖嘖道:“見錢眼開,死性不改。”


    世間雪花錢的兩枚祖錢,自然是被皚皚洲劉氏珍藏,畢竟劉氏祖上就是靠這條礦脈發家的,至於有無大道顯化為人身,始終沒有任何傳聞,如果有,又是以什麽形貌姿態現世,都是謎。按照當初白發童子泄露給陳平安的內幕,世間祖錢都是成雙成對的,這就意味著人間,還有與長命和汲清她們一樣的存在。


    劉羨陽問道:“真不喝點?”


    陳平安搖頭道:“一兩壺仙釀那點靈氣,毛毛雨,解不了人身天地大旱之渴。”


    劉羨陽皺眉道:“這麽誇張?”


    陳平安說道:“沒事,迴到山上,慢慢修養就是了,找補得迴來。”


    挨了一記飛升境圓滿鬼物傾力一擊的殺手鐧術法,即便早有防備,還是讓陳平安有點遭不住。


    不在皮肉之苦體魄之痛,甚至不在魂魄激蕩帶來的那份天地氣象紊亂,需要陳平安去小心翼翼調和,耗費心神無數。


    真正麻煩的,是這一記用心險惡的悶棍,打得陳平安一把籠中雀差點“泄氣”,就像黃河洞天被白也一劍捅破個窟窿。


    這讓陳平安心有餘悸,後怕不已。如此飛來橫禍,關鍵是連仇家的名字、道號、師傳來曆都不清楚,陳平安恨得牙癢癢,他倒是想要故作豪邁姿態,在桌上喝幾碗酒,讓劉羨陽和顧璨略微寬心,就怕一邊喝酒一邊吐血。要不是功德不夠,不足以支撐他遠遊酆都冥府地界,陳平安真想帶著小陌和謝狗一起走趟陰間,刨地三尺,也要將那頭鬼物揪出來,十四境候補?老子走到你跟前,讓你殺殺看!


    不過陳平安心知肚明,這頭鬼物,既然敢如此行事,不但難殺,更難找。


    不願多說這些煩心事,陳平安岔開話題,望向顧璨,笑道:“那位龍伯兄呢?”


    顧璨說道:“不知所蹤,柴伯符就沒在名單上,不知道被師父丟到哪裏去了。”


    也是個妙人,到了白帝城修行,柴伯符跌境就跟吃家常飯差不多。難怪陳平安會問起此人,半個同道?


    陳平安問道:“聽說你收了個學生?”


    顧璨破天荒有些難為情。


    扶搖洲有個玉璞境野修,他叫黃花神,因為一件小事,結果被顧璨一路糾纏了兩年多。


    他打不過術法駁雜的顧璨,當時的顧璨也殺不掉他。


    顧璨耐心極好,就一直如影隨形,專門惡心對方,搞得他們就像一雙愛恨糾纏的癡男怨女。


    到後來黃花神可謂悲憤欲絕,你倒是讓老子吃頓安穩飯、拉個清淨屎啊?


    最後實在是沒法子了,黃花神隻好認輸服軟,算是與顧璨認了個錯。顧璨卻說他不夠誠心誠意,不作數,我們繼續講道理。


    黃花神差點當場道心崩潰。


    再後來,黃花神就跟在顧璨身邊,執弟子禮。搖身一變,一改以往脾性,變得行事說話,十分端重了。


    也算一樁山上趣聞。


    對好酒之人而言,酒是可解千愁的忘憂物,酒是能讓人想入非非立地成佛的般若湯。


    劉羨陽難得聊起自己在醇儒陳氏求學時的光陰,說起了昔年同窗。說記得某年上巳春遊的前一天,有同舍的倆窮光蛋,出身其實不差,書香門第,家教嚴,認為做學問是苦事,不願多給他們錢,要想跟家族額外要錢,隻能是買書。以至於倆豪門弟子時常自嘲,十六歲之前都沒穿過綢衣。他們這天打算煮幾個雞蛋當食物,燒開了水,因為不知需要多久才能煮熟,便用筷子戳破其中一個,還沒熟,便再等著。把當時返迴學舍的劉羨陽給看樂了,一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一人說無過於此。


    後來這兩個人,一個著書,成了曆史地理學派的大家,一個成了南婆娑洲很著名的計然家。


    跟越喝越悶的陳平安不一樣,劉羨陽隻要敞開了喝酒,就管不住嘴巴,二兩酒能喝出兩斤酒的嗓門和氣魄。


    陳平安突然起身道:“我去門外見個朋友,你們繼續喝你們的。”


    開了門,天邊火燒雲,晚霞映照裏,是一位穿素色馬麵裙的妙齡女子。


    也不知是略施粉黛,淡掃蛾眉,還是雲霞在臉上盤桓不舍得走的緣故。


    原來是那女鬼薛如意壯起膽子,來這邊小巷假裝“路過”,見不見到那道士吳鏑,好像並不重要。


    等到吱呀開門聲響起,突兀間瞧見了陌生青衫男子,她便有些心慌,隻是再一看,她眨了眨一雙秋水長眸,認出對方的身份,施了個萬福,“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笑道:“薛姑娘不必見外,還是喊我吳道長就是了。”


    薛如意不知如何作答。


    方才她瞥見正屋廳堂那邊的熱鬧,這麽多客人?


    是了,他畢竟是他啊。


    隻要他不閉門謝客,不封山修道,不管他落腳休歇何地,自然是往來無白丁,座上皆豪逸。


    除了她那棟幽靜鬼宅?冷冷清清得教她經常坐在秋千上,在黃昏裏,等著牆外的車軲轆聲。


    陳平安笑道:“我不會在此久留,馬上就要打道迴府了,歡迎薛姑娘有空去落魄山做客。”


    薛如意點頭笑著,雙手藏在身後,十指扭纏在一起,盡量讓自己不那麽緊張,不讓雙方顯得那麽生疏。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薛姑娘,冒昧問一句,等到京城事了,隔壁少年也有了仕途前程。在那之後,薛姑娘是想在玉宣國某地開山立派,或是與朝廷商量,封正一尊山水神靈,享受香火祭祀?還是先出門遊曆散心,再找個可以清淨修行的落腳地?”


    薛如意搖搖頭,輕聲喃喃道:“沒想這麽遠呢。”


    陳平安稍作思量,笑道:“前兩個選擇,屋內有個人,是我剛認識的朋友,他正好都是可以幫忙的,與玉宣國朝廷說得上話。要說第三種選擇,也不難,書簡湖的五島派,我也有朋友在那邊管著事。”


    黃烈雖然剛剛卸任國師,可要說幫薛如意給皇帝陛下遞個話,想來還是容易的。


    劉羨陽可不會放過這種熱鬧,屁顛屁顛趕來,斜靠房門,笑眯眯看著。


    顧璨怕他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就隻好跟過來。


    果然狗改不了吃屎,劉羨陽當真是半點都不給顧璨意外的機會,很快就以心聲調侃道:“陳平安你如今出息了啊,敢情這是不敢帶去落魄山,隻好擱外邊,好金屋藏嬌呢?”


    便挨了顧璨一肘,劉羨陽頓時呲牙咧嘴。


    陳平安繼續說道:“如果覺得書簡湖太近,可以去桐葉洲的青虎宮,或是太平山。都是好地方,門風很好。”


    顧璨笑道:“假使薛姑娘願意的話,可以多走幾步,去西南扶搖洲,就當是遊山玩水了,那邊有個名字比較奇異的門派,叫‘後山’,很找找的,一問便知。我如今還是那後山的供奉,可以書信一封,幫忙引薦。”


    薛如意笑道:“陳先生這是要趕我走嗎?”


    陳平安啞然失笑。一時間也不知如何解釋其中緣由。如果自己不是在崇陽觀見到那位青裙婦,而是換成眼前的薛如意,即便有陸沉的那棵艾草“守門”,依舊後果難料,蕭樸境界足夠高,一趟光陰長河的倒流,她的體魄能夠承載那份後遺症,甚至有機會因禍得福,轉為一份大道收益。薛如意卻未必接得住這種意外。在很多事情上邊,陳平安並不覺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是個貶義說法。


    薛如意望向門口那兩人,問道:“可是劉宗主,顧仙師?”


    結果兩人都不樂意了。


    因為薛如意剛好說反了。


    大概是她覺得龍泉劍宗的劉宗主,該是一位溫文爾雅的劍仙。


    白帝城的狂徒顧璨,才會是一個嬉皮笑臉的人物,玩世不恭。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好好好,薛姑娘這句話說得好,讓他們同時都覺得倆屎盆子扣在自己頭上了。


    隻是一開口,就忍不住咳嗽幾聲,陳平安趕緊握拳抵住嘴巴,停了笑聲,臉上眼中依舊滿是笑意。


    顧璨還好,隻是笑了笑。


    劉羨陽憋屈道:“薛姑娘,咱倆熟歸熟,可我必須說你一說了,什麽眼神啊,難怪會引狼入室,讓陳平安借住你家。”


    顧璨說了句公道話,“誰跟你熟,薛姑娘跟……”


    不等顧璨說完,陳平安就一腳往後踹去。


    長衫印了個鞋印,顧璨笑著抖了抖褂子。


    薛如意側身斂衽姍姍施禮,笑道:“陳先生,我今天來這邊,就是想要與你道個謝。”


    施恩勿說,尤其不要與外人言。


    受恩勿忘,最好要和旁人多講。


    陳平安笑著點頭。


    薛如意認真想了想,說道:“至於去留,以後再說,如果哪天有想法了,肯定不會與陳先生客氣什麽,立即寄信到落魄山。”


    最感惋惜的,其實不是陳平安,而是屋內那個豎起耳朵聽這邊對話的黃烈。恨不得跑到門外,求她……有所求!


    如果薛如意當真願意留在玉宣國,不管她是開創門派,或是撈個立祠建廟的山水娘娘當當,他黃烈還真就是跟皇帝薛逄遞一兩句話的事情。


    女鬼薛如意是欠了前國師黃烈的人情嗎?必然不是,而是陳先生這位牽線搭橋的中間人,欠了某宗黃供奉一份人情嘛。


    陳平安需要還人情?當然不需要,而且就算陳平安給,黃烈也絕對不會收,隻要不收,他在顧璨這邊就等於多出宗主禦賜的丹書鐵券,等於多出一塊免死金牌。


    黃烈琢磨著要不要與皇帝薛逄打聲招唿,朝廷暗中幫襯她一二?


    背對堂屋那邊的顧璨便以心聲說道:“黃供奉,勸你不要畫蛇添足。”


    被看穿心思的黃烈悚然一驚,連連告罪。


    薛如意離開小巷,拎起裙擺,一雙繡花鞋挑選街道幹燥處落腳。


    她當然由衷感謝並且敬重那位陳先生。


    可不知為何,她還是覺得那位混不吝的道士吳鏑,更有趣些,親近些。


    人生何處不酒桌,但求杯中酒常滿。


    陳平安收拾了一些行李細軟包裹,裝入一件咫尺物中,當然沒忘記那個可以拆卸再拚裝的算命攤子。


    技多不壓身,以後出門在外,除了當包袱齋,也可以重操舊業,擺攤掙錢。


    陳平安問道:“你怎麽說?是直接去桐葉洲?還是去牛角渡等條跨洲渡船?”


    顧璨說道:“去牛角渡。”


    劉羨陽懶洋洋問道:“我們怎麽迴去?三山符太珍貴了,又不能多用,得省著點花。”


    如果隻是他們三人,倒也好說,哪怕不用三山符,或禦劍或禦風便是了。


    顧璨說道:“我有一艘流霞舟,速度不慢。出了京城再祭出,我們可以乘船返迴牛角渡。”


    劉羨陽嘖嘖稱奇,“這可是好東西,聽過沒見過,你小子怎麽搞來的?”


    顧璨說道:“白帝城有幾座密庫,無人看管,我經常去那邊閑逛散心,其中一座用以存儲寶物的密庫,就是這艘流霞舟,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便將其煉化小煉再帶出。”


    劉羨陽震驚道:“那你是家賊啊,鄭城主也不管?”


    顧璨說道:“既然沒管,就是不管。”


    傅噤敢嗎?他不敢的。


    劉羨陽問道:“流霞舟上邊的一大堆寶物?”


    顧璨點頭道:“一並歸我了。”


    由於雙方對話沒有用上心聲,黃烈聽得眼皮子直打顫。


    不愧是從白帝城出來的,路子真野。


    之後他們一起隱匿身形,藏了行蹤,悄然禦風離開玉宣國京城,來到折腰山地界一處僻靜山嶺。


    沈老宗師暫時隻是金身境,無法覆地遠遊,所以是唯一一個被人拎住肩頭遠遊的。


    顧璨從袖中摸出一隻巴掌大小的袖珍渡船,先以秘術解了層層禁製,再往空中拋擲而出,驀然大如正常樓船鬼魅,懸在半空中。


    劉羨陽登上這艘名動浩然天下的流霞舟,試探性問道:“顧宗主,幫忙與鄭先生問一句,他老人家還收那種不記名的弟子嗎?”


    顧璨嗤笑道:“幹兒子,當不當?”


    劉羨陽伸手抓住顧璨的胳膊,“除了鄭城主,還有沒有其它門路?”


    顧璨抬起胳膊,“爬開。”


    劉羨陽嬉皮笑臉道:“陳平安受傷,你心疼你的,拿我撒氣算什麽英雄好漢。”


    陳平安疑惑道:“流霞舟這種龐然大物,你也能將其煉化?”


    顧璨嗯了一聲,說道:“白帝城有一門失傳已久的上古秘術,專門講煉物化虛的,隻是演練起來門檻不低,據我所知,隻有韓俏色精通此道,為了學成這門道法,她當年廢去了不少山上器物,光是法寶就有三十餘件。我對此算是比較上心了,可還是學了點皮毛而已,算不得登堂入室。你要是想學,我迴頭抄錄一份給你。”


    陳平安擺手,“既然是她立誓要學成的十二種大道術法之一,你學會了,就別再外傳。”


    顧璨說道:“你跟她不是本來就有一樁買賣嗎?拿錢換道法,又不是不可以商量。”


    陳平安瞪眼道:“都是要當宗主的人,還拎不清門戶有別的山上規矩?懂不懂親疏有別,真以為韓俏色不會傷心?!”


    撂下一句教訓,陳平安就去挑選一間屋子睡覺,讓劉羨陽出了西嶽地界,再喊醒自己。


    劉羨陽哎呦喂一聲,在旁拱火道:“好心好意,白白討罵一頓,某人心裏苦啊。”


    明明是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的顧璨嗬了一聲,卻是心情轉好。


    顧璨讓顧靈驗駕馭這條流霞舟,至於黃烈和沈刻他們幾個,自己隨便挑選一間屋子休歇便是。


    劉羨陽始終跟在顧璨身後,這讓自有打算的顧璨沒好氣道:“你怎麽不幹脆提個馬桶在我屁股後邊?”


    劉羨陽一把摟過顧璨的脖子,笑嘻嘻道:“咱哥倆說幾句體己話。”


    顧璨來到一間禁製重重的屋子,推開門,站在門外,“自己挑幾樣,挑完滾蛋。我隻要一個要求,不準使用袖裏乾坤。”


    劉羨陽埋怨道:“怎麽交了你這麽個俗氣兄弟。”


    哇哈哈,發財了,屋內寶光流轉,琳琅滿目,差點亮瞎劉大爺的狗眼。


    顧璨就要關門。


    劉羨陽趕忙伸手抵住屋門,大義凜然道:“你俗氣,我就清高啦?不能夠!”


    顧璨坐在門檻上,也懶得計較劉羨陽挑什麽,會拿幾件,都隨他去。


    一竹簍魚獲,一條麂子腿,一籃子雞蛋,半屜包子……


    劉羨陽當年送這些東西給泥瓶巷鼻涕蟲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進了屋子,如入寶山,劉羨陽摸一摸這件,拿臉蹭一蹭那件,挑花了眼。


    顧璨也不催促,就隻是耐著性子坐在那邊,劉羨陽轉頭嚷嚷道:“顧宗主,能不能借我幾件咫尺物?”


    不提這種要求,就不是劉羨陽了。


    顧璨置若罔聞。


    “壞我道心!不能再看,真不能再看了,再看就真要動殺人越貨的心思了。”


    劉羨陽一手捂住眼睛,抹黑似的來到顧璨身邊坐下,倆門神。


    顧璨說道:“挑了不拿?小心我來句過時不候。”


    劉羨陽笑道:“忘了?我跟你和陳平安都不一樣,什麽時候為生計愁過?啥時候占你們兩個的便宜了?”


    顧璨點點頭。


    遙想當年,陳平安最大的夢想,就是長大以後,和劉羨陽一起做生意,一起賺錢。他打下手做事情,讓劉羨陽拿主意。


    至於顧璨就更簡單了,跟著他們倆蹭吃蹭喝,肯定餓不著他,躺著享福就是了。誰讓他是年紀最小的那個?


    劉羨陽從袖中小心翼翼摸出一塊玉牌,遞給顧璨,“小心點,別摔壞,這可是很有些年頭的老物件了。”


    顧璨接過手,疑惑道:“提前送給我創建宗門的賀禮?”


    劉羨陽氣笑道:“想屁呢,老子在跟你顯擺家底,不得找迴場子?”


    顧璨問道:“是一處不被記載在冊的古舊洞天,還是某塊破碎福地?”


    劉羨陽微笑道:“甭管洞天還是福地,你小子有嗎?”


    陳平安有蓮藕福地,我也有一座小洞天,唯獨顧宗主你寒磣了點。


    顧璨一下子高高揚起手,作勢要摔玉牌。


    劉羨陽立即告饒道:“別別別,顧兄,顧大哥,我給你老人家跪下了。”


    顧璨隨手將玉牌拋還給劉羨陽,“沒見過世麵的東西,可勁兒稀罕去。”


    劉羨陽雙手接住那塊玉牌,輕輕嗬了一口氣,拿袖子仔細擦拭一番,“古名水田洞天,地盤不大,玄機不小。”


    如果不是跟白帝城比較,如今由劉羨陽當家做主的龍泉劍宗,其實不窮,家底不薄,而且在寶瓶洲是出了名的開銷小,入賬多。


    作為驪珠洞天最後一任坐鎮聖人,阮邛當年跟楊老頭做了一筆買賣,從對方手上,秘密“買下”了一座洞天和一座福地。


    隻是關於此事,整個龍泉劍宗,如今就隻有兩人知曉,除了跑去專心打鐵鑄劍的阮鐵匠,就隻有繼任宗主的劉羨陽了。


    水田洞天,別稱青秧洞天,不在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之列。


    煙霞福地,是一座中等品秩福地,裏邊沒有人,隻有山精水怪和草木花魅之流,真跟世外桃源一般了。


    一塊玉牌,一塊籀文“不是青龍任水監,陸成溝壑水成田”。一方印章,邊款篆刻有“歲月人間促,煙霞此地多”。


    福地在地在人,在天材地寶,洞天在天在道,在潛靈修仙。


    按照阮邛的打算,水田洞天交由劉羨陽打理,開辟為私人道場,算是獨屬於宗主的福利了,將來可以在宗主手上代代相傳,至於每一新任宗主拿到手的洞天,到底是被前任宗主糟蹋了、還是更加家當豐盈了,就看各自的命了。阮邛不管這些,市井尚且是兒孫自有兒孫福,何況山上修道當神仙。


    而煙霞福地則送給作為首徒的董穀,但是如此一來,該送給同為嫡傳的煮海峰徐小橋和橫槊峰謝靈什麽,就成了一件比較頭疼的事情。尤其是等到徐小橋收了一名親傳弟子李深源,阮邛就更發愁了。


    一個門派,能夠同時擁有洞天福地,是誰都夢寐以求的美事。


    在龍泉劍宗和落魄山這兩個“山上晚輩”之前,寶瓶洲就隻有神誥宗做成了這樁壯舉,天君祁真,同時掌握清潭福地和某座不在正冊之列的不知名洞天。洞天之妙,在於某種可遇不可求的“意外之喜”。例如某些不知從何而來、完全無跡可尋的大道氣息,


    又比如被光陰長河衝刷沉澱出來的金身碎片,甚至有可能會蹦出一件被光陰淬煉得天然無瑕的遠古至寶,故而修士隻要擁有一座洞天,就等於……多出了一隻老天爺賞飯吃的金飯碗。


    劉羨陽說道:“在這水田洞天內,別有一層妙用,是我前不久自己悟出來的門道,坐在田邊,看著水中倒影,再觀想自身,十分適合夢中練劍,事半功倍。”


    “阮鐵匠猜測楊老頭還有更好的寶貝,可以與我那部祖傳劍經相契合,隻是楊老頭當年不舍得拿出來。我要是早些知道自己會成為龍泉劍宗的第二任宗主,嗬,楊家藥鋪的後院,就是我的第二個家!”


    顧璨皮笑肉不笑道:“後悔什麽,你隻要跑去跟李槐打好關係就行了,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劉羨陽揉著下巴,“跟他不熟啊。”


    顧璨說道:“陳平安跟他熟得很。”


    劉羨陽哈哈大笑,“你這醋味,好沒道理。”


    顧璨問道:“聽沒聽過任家寶鏡的典故?”


    劉羨陽點頭道:“在醇儒陳氏求學那會兒,在某部誌怪雜書上掃過幾眼,沒怎麽上心,好像是叫‘飛精’來著,被有識之士斷代為上古某大嶽真人鑄煉之物?你問這個做什麽?”


    顧璨豎起大拇指,指了指屋內,“就在裏邊擱著呢。”


    劉羨陽搓手道:“顧兄厚道。”


    顧璨說道:“師父說過,賒月來曆不俗,她最有希望成為那個‘明月前身’。”


    劉羨陽立即訓斥道:“放肆!沒有規矩!嫂子的名字,是你可以隨便喊的?”


    顧璨默不作聲。


    劉羨陽沉默片刻,神色淡然說道:“她就是她,沒必要成為什麽。她如果自己願意,我就幫她。她如果不願意,誰也別想強迫她如何,誰都別跟我談什麽仁義道德,輕重利害之類的。鄭居中也不能例外。”


    顧璨笑道:“看得出來,師父隻是好心提個醒,讓你未雨綢繆,不要事到臨頭還被蒙在鼓裏。”


    劉羨陽立即抱拳朗聲道:“鄭先生高義,小子銘感五內!”


    顧璨揉了揉眉心。


    劉羨陽打了個激靈,臉色古怪。


    奇了怪哉,自己從頭到尾,都沒對鄭居中直唿其名啊。


    顧璨笑道:“怎麽,師父跟你聊天了?”


    劉羨陽正色道:“鄭先生誇我年輕有為,有擔當有抱負呢。”


    顧璨笑嗬嗬道:“你開心就好。”


    他站起身。


    隻是沒有關門。


    劉羨陽跟著起身,奇怪問道:“門就這麽開著,真不怕招賊啊?”


    千防萬防,家賊難防。我劉羨陽道心有限,啥時候管不住手,你可別怨我跟你不見外,學一學陳平安的見好就收!


    顧璨徑直離去,微笑道:“本來就都是你的物件,也不知道挑來挑挑個什麽勁,還借咫尺物,好玩不好玩?丟臉不丟臉?”


    劉羨陽愣了愣,輕輕跺腳,試探性笑問道:“該不會?”


    顧璨直截了當說道:“也是你的。”


    劉羨陽振臂喊道:“顧大哥不小氣!”


    顧璨背對著那家夥,抬臂伸手,豎起一根中指。


    有人不求杯中酒滿,但求可以續杯。


    來到這艘流霞舟的陣法樞紐之地,負責掌舵的顧靈驗換了一身裝束,雪白肌膚,漆黑長衣。


    她美目盼兮,問道:“公子真想好了,宗門選址扶搖洲?”


    今天顧璨難得願意陪她多聊幾句,“扶搖洲屬於一塊新棋盤新棋局,其實要比桐葉洲更能施展手腳,舊有宗門勢力被蠻荒妖族一掃而空,若說將宗門建在蠻荒天下,傅噤可以,玉璞境顧璨,暫時還不夠格,那我就不打腫臉充胖子了。何況師父將整座金翠城交給我,也是一種明示,勸我別眼高手低,否則師父將金翠城搬來浩然天下,我轉頭就再放迴蠻荒天下去,算怎麽迴事。何況我在扶搖洲那幾年,沒有白費心思,山上山下,口碑還行,雖說罵我狂妄的,大有人在,還真沒幾個說我一肚子壞水。就算聽說一些我早年在寶瓶洲書簡湖的所作所為,也覺得……沒什麽。大概是覺得比起蠻荒妖族在扶搖洲的肆虐橫行,確實差遠了。純青,許白他們幾個,也得承我的情,再無法將我視為窮兇極惡之輩。事實上,如果沒有曹慈,我們極有可能會全軍覆沒,但因為他是曹慈,所以很多人在內心深處,覺得理所當然,對曹慈心存感激,自然是真,可要說對他如何感恩戴德卻未必,這就是曹慈吃了曹慈的虧,不被寄予期望的顧璨,反而占了顧璨的便宜。”


    她笑眯眯問道:“算計是這麽個算計,道理是這麽些個道理,那公子有沒有私心呢?”


    顧璨點頭道:“有。”


    她好奇道:“願聞其詳。”


    顧璨笑道:“扶搖洲好像缺少一個陳平安之於寶瓶洲的人物。”


    顧靈驗故作恍然大悟狀,她若單純少女兩頰緋紅,羞赧道:“公子,我有個小心願,若是能夠躋身飛升境,你能不能滿足我一件事?”


    顧璨微笑道:“隻要你躋身飛升境,我就躺著不動,隨便你騎,任意馳騁。”


    她神色認真說道:“說好了啊,不許反悔。”


    顧璨點頭道:“你記得多學幾門道家房中術。”


    這讓她有些氣餒。


    浩然九洲,中土神洲,高人太多,沒誰敢說自己是一洲山上的仙師領袖。


    就算符籙於玄躋身十四境,還是如此。甚至當年那位人間最得意的白也,他都不會如此認為。


    但是此外八洲,就很有說頭了。


    例如趴地峰火龍真人,就是公認北俱蘆洲黑白兩道的扛把子。


    皚皚洲的劉聚寶,頂替了早年的“七十二峰主人”韋赦。


    南婆娑洲,曾經是那位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淳安。隻是現在變成了龍象劍宗的齊廷濟。


    桐葉洲,以前是桐葉宗的飛升境杜懋,如今是玉圭宗大劍仙韋瀅,屬於勉強為之,其實並不能真正服眾。


    青宮太保荊蒿,在那流霞洲明麵上的山上執牛耳者身份,同樣是虛設。青宮山的真正主人,是陳清流。


    扶搖洲和金甲洲,就更無一洲魁首此說了。


    寶瓶洲,那位道號純陽的呂喦,行蹤不定,如今依然名聲不顯,故而不撐場麵,屬於麵子之外的裏子。


    如果不談修為,隻說麵子,大概以劍氣長城末代隱官身份擔任大驪新任國師的某人,還算湊合?


    顧璨雙手籠袖,道:“在白帝城學道法,在扶搖洲當第一。”


    她眨了眨眼睛,嗓音軟糯道:“公子,好像還是不夠狂唉,就隻是扶搖洲的第一人。”


    顧璨扯了扯嘴角,滿臉笑容放肆至極,“將來某一天,道號春宵的子午夢,她會覺得當年決定給顧璨當個低頭伏小的貼身婢女,是莫大榮幸,更是你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選擇,沒有之一。”


    她伸手輕輕拍了拍極富良心的高聳胸脯,“公子,說真心話,我覺得還是算不得什麽壯舉,遠遠沒到那種狂到沒邊的地步呢。”


    顧璨袖內雙手十指交錯,沉聲道:“以後不管陳平安在大道之上,走得多遠,我都會與他並排而行,不管他將來山巔所站位置有多高,顧璨都會跟他並肩而立。”


    顧靈驗笑眯起一雙靈動眼眸,“公子有信心有朝一日,在不至於太久的將來,躋身十四境嗎?”


    儒衫青年低聲微笑道:“拭目以待。”


    蠻荒一處山巔,一位頭戴竹冠的老人,抬頭看天,張大嘴巴,沒有聲響,隻是輕輕捶打胸膛,一下子又一下。


    好像不如此,就會喘過不過氣來。


    老人喜極而泣,老淚縱橫,默默感受著天地間滾滾而來的濃鬱氣運,“十四,這就是十四。”


    天無絕人之路,整整一萬年了,終於躋身此境了。


    先前陳清流造訪白帝城,與那好徒弟鄭居中,雙方聊了幾句交心言語。


    其中涉及哪些蠻荒大妖最有可能跨出那一步,率先躋身十四境。


    按照鄭居中的推算,給出的那個答案,極為出人意料,先後順序,是道號“山君”的王尤物,離垢,白景,無名氏。


    就如鄭居中所料,蠻荒天下第一個合道成功的大妖,正是這個最不被他人看好的王尤物。


    王尤物顧不得擦拭眼淚,緩緩站起身,高高抱拳,朗聲道:“周密,在此謝過!”


    浩然天下,皚皚洲劉氏祠堂內,四水歸堂天井,劉財神伸手接雨,這一站就站了很多天。


    商賈掙錢,天經地義。


    而劉聚寶的合道之路,可以分出兩條脈絡,其中一條,相對淺顯,就是花錢。


    成功合道,躋身十四境。


    為皚皚洲從北俱蘆洲手上,爭迴那個“北”字,終於不再是絕無可能的事情了。


    青冥天下,兩京山和大潮宗的共同宗主,朝歌的道侶,徐雋這些天,反複翻看白玉京陸掌教的那篇《徐無鬼》。


    等到徐雋轉頭望向窗外,天已微亮,當他放下書的時候,徐雋莫名其妙就是十四境了。


    於是天地間就出現了第一位十四境鬼物。


    徐雋對此哭笑不得。


    西方佛國,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修龐元濟,這麽多年,他一直跟著個披頭散發、好似始終未曾剃度的僧人,一起為寺廟共同雕塑出五百尊羅漢像。


    在這之外,僧人也會盤腿坐在殿外廊道中,神情專注,雕琢一塊不知具體材質的佛像。


    不知為何,僧人每天白晝在殿內塑像,夜幕中在殿外刻像,不吃不睡,不眠不休,直到形神憔悴,精疲力盡,也不願休歇。


    龐元濟也曾問過寺廟方丈,這位從不開口說話說半個字的僧人,堅持多少年了?老方丈隻說很多很多年了。


    龐元濟又問,他是在修閉口禪嗎?老方丈卻說若非寺廟大陣護持,那人的每一個細微心念,都是滾滾天雷。


    龐元濟再問,他在殿外雕刻佛像那麽久了,為何一直不為佛像開臉?


    老方丈說他還在找自己的本來麵目,所刻佛像,正是他自己。


    龐元濟忍不住詢問,成佛就這麽難嗎?老方丈說就怕難上加難。


    龐元濟最後問了個問題,僧人那些頭發?老方丈說都是他放不下的執念,越斷越多,越斬越長。


    連續幾天的大雨滂沱,正午時分的天地昏暗如夜,不知會再下幾天才會停歇。


    今天龐元濟坐在那個僧人附近,一般都是夜中在殿外刻像,僧人這算不算破了自己心中戒律?


    龐元濟不是沒想過照搬書上言語,想要誤打誤撞,希冀著幫襯那位僧人一點半點,例如一句何苦白晝點燈,何必日中燃燭。


    僧人聽過了這般言語,也會停下手中刻刀,抬起頭,與龐元濟微笑致謝。


    後來龐元濟才從老方丈那邊得知,僧人早就看遍了全部的世間佛經,隻要是被記錄在冊的公案機鋒,更是一覽無餘。


    龐元濟突然被嚇了一跳,原來那僧人放下手中刻刀,將那木像捏碎,兩手空空,結跏趺坐,搖搖頭,喃喃道:“終究不成。”


    龐元濟似乎被僧人身上的那種悲苦情緒所熏染,這位離鄉背井多年的劍修,也有些心情低落起來。


    僧人望向廊外的昏暗雨幕,很快就釋然,無法成佛,又不是無事可做,雙手合十,低頭佛唱一聲。


    年輕容貌的僧人緩緩站起身,轉身走向大殿,一腳跨過門檻。


    龐元濟沒來由想起昔年在家鄉,據說是愁苗自己編撰的一個故事,隻有陳平安看過了,說寫得很好,愁苗卻說閑來無事,打發光陰,隨便寫的,你們看過就算。可是年輕隱官都這麽說了,避暑行宮就開始起哄喝彩,把愁苗給愁得不行,很後悔拿出當時尚無結尾的故事了。龐元濟如今隻記得上邊有幾段對話,記憶深刻,至今難忘,書上一個結局好像注定成佛的僧人,詢問自己身邊一位好像注定無法成佛的弟子,“徒兒,趁著尚有天光,我們不如繼續趕路,多走一程山水是一程。”“師父,哪有白天不走走夜路的道理,不如先休息吧,明早起程不遲。”


    “徒兒,西行取經,你說我們幾時方可到得靈山?”“師父,你自小時走到年老,老了再小,這般老小兜轉千番,也還是萬難。隻要你明心見性,轉念迴首處,即是靈山見佛。”


    年輕僧人收迴那隻腳,轉身迴到廊道,竟是直接走下台階,走向雨中。


    僧人每走一步,頭發自行簌簌而落,腳底下都泛起一朵金色的蓮花,流光溢彩。


    當他站定。


    大雨停了。


    歇即菩提。


    轉身是佛。


    一道氣勢如虹的劍光,起自浩然天下扶搖洲附近,淩厲一劍斬開幽明之隔。


    女子環顧四周,瞧見了手持神器的周城隍那邊,她徑直來到那頭飛升境圓滿鬼物舍棄的道場。


    酆都地界隻廣袤無垠,與陽間極為不同,不止是山川相隔那麽簡單,處處暗藏光陰長河漩渦。


    寧姚也不與周城隍和酆都諸殿閻王如何言語,隻是伸出一根手指,在眉心處一劃,鮮血淋漓,如開天眼。


    她更不與那頭十四境候補鬼物撂狠話,隻是一劍斬去,天地十方,密密麻麻,布滿金色劍光,如樹如花。


    莫名結仇的敵我雙方,何止是相隔千萬裏,那條璀璨劍光穿過不計其數的光陰迴漩之地,劍光如影隨形,鬼物無所遁形。


    都是鬼物了,你還要找死,那就讓你再死一次。


    隻是一劍,便斬落那頭鬼物頭顱,分不清是劍術劍意劍法劍道,鬼物連同魂魄真身一並被那劍光轟然炸碎。


    寧姚神色冷漠,隻是隨手抹掉眉心處的血跡,劍光拖曳起一條金色長河,長劍鏗然歸鞘。


    身穿一件大紅法袍的鍾魁才來這邊,站在周城隍他們身邊,故作鎮定,哈哈笑道:“她是陳平安的道侶。”


    這件事,誰都知道,哪裏需要你鍾魁多此一舉,替我們解釋她是誰。


    寧姚假裝沒聽見鍾魁的言語,與那邊抱拳歉意道:“盡量爭取下不為例。”


    等到確定寧姚離開,重返浩然了,鍾魁一本正經說道:“寧姚還是我的弟媳婦,他們的婚宴請帖,我都收到了,你們沒有吧。”


    周城隍忍俊不禁,問道:“我怎麽沒聽老秀才說起此事?”


    範將軍點頭道:“裴錢那小書呆子,作為陳平安的開山弟子,她都不知道這件事,鍾魁老弟,你可以啊。”


    鍾魁全無半點尷尬神色,雙手扶住腰帶,隻管自顧自說道:“你們可能並不清楚,就我跟陳平安的交情,在他們倆婚禮酒宴上,寧姚得跟我不止敬一杯酒,兩杯嫌少,三杯不多。”


    周城隍問道:“一口一個陳平安、寧姚的,你真當他們聽不見啊?”


    鍾魁立即閉嘴。


    先前在那十萬大山,老瞎子與甘棠說未來新十四境修士當中,水分不小,但寧姚是例外。


    當時甘棠其實是將信將疑的,覺得老瞎子是偏心寧姚,才說了句場麵話。


    如果這位落魄山的一般供奉,親眼見到這一幕,估計就知道老瞎子的那句話,實質上沒有半點水分。


    人間紛紛十四境。


    寧姚隨手斬飛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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