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浩渺水雲天,好個人間仙境。


    湖中總計千餘座島嶼,星羅棋布,碧綠盤中螺螄殼。


    鄰近大木觀、湖君祠廟所在的湖心“祖山”,不遠處兩座大小懸殊的島嶼,兩者相距不遠,隔水相望。


    那座較大的玉簪島,島上宮觀府邸鱗次櫛比,因為湖君宮花喜好清靜,不願意外人登上祖山,故而玉簪島本就是秋氣湖的待客之地,如今四國君主都在此下榻歇腳,此外還有幾位與秋氣湖關係較好的山水神靈,都有意與各國朝廷保持距離,既不刻意疏遠,也不如何親近,但是雙方心知肚明,這種關係隻是暫時的,各國朝廷後明或暗都在進行一場無形的瓜分天下,練氣士可以騰雲駕霧,行蹤漂泊不定,山水神靈可以閉門不出,但是聚攏天地靈氣的道場和享受人間香火的祠廟,總歸是站定了的,況且祠廟香火,來自百姓,而燒香的百姓,終究各有籍貫歸屬,朝廷官府如果鐵了心讓一座淫祠失去香火,隻需在幾條主要官道上設關攔路即可。


    附近螺黛島,則被大木觀臨時劃撥給那些自立門戶的神異鬼怪和山澤野修,還有一撥近二十年間名聲鵲起的武學宗師。


    如果未能登上這兩座島嶼的,自己就該心裏有數了,說話嗓門別再那麽大,隻因為在秋氣湖眼中,你們屬於不入流的。


    玉簪島上,有場極為難得的故人重逢,早年相互間又無什麽解不開的死仇怨懟,所以今天這頓酒,喝得都很輕鬆愜意。


    攢此酒局的,正是唐鐵意,這位屬於篡位登基的北晉國新帝,腰間佩刀名“煉師”,是一件名副其實的山上重寶。


    綽號臂聖的程元山,當年因為貪生怕死,啥事都沒做,確實活到了最後,本來可以撿個大漏,就因為膽小怕事得過分了,卻也一並錯過了登上城頭的那樁仙家機緣,最後他就幹脆秘密投靠了登山修成仙法的俞真意,總算得償所願,被賜予一樁仙家造化。


    昔年南苑國太後周姝真,敬仰樓的舊主人,自從她轉去煉氣修行十數種再不是空中閣樓、什麽屠龍技的仙家吐納法,周姝真就卸任樓主之位,開始專心修道了。


    不同於其餘仙府的練氣士,坐擁一座秘籍數量和品相皆冠絕天下的藏書樓,傳聞其中不乏仙書,她大可以挑肥揀瘦,當年被敬仰樓視為無稽之談的那部分雞肋書籍,前些年都被她親自分門別類,再小心翼翼擱放到了最高一層,設置了一道山水禁製,也是從一本舊書現學現用的符陣術法。


    這幾個昔年名動天下的武學宗師,都是明麵上的洞府境練氣士了。


    隻是哪怕各有藏掖,可能境界更高,但是相較於那個已經是龍門境瓶頸的南苑國太上皇魏良,他們還是遜色不少。


    此次參加秋水湖議事,是他們時隔多年的第一次碰頭,得以暫時拋開身份和個人恩怨,不曾想再次見麵,都換了同一種身份,練氣士,他們一時間皆有不勝唏噓之感,許多曾經共處一座江湖的前輩老人,早已故人零落作了古。


    當然在這裏並無確定名稱的境界劃分,山上暫時隻有兩道公認的門檻,第一道門檻,就是練氣士能夠存養靈氣於人身小天地。


    至於第二道門檻,自然就是唯湖山派高君所獨有,能夠做成誌怪書上所謂的陰神出竅遠遊,當真是匪夷所思,妙不可言。


    一邊喝酒一邊賞景,他們談論的內容,繞不開魔頭丁嬰、少年劍仙陳平安,春潮宮周肥、鳥瞰峰陸舫等人,再往前一點,當然就是那個誰都不曾見過的武瘋子了。


    程元山大聲笑道:“年少時學習槍術,總覺得朱斂根本就是個門外漢,聽他說古代的江湖宗師,幾乎都注重下盤,故而千變萬化不離個樁字,真正的好功夫,往往不好看,比如槍走一線,根本沒有什麽花俏的大開大合。當時我就對這些粗鄙說辭嗤之以鼻,不曾想練著練著,就發現如他所說,如此而已,沒勁,太沒勁。”


    所幸今時不同往日了,天地大變,武學一道,終究隻是一條成就有限的斷頭路,不修仙法,俗子何談長生?


    一旁有個橫刀在膝的老者笑道:“有他那麽一張臉,還要手上功夫好不好看作甚?就是朱斂滿地打滾,渾身泥濘,恐怕被女子瞧見了,她們也都覺得好看。”


    唐鐵意點頭附和道:“羨慕至極。”


    傳聞當年這位北晉國的龍武大將軍,曾經有意迎娶南苑國公主,結果對方沒答應,其實唐鐵意的相貌相當不差,那她就隻能是嫌棄他年紀大了?


    如今須發皆白的吳闕,是成名已久的用刀高手,與唐鐵意是一個輩分的江湖,吳闕年齡稍長,但是比起俞真意和種秋又都要年輕些。上次南苑國那場熱鬧,因為吳闕在家鄉有一筆舊賬必須解決,就沒有參加,至今引以為憾。


    隨著天地異象橫生,人間憑空就多出了神仙和鬼怪這些原本虛無縹緲的存在,吳闕就曾親手打殺了一頭作祟鬼物,老人也用各種門路法子,或重金購買,或豪取搶奪,得到了幾本所謂的山上道書,結果仙家秘籍上邊的每個字都認得,串聯在一起,就他娘的完全看不懂了。


    什麽吐納煉氣,屏氣息為一線作江河、再凝神為一粒芥子啥的,還有那些煉日法拜月術等等,無論吳闕如何瞎琢磨,反複嚐試,都不成,老子根本就不是這塊當神仙的材料嘛,隻得放棄,繼續乖乖練拳習武,一點一點打熬體魄。好在如今自家道路上,已經有人證明,武學之路,若能練到極致,一樣氣象不低,殺力不弱於所謂的練氣士。


    吳闕嗤笑道:“鍾倩那個娘娘腔怎麽還沒現身?”


    這個都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的江湖後生,真是踩了狗屎運。走了一條被唐鐵意他們都舍棄不要的舊武學之路,竟然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位堪稱絕頂的大宗師,據說這個年輕武夫走夜路,都不用動手,就可以讓鬼物邪祟主動避退,不敢靠近。


    周姝真白了一眼,嗓音柔媚道:“當年打得過他的時候,沒下狠手,小心人家現在讓你一隻手,打你就跟壯漢欺負稚童似的。”


    吳闕撇撇嘴,伸手撫摸刀鞘,“那會兒就沒把這個有鳥沒鳥都一樣的家夥,當個什麽東西,隻是門中弟子跟他有一點小過節,我跟他差著輩呢,自然沒必要下死手,喂拳一場,再點撥他幾句就得了,所以如今鍾倩這小子再見著我,喊我一聲師父,不過分,我也受著。”


    如今隻說山外,什麽江湖四大宗師,天下十大高手,用劍用刀耍槍棒等兵器的,可能還要再單獨列個榜單,拉個壯丁湊個數,反正就是各種亂七八糟的榜單,層出不窮。唯有敬仰樓給出的兩份名單,相對服眾,一個榜單專門給武學宗師排座位,一個給仙府道場分高低。


    程元山端起酒杯,指了指隔壁島嶼的那處山巔,“周樓主,問個事兒,那個才是弱冠之齡的江神子,成天戴著一張麵具,藏頭藏腚的,誰都搞不清楚他的來曆背景,這廝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古怪貨色,聽說你們敬仰樓此次馬上就要拋出來的武評榜單,他排名很靠前,榜首鍾倩之後,這小子能夠跟吳闕和那個用刀的烏江,爭前三的位置?”


    周姝真嫣然笑道:“他啊,鬼物出身,真實年齡怎麽算,我又不是能掐會算的神仙,不過江神子卻是個脾氣執拗的強種,是孤魂野鬼,本該修習旁門左道的仙家術法才對,偏不去煉氣,反而一門心思想要習武練拳,這不是自討苦吃是什麽。”


    “前些年不知道怎麽被他找到了我們敬仰樓的確切地址,在外邊又是使勁磕頭又是哭得稀拉嘩啦,求著敬仰樓這邊賞賜給他幾本武學秘籍,怎麽趕都趕不走,不管旁人怎麽問他,都隻說是要跟人報仇,如何結仇,跟誰報仇,再多,就問不出來了。”


    “後來我見他實在可憐,又不像那種會去為非作歹禍亂一方的厲鬼,就讓弟子隨便丟給他三本秘籍,拳法,劍術,還有一本介紹陰物煉氣的入門道書,其實都不高明,敬仰樓這邊送書的時候,也都明說了它們值錢,卻也沒有那麽價值連城,可他還是感激涕零,最後懷揣著三本書,畢恭畢敬跪倒在地,跟敬仰樓磕了三個響頭,就離開了。”


    吳闕滿臉震驚,斜瞥一眼螺黛島那邊,好奇問道:“這個江神子,竟然是一頭鬼物?那烏江呢,也是山野鬼怪出身的根腳?”


    既然都是用刀的,當然要爭出個第一第二。名為烏江的年輕武夫,就用刀。而且行走江湖以來,十數年間,從無敗績。


    周姝真搖頭道:“烏江當然不是,大活人一個,至於他的刀法傳自何人,敬仰樓隻是有些線索和猜測,與此人有關……”


    她隻是指了指天幕,再不開口言語一個字。


    吳闕疑惑道:“是俞老神仙的親傳弟子?”


    一座湖山派,仙法一脈歸高君,武學一道歸烏江,俞老祖師如此選擇,倒也不差。


    周姝真搖搖頭,神色複雜,輕聲道:“是另外那個。”


    吳闕和程元山都瞬間了然,明白了,是那個曾經與“俞仙”互為苦手的怪人,此人曾與俞真意每十年約戰一場。


    在魔頭丁嬰被打殺之後,正是此人收攏了魔教殘餘舊部,重整旗鼓,並且在此人手上,魔教在明裏暗裏、台前幕後的人數,以及聲勢,都大到了一個堪稱可怕的地步,以至於當年隻要是個會點武把式的,出門走江湖,相互間打招唿的時候,最好都得自稱是魔教中人,不然就有可能挨悶棍,被脫光了套麻袋,再將那隻麻袋丟到繁華鬧市中去,從不害人性命,就是誰都丟不起這個臉。


    那個“年輕人”,就是性格詭譎至此地步,關鍵是他還能跟世間第一個跑到山上修行仙法的俞真意,打得有來有迴。


    “一個山上修仙的,欺負我們山下練武的,你俞真意還要不要臉了?”


    話是這麽說,不可謂不大氣凜然,可問題是這廝比俞仙人更不要臉,出手不一樣雜糅術法,仙家神通層出不窮?


    否則一場捉對廝殺,豈能打得山崩地裂,江河改道?


    玩。


    好像所有人心心念念、苦苦追求的事物,對此人而言,都是可以唾手可得、而且可以棄若敝履的不值錢物件。


    確實,天地間就沒有比這更“玩世不恭”的人物了,如丁嬰、俞真意一般百年一遇的武學天才?


    醉臥美人膝的豪傑?逐鹿天下的梟雄?像,卻又都不是。


    當年整個江湖都說此人若是當真誌在奪取天下,魏良、唐鐵意這幾個不湊巧正在當皇帝的,可能就沒啥事可做了,大可以引頸就戮,束手就斃而已。


    周姝真提都不敢提對方的名字。


    隻因為對方去過敬仰樓,還不止一兩次。具體次數,不好說,因為他如果不想讓周姝真知曉蹤跡,她就一定不知道。


    第一次拜訪敬仰樓,對方說是給個少年找幾本書。


    後來有一次,就是周姝真去敬仰樓禁地,整理頂樓的孤本善本,結果就看到那個俊美異常的白衣青年,懸空而坐於一張蒲團上,頭上頂著一顆傳說中的夜明珠雙手作鳧水狀,在那頂樓兩排書架間飄蕩“遊走”,等到瞧見了滿臉呆滯的周姝真,對方便伸手摘下那顆寶珠,讚歎一聲姐姐真是駐顏有術,保養得很好啊,跟上次見麵沒有絲毫變化,要是轉去修行仙家術法,肯定能活很久……言語之際,將寶珠丟給周姝真,抬了抬袖子,說剛剛挑了幾本書,就當是支付給敬仰樓的買書錢了。


    周姝真當時強自鎮定,硬著頭皮與對方詢問一句,“陸教主,我當真能夠修行仙法?”


    一身白衣勝雪的俊美青年,笑著點頭,“憑你的資質和悟性,當然可以,耐心等著就是了,坐擁一座書城寶山,就隻是天時、人和稍稍遜色於高君,但是地利一事,你可就要比那個小姑娘強上一大截了,還怕當不成神仙?”


    白衣青年站起身,衣袂飄搖,手中憑空多出一把金色長柄的雪白麈尾,再加上他的容貌,如此超然塵外的風采,真是那種誌怪書上所謂的神仙中人了。


    “我叫陸台,你們敬仰樓消息這麽靈通,周姐姐總該曉得吧?”


    周姝真木然點頭。


    上次對方就自我介紹過名字身份了,登門做客,十分坦誠,周姝真的忘性還沒有那麽大。


    “那我養了一條狗,名字叫陸沉,周姐姐知不知道啊?”


    周姝真茫然搖頭。


    陸台突然瞪眼道:“有毛病,趕緊把刀放下,別嚇著我們周姐姐!”


    “乖徒兒,你這名字取的,為師真是服了,陶斜陽,出刀還真就永遠不走正道了,早說了讓你不要耍刀偏不聽,你說你強啥。”


    “周姐姐,這廝就不用我介紹了,是咱們魔教的二把手,大名鼎鼎,正道人士聽了都要毛骨悚然的,陶斜陽還家夥一心想要從師父手上撿個大漏,有樣學樣,學那丁嬰當年殺朱斂嘛,隻要被他親手宰掉了俞真意,就好趁機奪取俞真意的一身武運。陶斜陽很快就是一位遠遊境武夫了,沒聽過這個說法?就是練武的人都能飛,厲害吧?是不是你們習武之人做夢才敢想的美事?所以在外邊,遠遊境又被稱為覆地境,很形象吧。要說是不是躋身此境,就可以稱為名副其實的武學大宗師了?嘿,那可就差得老遠了。陶斜陽這種三腳貓貨色,到了外邊,可能隻是走在路上跟人一瞪眼,就被對方隨手一巴掌拍死了。”


    周姝真瞬間察覺到後邊脖頸的一抹冰冷寒意。


    她身體緊繃,汗流浹背,她甚至不敢轉頭,等到刀鋒逐漸遠離脖頸,周姝真依舊汗毛倒豎,就像鬼門關走了一遭。


    陸台笑道:“周姐姐膽子大些,轉頭看看,與他們混個熟臉,畢竟有我這個當師父的在呢,他們不敢胡來。”


    周姝真隻好緩緩轉頭望去。


    一個男子懷抱刀鞘,靠著一排書架,晃了晃手掌,咧嘴笑道:“陶斜陽,因為資質太差,心術不正,是師父的不得意弟子。”


    稍遠處,是一個手持書籍的青年,抬起頭,麵帶微笑,自我介紹道:“桓蔭,七境武夫,中五境練氣士,不過是劍修,可惜也不討師父的喜歡。”


    更遠處,這層樓的靠窗位置,一位身穿紫色道袍、雙手藏在袖中的男子轉過身,抖了抖袍子,與周姝真打了個道門稽首,“南苑國道士黃尚,見過周樓主。”


    陸台連同腳下蒲團一起飄落在地,笑嗬嗬道:“南苑國的護國真人黃尚,其實也是我的嫡傳弟子,算是勉強會幾手符籙吧,連你們敬仰樓都不知道內幕了吧,哈,金丹客,在外邊都是陸地神仙呢,可惜他是個外鄉人,沒卵用的。”


    “他們仨,都是劣徒,瞧著就礙眼,我一般情況不樂意把他們帶在身邊,一個個的,習武修道資質都很一般,心術又不怎麽正,好在手低卻眼高,都是奔著俞真意去的,各自奪寶,分別瓜分武運,古劍,道冠。可惜可惜,很懸了。”


    “既然來都來了,來者是客,登門就得有禮物,黃尚你留下兩道符籙,就挑雨龍符和揚眉符好了,陶斜陽你就去殺掉那幾個藏在敬仰樓內的諜子,至於桓蔭,以心聲口傳秘授給周樓主一道煉氣道訣好了,以後她會用得著,省得擔驚受怕,明明坐擁書城,卻不知從何下手。”


    “至於我,這張法寶品秩的蒲團,就送給周姐姐了,當是提前預祝以後躋身洞府境的賀禮。”


    陸台說到這裏,笑容燦爛,伸手抓住周姝真的胳膊,“那麽作為迴禮,周姐姐,走,去你住處,如周姐姐這般既腴又媚且冷豔的婦人,多好啊,該會的都會了,不會的一教就會!”


    周姝真哪裏受得這等侮辱,一咬牙,便是一記淩厲手刀橫掃過去,切掉了那個白衣青年的頭顱……手感無比真實,確實得逞了!


    不曾想另外一個白衣青年與她擦肩而過,再低頭彎腰伸手一拍她的渾圓處,重重啪一聲響起,陸台晃了晃手,大笑著離去,“哎呦喂,手感真好,這彈性,姐姐不愧是練過武的。唉,可惜終究還不是餐霞飲露的練氣士,也是要去茅廁拉屎的,一想到這個,就讓人心灰意冷……對了,周姝真,作為敬仰樓真正的迴禮,是讓你做件事……這些內容,你很快就會忘記,但是該記起的時候就會記起。”


    等到羞憤難當的周姝真好不容易穩住心神,再轉頭望去,陸台已經帶著幾位弟子悄然離去。


    周姝真幽幽歎息,真是往事不堪迴首,每想一次就揪心一次。


    收起雜亂思緒,周姝真以心聲試探性問道:“唐鐵意,昨夜高掌門邀請你們四個去聊了一場?怎麽,她是搬出了天下第一人的架子,勸你們別打來打去了,莫要窮兵黷武,勞民傷財?”


    唐鐵意提起酒杯笑道:“不聊這個,喝酒。”


    周姝真視線低斂,望向杯中酒。


    哪怕她修行並沒有幾年光陰,即便道行淺薄得不值一提。


    但是。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


    她不惜一死殺外寇。


    人間是我們的人間。


    必須如此!


    周姝真仰頭飲盡杯中酒,環顧四周,趁著自己還活著,那她就多看幾眼家鄉。


    隔壁螺黛島那邊,此刻還有一撥江湖晚輩,或是山上的“新麵孔”,跟唐鐵意這些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輩,雙方擺出了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勢。


    誰都別惹誰,相看兩厭。


    一身棉布長褂的江神子,臉覆麵具,此刻斜背一隻長條包裹。


    作為江湖上的後起之秀,他這次並不在湖山派高君的邀請之列,屬於不請自來,但是秋氣湖依舊給他在螺黛島這邊安排了府邸。


    隻是府邸位於半山腰,山中更高處,此刻也有一場酒局,唯有同道中人才能列席酒局,故而江湖武夫任你名氣再大,武藝再高,都被排除在外。


    把島上客人約在此地的酒局主人,是位少女姿容的練氣士,天生異象一般,額頭兩隻微微隆起的鹿茸幼角,她頭戴帝王通天冠,身穿一件古舊龍袍,袞服形製,緙絲十二條團龍,隻是所有繡金龍皆合眼,唯有龍須輕微飄動,其中一條正龍,作蠢蠢欲動狀。


    龍袍加身的少女,腰係一條白玉帶,雙手按住腰帶,眯起一雙丹鳳眼,轉頭望向玉簪島那邊,嗬,那邊龍氣不少啊。


    有個老態龍鍾的年邁婦人,她雙手持杯,笑容含蓄,神色略顯拘謹,就像一個沒見過世麵的村野老嫗,好不容易進城趕集一趟。


    她是北晉國偏遠地界一座祠廟塑造彩繪塑像的淫祠神靈。


    地上鋪了一張巨幅竹席,四角皆擱放材質各異的四件席鎮,其中三件都是酒局主人的自備清供之物,唯有一位道號“陶者”的老人腳邊,擱放著一隻鬼氣森森的陶器席鎮。


    一個腰別玉笏、手捧一把漆黑拂塵的文士,身穿朝服,是南苑國境內剛剛獲封爵位的京師城隍爺。


    還有幾個容貌衣飾和隨身法器各有一兩矚目之處的練氣士,都在此飲酒。


    竹席之外,旁有童子煮酒,還有宮娥侍女裝束的妙齡女子,卻是各持兵器。


    竹席內有兩位,得到了湖山派的請帖,更多還是來這邊“湊熱鬧趕個早集”的。


    有個滿臉常帶笑意的中年道士,姍姍來遲,與竹席這邊打了個道門稽首,說有事耽擱了,貧道剛從大木觀那邊返迴此地住處,必須自罰三杯,在這邊落座後,果然連喝了三杯酒水,結果就連那位作為主人的少女,都不清楚此人身份,等到她再一問,結果發現誰都不認識這廝,而這個道士竟然還有臉與眾人敬酒不停,龍袍少女冷笑不已,抬起手,就要打賞蹭酒這廝一記仙法作為教訓,她府上的自釀酒水,可不是誰都能隨便喝的。


    喝得滿臉漲紅、酒嗝不斷的道士趕忙大笑著起身,作揖賠罪告退,言語之際,腳步不停,倒退而走。


    離著那張竹席遠了,吊兒郎當的道士這才敢轉過身去,腳步匆匆走下山去,約莫是借著酒勁,膽子又大了,道士開始醉態豪言一番,無古便不今,花柳叢中覓真人,囊中羞澀三五文,無今也不古,簪花小酌長生酒,才知醉鄉是仙鄉,守時定日刻桃符,花酒幾千年,草野下士,焉知兵略?上仙真人,也是空談。唯我大醉是不醉,日上三竿起個晚,趕個早,醒來長臥百花叢中,醉後又是一天明月清風……


    那老嫗輕聲問道:“是那種奇人異士?”


    龍袍少女譏笑道:“裝神弄鬼花架子。”


    道號陶者的老人猶豫了一下,習慣性拇指食指摩挲不停,以心聲與在座諸位道友泄露一個天機:“此人道行高低,恕我眼拙,看不出來,但是他的虛歲,確有千年以上了。”


    “虛歲”是如今天下對那些英靈鬼物的一個說法,意味著鬼物生前所處哪朝哪代。


    隻是虛歲的大小,確實過虛,與鬼物自身的道行深淺,完全不沾邊就是了,並不能說明什麽。


    就像道號陶者的老人,作為名副其實的“始作俑者”,他幾乎是這方天地的人間最年長者,但是他的道法修為,其實並不高。


    龍袍少女猶豫了一下,朗聲笑道:“下山道友,年高者尊,迴來喝酒!”


    中年男子相貌的道士去也匆匆,來更迅捷,屁顛屁顛飛奔上山,重新落座,拱手抱拳笑道:“貧道連名字都忘了,如今隻好取了個道號‘鐵嘴’,實不相瞞,貧道與人鬥法不行,但是精通相術,小有心得,敢說不弱於任何世間一位貫通古今、未卜先知的各路神仙。”


    不自報家門還好,聽到“鐵嘴”這個道號,一位相對沉默寡言的女修,先忍住不笑出聲,伸手抵住嘴唇,她才忍不住說道:“你就是那個被烏江打得滿地找牙的騙子?還曾讓鍾倩揚言以後再見麵,定要打你半死?”


    其實她這些說法,還算客氣的了,江湖上都傳言,有個喜好故弄玄虛的雲遊道士,全身上下除了嘴硬就沒啥真本事了。


    道士微笑道:“假裝騙子,實非易事。”


    眾人聽聞此言皆一時語噎。


    龍袍少女就要抬起手,真真假假,道行深淺,一試便知。


    走遍江湖的道士到底眼尖,立即開口澄清道:“諸位仙師,貧道說了鬥法不濟事,怎就不是大實話了。”


    趣聞軼事,林林總總,山巔竹席這邊隻是其一。


    人間如今處處都是新鮮事,奇人異士,見多不怪了。


    中年道士環顧四周,驀然滿臉愁苦,判若兩人,隻見他低頭沉吟片刻,抬起頭,“喝過了酒說正事。休戚與共,榮辱一體。”


    不知為何,道士竟是怔怔看著他們,就那麽黯然神傷,霎時間滿臉淚水,哽咽道:“一花開報新春又來,一葉落而知天下秋。”


    但是在座所有主賓,在這一刻,同樣是不知為何,內心深處,都不覺得對方有絲毫作偽,對方就像看著他們,是一個飽經滄桑的遲暮老人,眼中看到了一場未來將來的家族衰敗,花團錦簇,烈火烹油過後,就是大雪茫茫,鳥獸散,走個幹幹淨淨。


    道士伸手擦拭眼淚,一手抵住自己的眉心,再一手掌心貼在竹席上邊,天地即通,輕聲道:“我要替天行道,來此勸降諸君。”


    冥冥之中,曾經有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如日中天,俯瞰人間。


    當他“醒來”之後,猶豫了很久,才敢抬頭,但隻是遙望片刻,就如凡俗夫子長久凝視烈日。


    所幸對方那個存在,雙眼視線遊曳極快,當時不曾察覺到他的窺探,他也很快就低頭。


    他不知自己的姓名,來曆,前身。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人。


    但是他很快就看遍了整座人間的演變過程,就像有旁人翻開一本書,由不得他不看不記住。


    可這部好像永遠沒有結局、當下手中書籍永遠隻是上冊的故事書,在上冊的末尾,同時分出了四本“副冊”,分出了四條脈絡。


    而他在嚴格意義上,其實並不是在這座蓮藕福地醒來的,是在另外一條脈絡的故事線上,在那邊,主人公,或者說小老天爺,是一個肩頭蹲著白猿的年輕道士。然後他又在別的副冊書上,看到了鳥瞰峰陸舫,作為外來的謫仙人,陸舫終於不再為情所困,轉去潛心佛法,一切男女情愛皆作白骨觀,憑此接連破境,已是一位玉璞境劍仙,故而那座天下,佛家昌盛,人間大小寺廟林立,數以萬計。猶有一座天下,魔教勢力鼎盛,繼陸台之後的一正兩副三位教主,先是踏平了整座湖山派,再聯手南苑國,馬不停蹄,逐鹿天下,但是一個用劍的少年,開山立派,作為那三人的師弟,師尊陸台的關門弟子,找到三位師兄談了一次,約定廟堂是廟堂,江湖是江湖,劃清界線,互不相犯……


    高君此次從落魄山返迴湖山派,曾經嚐試過一次陰神出竅遠遊,恍惚間,瞬間如同置身於浩瀚無垠的星河中,依稀看到了一位麵容模糊的中年道士。


    直到這一刻,她才記起先前的一場對話。


    那是高君接掌湖山派,剛剛修道小成,學會了心聲言語。


    一次夜深人靜,吐納煉氣完畢,高君伸手揮散屋內的濁氣。


    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既然此身陸地仙,人間閑愁奈你何。用舍由時,顯隱在我,袖手在山,雲遊出山,何必急於一時。”


    “你是誰?什麽意思?”


    高君卻隻聽到輕輕歎息一聲,便再無下文。


    這次重逢,對方好像知道了高君的心中想法,好像再次試圖勸說高君居山修道,暫時不要理睬山外的紅塵滾滾,自尋煩惱。


    “知己身之大,見天地之小,切莫寶山空迴,道以內化外化,山人幾於道也。”


    高君沉默片刻,眼神堅毅,以心中所想的早有腹稿,一五一十迴答對方,“知不可乎驟得。首時即是守時。天不再與,時不久留,能不兩工,事在當之。”


    “就不怕是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道之所在,心神往之,高君敢以死證明後世此路可行,或不可行。”


    得到確鑿答案的他,不再言語,隻是光陰倒流,等於將高君請出小天地,她的道心和記憶,皆歸於原位。


    竹席這邊,“中年道士”看著那些微妙的人心起伏,就知道自己苦口婆心“勸降”、詳細解釋人間態勢、希望他們能夠更耐心些,隻能是一時有效,在未來,還是人心如流水,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境地,甚至可以說,正因為自己的入局,置身其中,讓天下走勢愈發變得一團亂麻,甚至還不如單獨與高君那兩次閑聊來得純粹且明朗。


    中年道士歎息一聲,再次施展與生俱來就擁有一小截光陰長河的天授神通。


    其實在他現身螺黛島山巔酒局,道士雙腳觸底那一刻起,此地就已經自成天地如水漩渦了。


    他既不願再與龍袍少女他們浪費光陰,更擔心會被雙金色眼眸發現端倪,再次現身之時,他黯然下山,落在竹席那邊眼中,就是一個被揭穿底細隻得匆匆遠離的膽小鬼。


    就在此時,道士驀然轉頭,就看到身後跟著一個眯眼而笑的白衣男子,麵容模糊不定,但是那雙仿佛亙古不變的金色眼眸,駭人至極。


    對方微笑道:“這麽巧,你出山,我下山,既然暫時是同道中人,剛好可以同行一程。”


    道士放緩腳步。


    那個存在雙手籠袖,走到道士身邊,伸手出袖,按住道士的腦袋,輕輕擰轉,就像……莫要瞻前顧後,讓他隻需朝前看。


    “是你越過雷池在先,我屬於讓你知錯在後,什麽時候被自己知道了,想必木已成舟,也犯不著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道士聞言停步,問了一個跟高君一模一樣的問題,“你是誰?”


    男子微笑道:“我誰都不是,自囚者而已。你就不一樣了,可以在四幅畫卷裏邊隨便逛蕩,每天都能看見不一樣的人和事。”


    道士歎了口氣,“你是陳平安。”


    男子也歎了口氣,伸出雙指,將那些五個金色文字悉數捏碎,脆如火爐裏迸濺的木炭崩裂聲響,自嘲道:“得嘞,又落空了。”


    你是陳平安。


    實話是實話,可這句話真不中聽。


    男子若說一句“我就是陳平安”,就可以立即打道迴府了,可若是對方心有靈犀一點通,說了一句陳平安是你,那可就極有意思了。


    先前趁著這位“替天行道”的道士在這邊現身,他就心存僥幸,瞞天過海,來這邊碰碰運氣,得個“借你吉言”的好處。


    當然還是沒辦法逃出那座牢籠,何況他也沒想著離開,說是自囚,就是自囚,一心兩用,終歸還是一人,都是自己。


    但是他當然不介意可以偶爾來外界透口氣。


    其實道士苦勸別人更有耐心些,道士自己卻耐心還是不夠多,就像先前,這個“陳平安”借助那個陳平安的分身之一,其實早就看到了道士在福地人間的雲遊身影,並且第一眼就看出了真實根腳,但是故意假裝不知道,分身畢竟就隻是憑借符籙手段臨時獲得一部分“天眼通”的分身,道行還是太淺。


    中年道士問道:“你找到我了,想要做什麽?”


    男人收手迴袖,“閑來無事,偷跑出來散散心,順便提醒道友和自己各半句,聖人有雲,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


    道士猶豫了一下,稽首行禮道:“受教。”


    男人笑道:“受什麽教,你又記不住。”


    刹那之間,中年道士便重新坐在竹席上,再次擺出那個天地通的手勢,重新說出那句替天行道,勸降諸君。


    隻是道士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卻又想不出個所以然。


    一身雪白的陳平安走在碧湖之上,水平如鏡,一線境界,天地瞬間顛倒,神性粹然的陳平安走在一座幾可亂真的“彩繪人間”。


    若論神通手段,那個作為昔年藕花福地大道化身的存在,相較於這個陳平安,確實還是個剛剛開蒙的稚童,認得幾個字而已。


    天微微亮,大木觀所在祖山的島嶼山門,幾位山前道童,談吐非凡,聊著仙家黃芽肘後方。


    旁有少年仙子說閑事,夜禮玉簪誦寶誥,猶粘森森道宮一宿寒。


    烏江沒有泛湖登島,昨夜才到了這邊,他就隨便挑了一粗壯株枝幹橫向水麵的柳樹,懷捧刀鞘,躺在上邊睡覺了,


    唿唿大睡,鼾聲如雷,就這麽一覺到天亮,睜開眼看了天色,翻身下樹,烏江今早隻是在岸邊散步。


    這是個矮小精悍的漢子,肌膚黝黑,棉衣草鞋,貌獰氣勢粗,唿


    沉穩綿長,一看就是個內外拳法兼修的練家子。


    陳平安是在今天的拂曉時分,才帶著滿身酒氣返迴狐國地界。


    他們再乘坐一艘沛湘名下的私人仙家渡船,穿雲過霧,風馳電掣,直奔這座煙波浩渺的秋氣湖。


    因為沛湘就在秋氣湖受邀貴客之列,持有湖山派頒發的通關文牒,是一塊靈氣如雲流轉於青山綠水間的羊脂玉牌。


    再加上此次參與議事的大人物,幾乎都會帶上一撥美其名曰仙府嫡傳、自家子弟或是道友、扈從,所以頭戴帷帽的沛湘,今天身邊帶著陳山主,掌律長命,謝狗和郭竹酒,就隻是寥寥幾個“隨從”而已,故而一路暢通無阻。秋氣湖第一道“門房”那邊,一位道士裝束的練氣士,與一撥武把式共同負責鎮守關隘,道士還畢恭畢敬與沛湘一行人說了下榻地點,是那座靠近祖山湖心島的螺黛島,就在玉簪島旁邊,山頭稍矮些,但是靈氣要充沛幾分。客人你們來得稍晚,渡口那邊有專門一艘樓船恭候著諸位大駕。


    道士神色謙恭,言語謹慎。顯而易見,作為大木觀的祖師堂成員之一,大致是曉得“狐國”一語分量的。


    隻是把守關卡的那些男子武夫,難免心中猜測不已,狐國?完全沒聽說過,這是個什麽道場門派?


    難不成真是狐魅成精再聚在一窩了?


    再一看,真像,五人當中,四個都是年齡各異的女子,就是個頭懸殊,高高低低。


    不說那個自稱是狐國之主的狐媚女子,因為戴著帷帽,隻見身段不見臉。


    隻說那個一身雪白長袍的高挑女子,中人之姿,容貌確實很不出彩,倒是她那副婀娜身段,再加上那雙大長腿,嘖嘖,絕了!


    這會兒不看臉,隻看那娘們的背影,就更好看了,而且除了腿長,她個頭真高啊。


    教一眾男子隻覺得她那張臉蛋不好看,根本不算什麽,不打緊,瑕不掩瑜,隻要那婆娘願意,咱可是連兒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看來看去,就是那個青衫男子有點礙眼。


    他們之所以不敢嘴花花,用葷話調侃她們半句,當然還是那塊湖山派頒發的玉牌使然。


    每個擁有玉牌的成員,不是神仙就是怪,注定是讓他們再多幾條命都惹不起的那種來頭,沒必要為了二弟死了大哥,劃不來。


    貂帽少女心中那個氣啊,以心聲告狀道:“郭盟主,咱們倆都被沛湘這個狐狸精和掌律長命搶走全部的風頭了。”


    “看開些,習慣就好。”


    郭竹酒拍了拍謝狗的貂帽,安穩道:“別怨她們,要怪就怪你從上到下一根木樁似的,胸口腚兒都缺了幾斤肉。”


    謝狗抽了抽鼻子,郭盟主這話說得委實傷感情了,用那頭小水怪的話說,就是寒了眾將士的心呢。


    郭竹酒說道:“我們這一脈,必須個個說話忠言逆耳,可不能學裴師姐的那個山頭啊,若是一樣風氣,何必分你我。”


    謝狗點頭道:“郭盟主此言在理,我早就覺得裴錢那一脈的風氣……不好背後說人壞話,反正我就是不習慣。”


    “你這句話,深得我心。話雖如此,不過咱們山頭的功勞簿上邊,得給你記過一次,如果總計累積三次,就要被逐出門派了。”


    “啊?”


    “怕什麽,你還有一次機會。”


    “啊?!”


    “別啊了,你迴頭記得告訴先前擔任我們山頭掌律的箜篌一聲,她已經不是門派中人了,其實山頭如今就隻剩下咱們倆了,箜篌想要恢複譜牒身份,就得重新慢慢積攢功勞了,任重道遠,讓她再接再厲,大可不必氣餒。”


    “……”


    咱們山頭的門檻這麽高,規矩這麽重的嗎?


    我與那個白發童子,好歹是倆飛升境啊。


    好好好,如此才對啊,不愧是鐵麵無私郭盟主!


    長命麵帶微笑,輕聲問道:“竹酒,覺得他們為何管得住嘴和手?”


    郭竹酒想都不想,伸手指向前邊的秋氣湖,便脫口而出道:“此地人心如此湖,有江河過路,水脈相通,來來去去,消息就跟著靈通了,就可以知道外邊的天高地厚,做事情不敢由著性子胡來。真是小地方的,比如一個偏遠郡縣,消息閉塞,跟個水潭差不多,偶爾降雨,都是上邊的朝廷公文,除此之外,就再無外來渠道了,消息不暢,自成天地,不是當作威作福的土皇帝,就是豪強劣紳家的那種傻兒子,說話做事,缺根筋,都不過腦子的,也不能這麽說他們,其實都是心裏邊計較了後果之後的不計後果的,就像秋氣湖這裏,要不是有這麽一場議事,沒長見識,看那些男人會不會嘴花花幾句?毛手毛腳都有可能吧。”


    沛湘愣了愣,不曾想少女劍修能夠說出這番話來,印象中的劍修,都是不太喜歡動腦筋的……當然落魄山和青萍劍宗除外。


    記憶中,隻說郭竹酒這個很晚才來落魄山的小姑娘,她是陳山主的親傳弟子,瞧著就是個不愛說話的,在落魄山那邊,好像總是帶著貂帽少女和白發童子一起成天瞎胡鬧。


    至於作為劍修的郭竹酒,她在拜劍台那邊又是如何光景,會不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沛湘當然不得而知,也不敢隨便探究。


    謝狗更是佩服不已,豎起大拇指,“郭盟主,有見地!”


    陳平安輕聲笑道:“不然你們以為?當初我把竹酒帶到避暑行宮,一半算是當時我這個不記名師父任人唯親了,一半是郭竹酒憑真本事進去的,如果老大劍仙不點頭,就算我親自舉薦竹酒,也是絕對做不到的事。你們該不會以為避暑行宮是誰想見就能進的吧,門檻很高的,就說我們米大劍仙,僥幸進了避暑行宮,不也是每天幫忙看大門的份,閑得很。竹酒可不一樣,我統計過,竹酒的功勞,雖說比不上那個腦子確實過於聰明了點的林君璧,但竹酒跟玄參他們幾個,無論才智與功勞,至少是同一水準的。”


    郭竹酒嘿嘿笑著。


    這可就是師父閉著眼睛抬愛自己的弟子嘍,她最多就是比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還有羅真意他們幾個略好幾分。


    來到楊柳依依的岸邊,陳平安舉目遠眺,說道:“比想象中的人數,要多很多啊。”


    按照落魄山這邊最先的估算,福地各方勢力加在一起,差不多是三十位。


    哪怕議事成員各自加上心腹和扈從,估計最多五十人。現在看來,落腳湖上各座島嶼的外鄉人,都快兩百了?至於岸邊一眼望去,不是路邊地攤就是臨時搭建的酒肆,熱鬧得就像趕集,讓陳平安一下子就想到青靈國旌陽府那邊的早酒習俗,喝了早酒至少半天醉醺醺,走路如行雲流水,可是不喝早酒就一天打不起精神,還是喝好。


    先前高君作為牽頭人,連同她在內,還有湖山派一眾練氣士紛紛下山,各自手持一封掌門密信,四散而走,聯絡天下。


    隻說此次受邀的純粹武夫,就必須是六境武夫。隻是相對於練氣士和各路神靈,這些武學宗師,仍然顯得有點勢單力薄。


    可這就是一種無形中的大勢所趨。


    沛湘笑道:“有一說一,這件事真怨不得高掌門,她事先與我們都有過提醒,在信上明說了此次議事不可外傳,可是總有管不住嘴的喜歡往外傳,於是朋友喊朋友,誰都想要摻和一腳了。秋氣湖這邊總不能趕人,至少將閑雜人等,都攔在了岸邊。”


    謝狗嗤笑道:“提醒?是暗示才對吧。她擺明了就是故意為之,仗著人多勢眾,才好為這座天下爭取更大的利益。若是此次議事,我們落魄山表現得過於強勢,整座天下,山上山下,很快就都曉得她是如何據理力爭了。如果我們好說話,她也不虧,這筆買賣,她跟湖山派反正怎麽都是賺的,名利雙收,今天掙到了,至於高君以後如何謀劃,可想而知。”


    掌律長命笑著點頭,確實是這麽個理兒。說到底,高掌門在落魄山做客的那些日子,還是太輕鬆愜意了。


    沛湘聞言悚然,趕緊用眼角餘光瞥了眼年輕隱官。


    她可是聽說過倒懸山春幡齋那場議事的大致過程。


    貂帽少女的言語,會不會就是陳山主的某種表態?


    沛湘本來以為陳平安這趟出門,身邊沒有跟著那個黃帽青鞋的小陌先生,就隻是帶了掌律長命,這麽一個有分量的集靈峰祖師堂成員,所以絕對算不上是興師動眾,雖說昨夜院中小敘,掌律長命還是說了幾句暗藏殺機的內容,但是比起沛湘最早的設想場景,劍修聯袂遠遊福地,武學宗師禦風同來,在那秋氣湖大木觀內一起現身,可不就是第二場春幡齋議事堂了?


    陳平安笑道:“沒什麽,人之常情,如果高君不這麽做,她隻知道謀取一己之私,才教人覺得失望。”


    一聽山主都這麽說了,謝狗立即轉變口風,點頭說道:“何況此事還是需要冒很大風險的,吃力不討好,一個不小心就會跟我們交惡,高君不是一般練氣士,她去過落魄山,對浩然天下有足夠的了解,高君還敢這麽做,等於是將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和湖山派的榮辱興亡,一並放在了賭桌上邊,很難得。”


    郭竹酒拍了拍貂帽,“風氣很正,鐵骨錚錚,我撿到寶了。”


    謝狗心裏委屈,我要不是為了當個更大的官,豈會如此見風使舵。咱們那位長命道友,可不就是這麽當上的一山掌律?


    長命以心聲問道:“公子,為何不讓高君真正了解我們落魄山的實力?”


    陳平安以心聲詳細解釋道:“既是周首席的建議,也是我先前早有的猶豫。周首席說有些錯誤是一定會犯的,躲不掉,攔不住,甚至都沒辦法防患於未然。管理一座福地,既不能放任不管,約束太過鬆散,就會人心不足,‘人心不足’此說,不是貶義,站在福地有靈眾生的立場,無論是追求長生大道的仙師,還是總有拳要向高處問的純粹武夫,誰樂意頭頂有個礙眼的所謂老天爺,他們不得嚐試著掰掰手腕?但是人心不足,既可以延伸為勇猛精進,也可以衍生為貪得無厭,這就很麻煩了。”


    “也不能太過嚴苛,越是嚴防死守,就會硬碰硬,所有被我們落魄山用鐵腕強行壓下的人和人心,就會在人間藏得越來越深,它們會選擇暫時匍匐在大地上,卻抬著頭,用一種充滿仇視的眼神,看著……我,我們落魄山。等到數量越來越多,星星點點,人心匯聚,終有一天,先是如火苗竄入一大叢茅草堆的深處,不會很快就燃起大火,但是等到升起煙霧,我們就得趕過去,然後就是第二處,第三處,越來越多,最可怕的,還是天地肅殺、人心奮起的火苗一同點亮,最終人間大火燎原,一起……登天,慷慨赴死,寧肯玉石俱焚,人間眾生也絕不與天低頭。”


    “可要說堵不如疏,道理很簡單,做起來就難了。落魄山和蓮藕福地的關係,人有主從關係,事有先後順序,要說唯一能夠徹底解決隱患的手段,倒也不是沒有,我先前曾跟周首席細聊過此事,比如我們落魄山在福地這邊創建一個類似下宗的仙府,必須至少擁有兩位玉璞境,馬上頂替掉湖山派的位置,二十位下宗修士行走人間,暫時擱置修行二十年,在此入鄉隨俗,同時將大小五嶽山君至少更換大半,趁著各國朝廷還沒有迴過神來,就迅速掌握封正山水神靈的大權,領銜山上,再將整個山水官場作為第二道場,但是如此一來,蓮藕福地就會變成一座……規矩森嚴的官場,再不是生機勃勃的一座完整天下了。”


    “如果還是下等品秩的舊藕花福地,練氣士寥寥無幾,金身境武夫屈指可數,一個蘿卜一個坑,其實很好辦。”


    “即便是慢慢提升到中等福地,也還好,落魄山和福地都有一個磨合期,雙方的耐心,試錯的本錢,都是有餘的。”


    聽到這裏,掌律長命愧疚道:“山主不在家,是我們拔苗助長了。”


    陳平安笑著搖頭,“這就是你想多了,除了自己修身之外,隻要涉及外人與世事,天底下能有幾件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


    “歸根結底,這就是老觀主給落魄山出的一道考題。難度可大可小,單純就事論事,難度可以很小,事上加心,可以很大。”


    “說得簡單點,老觀主就是在看,看四分之一的藕花福地,落在我手上,是變成玉圭宗薑氏的雲窟福地,還是變成……”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掌律長命聽到這裏,道心一震。


    陳平安還是神色從容,意態閑適,微笑道:“老觀主在等著看一個笑話,陳平安會不會在跟餘鬥問劍之前,還沒去青冥天下,尚未見著白玉京,落魄山就已經是第二座白玉京,陳平安就已經變成了藕花福地的餘鬥。”


    本就肌膚勝雪的掌律長命霎時間臉色慘白。


    她百思不得其解,問道:“老觀主為何如此針對公子?”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腳上的布鞋,笑了笑,搖頭解釋道:“不是那種看我不順眼的刻意針對,道行高如老觀主,針對一個昔年的泥腿子少年,太跌份了,根本不至於,何況老觀主在我心目中,算是這輩子遇見的第二個‘公道人’。嗯,就是公道,若說這位前輩厚道,是罵他呢。”


    “大概老觀主是覺得……一個人說的大話,就得有大事功與之匹配,老觀主不去管別人,可既然陳平安是與他當麵說的,那就別想重重拿起,輕輕放下了。可能在老觀主看來,一個人的心裏話,說不說出口,也有主從之分,憋著,就是言語的主人,憋不住,就得跟著那句話趕路了。”


    長命心情複雜,輕聲道:“公子,一定不會變成那樣,對不對?”


    “一定如何或不如何,可能是一個無法預料的客觀結果。”


    陳平安笑了笑,伸手握拳,輕輕敲打心口,“想要如何和不如何,興許才是更為重要的主觀意願。但問耕耘,莫問收獲。”


    沉默片刻,陳平安笑道:“我剛剛想到一個先後順序。”


    “相信事在人為,畢竟事與願違。就是失望。”


    “畢竟事與願違,相信事在人為。就是希望。”


    長命細細嚼著這兩句話,有些不確定,問道:“公子,好像第一種失望,也還湊合?”


    陳平安笑著點頭,“不愧是長命道友,一語中的。”


    長命剛要說什麽,陳平安突然說道:“沛湘,昨天之所以詢問那些狐國譜牒修士,陸掌教從他的某位師叔那邊,得知一事,再讓我轉告給你,以後狐國之內,可能會出現一位大道成就很高的狐魅。她什麽時候出現了,以後再被我遇到了,可能會為她護道一場。”


    不出意外,等到她躋身洞府境,陳平安就會賜予真名“粹白”。


    沛湘聞言,直言不諱,說出口自己的第一個念頭,“這小妮子如此福緣深厚,她以後不會跟我搶狐國之主的位置吧?”


    陳平安啞然失笑。


    沛湘當狐國之主,還是很穩當的。


    謝狗伸出大拇指,讚歎道:“頭戴帷帽藏藏掖掖的沛湘姐姐,雖說曲線畢露,有些富態,卻心直口快,真是個爽利人!”


    沛湘被這貂帽少女如此誇獎,半點都高興不起來,反而由衷覺得自己確實不太聰明。


    如今形同封山的狐國,現如今的修行道路,是有個次序的。比如按照落魄山跟狐國簽訂的那份約定,每當狐魅有望躋身洞府境之時,就可以外出,去紅塵曆練。看似是單獨外出,實則狐國都會秘密安排一兩位護道人,記錄在冊,而後者在給低境界晚輩護道的同時,其實落魄山和沛湘都心知肚明,各自不說破而已,比如後者其實是可以借機曆練紅塵一場的,比如發生一段露水姻緣,但是不可久留狐國外界、不可泄露狐國所在而已。以後再等到福地四國的市井百姓,逐漸習慣了山上“果真如書上傳聞、外界都說是如此”有神仙這些存在,曉得了原來人間有鬼物精怪行走。熬過三五十年,至多一甲子,就會讓狐國打開門戶,狐魅與外邊的練氣士、讀書人,雙方再無門禁,都可以自由出入。


    就像沛湘先前跑去落魄山,與朱斂倒苦水,或者說是做些鋪墊,如今自家狐國之內,確實有不少習慣了花紅酒綠的譜牒修士,覺得相較於以往的人間繁華的車水馬龍,如今太過苦悶無聊了,她們在狐國裏邊各占一方,所在道場府邸,天地間的靈氣確是翻倍了,但是狐族與一般練氣士畢竟不同,他們視若危途的紅塵滾滾,狐族卻是將其視為自家砥礪道心的第二道場所在。


    連同早先得到答案之前的沛湘在內,其實都不理解作為狐國“太上皇”的年輕山主,他到底是怎麽想的,放著偌大一個聚寶盆,不去好好經營,竟然封山了,有錢不賺,圖個什麽?那位據說年紀輕輕的陳山主,難不成真是個古板迂腐的正人君子道學家?


    跟朱斂聊過之後,沛湘才知道陳山主的這番良苦用心。


    也好,人間清苦有迴甘,就信一次。


    沛湘願意相信陳平安和落魄山,準確說來,她還是相信朱斂。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既然書上有主人公,也就有了作惡多端的反派,或者隻因為與主公人站在了對立麵,雙方所處陣營不同,就還是不討喜。”


    謝狗揉著貂帽,躍躍欲試,神采奕奕,“當反派?還是那種最大的幕後反派?!山主,這個我拿手啊!”


    如今已經貴為次席供奉,再往上升遷,就必須是首席供奉了嘛。那不就與當掌律的長命平起平坐了?


    郭竹酒拍了拍謝狗的手背,提醒道:“你這個叫一門心思謀朝篡位的反賊,還當不了那種城府深沉、花樣百出的大反派。”


    謝狗咧嘴一笑。


    自己那串道號的舊主人,大概都不會這麽想?


    謝狗看了眼自家山主,書上有句詩,湖邊多少遊湖者,幾人著眼到青山。嘿,幾人著眼到青衫。


    陳平安說道:“你們都跟著沛湘登船,繼續用狐國修士的譜牒身份就是了,我稍晚再去拜訪大木觀。”


    郭竹酒好奇問道:“師父?”


    陳平安點頭笑道:“當迴反派。”


    謝狗摩拳擦掌,“好啊,這敢情好,山主,反派身邊不得有個狗腿幫閑啊?”


    郭竹酒說道:“那隻是被主公人隨便一拳打死的小反派,跟主人公鬥智鬥勇棋輸一著的中反派,也沒啥意思,師父這種大反派,用不著幫手。”


    ————


    青冥天下,蘄州,玄都觀。


    上次吳霜降登門拜訪,主動顯露十四境修為,孫道長知道他的意思,當然吳霜降是絕頂聰明的人,不用說什麽,就知道了孫道長的意思。


    雖然雙方仇敵都是同一人,但是我孫懷中不會跟你吳霜降聯手。


    玄都觀跟歲除宮,更不會成為盟友。


    玄都觀在孫觀主的師姐王孫手上,就逐漸養成了一個好習慣,一個讓青冥天下談虎色變的優良傳統,“給某位道友單挑一大群人的機會”。


    但是這一次,玄都觀的孫道長,決定獨自出門遠遊一趟,來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單挑。


    今天。


    屋內有木架,擱放著一隻臉盆,此刻打滿了水,老道士搬了條凳子坐下,摘下道簪,解開發髻,手裏拿著皂角,開始洗頭。


    一開始他還與門口那位扯幾句閑天,隻是她不說話,老道士也就閉嘴了,省得一向耐心不好的師姐覺著煩。


    王孫默默坐在門檻那邊。


    還是少女姿容的師姐,背對著屋內那個容貌蒼老的師弟。


    她知道自己很傷感。但是等她伸出手指擦了擦眼角,卻沒有什麽眼淚。


    自幼就道心清澈通明,其實並不好,別人傷透了心,就會沉默卻撕心裂肺,或是嚎啕大哭滿臉淚水。


    但是她就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捫心自問,為何傷不透道心。


    她問道:“小孫,不能不去嗎?”


    這次輪到屋內安安靜靜不說話了。


    她沉默片刻,又問:“就不能晚些再走嗎?比如等我躋身十四境再說?”


    屋內老人輕聲笑道:“師姐資質好,道心更好,不躋身十四境才叫意外,師姐躋身十四境,隻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早走晚走就沒差別了。我都放心的。”


    王孫問道:“不然我幫你點燃一盞續命燈?”


    老人笑道:“你雖然是師姐,可我卻是觀主。王孫,你自己說說看,該聽誰的。”


    王孫低下頭,呆呆望向遠方。


    老道士洗過頭,重新紮好發髻,別好道簪,老人伸手搓著臉,笑道:“久違的神清氣爽。”


    轉頭望向門口那邊,老人笑道:“師姐,之前遊曆浩然,曾經在一本書上看到個道理,覺得很好。”


    “說來聽聽。”


    “譬如一燈,燃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


    “這不是佛家語嗎?”


    “天底下的道理,又不分門戶,總不是誰家有理就別家就無理的。對吧。”


    “那就對吧。”


    老人說道:“其實如今世道不錯。”


    停頓片刻,老人補了一句,“不過呢,可以更好。”


    汝州邊境,一個小國的潁川郡內,有一座地處偏遠的小道觀,名為靈境觀。


    夜幕裏,身穿棉布道袍、腳踩一雙老棉鞋的少年,推開常伯的屋門,大搖大擺走入屋內。


    桌上一盞油燈,一碟花生米。


    老人斜了一眼少年,沒有作聲,繼續看自己的書。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


    不過現在說這個,好像還為時尚早。


    老人將碟子往少年那邊推了推。


    陳叢伸手撚起一粒花生米丟入嘴裏,瞥了眼常伯手裏的那本舊書籍,好奇問道:“翻來覆去看,都多少遍了,有意思麽。”


    常伯神色淡然道:“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陳叢不耐煩聽這些空泛道理,笑嘻嘻道:“常伯,勞累一天了,肩膀酸不酸,我給你揉揉?”


    常伯沒好氣道:“少跟我來這一套,有屁快放。”


    陳叢到底還是少年心性,打趣道:“常伯,咱們相依為命這麽多年了,可都沒走親戚串門,那麽你就我這麽一個親戚晚輩了吧?有沒有那種壓箱底的值錢物件啊?我也不貪你這個,就是拿出來瞧瞧,過過眼癮,長長見識。”


    常伯笑道:“反正屋子就這麽點地方,盡管自己找去,隨便你小子翻箱倒櫃。找得出來,都算你本事,隻要值點錢的,就都歸你了。”


    陳叢趴在桌上,愁眉不展,唉聲歎氣道:“常伯,咱們家這麽寒酸,在道觀也攢不下幾個錢,以後我可咋找媳婦啊。”


    常伯忍住笑道:“你要是敢在這邊找一個,就算你本事大發了。是這個。”


    陳叢斜眼望去,常伯朝自己豎起大拇指,滿臉促狹笑意。


    少年便埋怨道:“老不正經。”


    老人伸手一拍少年腦袋,“跟你說多少遍了,沒大沒小,難怪當不成讀書種子。”


    陳叢繼續趴著,攤開手,一隻手敲打著桌麵,嘿嘿笑道:“讀書種子?那不得是天生的啊,常伯,給句準話,是希望我當那難如登天的正式授籙道官,還是退而求其,給你考個狀元好光耀門楣啊?事先說好了啊,我可沒那本事,所以千萬別抱期望,省得一天比一天失望,咱倆大眼瞪小眼的,每天長籲短歎,到時候你煩我也煩,多不得勁兒,對吧?”


    “隨遇而安就可以。”


    老人神色慈祥,點點頭,撚指挑了挑燈花,笑道:“不失望,很好了。”


    陳叢輕聲問道:“常伯,你多大歲數了。”


    常伯看了眼少年,笑道:“暫時還死不了。”


    陳叢呸呸呸幾聲,瞪眼道:“別胡說,什麽死不死的,要活很久!”


    老人笑著點頭。


    陳叢一本正經問道:“常伯,聽說枸杞泡茶很滋補的,你需要不需要?”


    老人笑眯眯抬起手掌,朝少年招了招手,這麽孝順,就把腦袋伸過來,幫你開開竅。


    陳叢又不傻,說道:“常伯,我最近還真有個問題,有點犯迷糊,想不明白。”


    常伯放下手中書籍,笑道:“說說看。”


    陳叢說道:“書上既說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結果書上又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這不是道理跟道理打架嘛,哪個對,誰能贏?”


    常伯笑道:“一個是說心,一個是說事,你覺得是道理在打擂台,本身就是讀書不精,死讀書讀死書了,怨不得古人。”


    陳叢皺著眉頭,“說得這麽玄乎?那我舉個例子,換成是你,到底是先有掃除天下的雄心壯誌,還是先跑去打掃屋子?”


    老人意味深長道:“我會打掃屋子。”


    陳叢哈哈大笑起來,蹦跳起身,“常伯,這可是你自己說的,那你每天還埋怨我偷懶個啥勁兒,沒道理的事情嘛,常伯,明兒繼續幫我打掃道觀啊,我可以睡個懶覺嘍。”


    氣得老人站起身,跑去抄起牆角的一把掃帚,作勢就要揍那小崽子。


    少年已經跑出門去,高抬腿,慢慢跑,轉頭笑。


    常伯懷捧那把掃帚,站在門口,看著陳叢,笑罵一句臭小子。


    少年如此性格,才是本來麵貌。


    浩然天下的繡虎崔瀺,曾經親手將小師弟的一顆道心攪碎稀爛。


    老人看了眼天色,收迴視線,看著少年的背影,小師弟,很快就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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