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夜裏,一行五人,在漫天風雪中走向城門。


    一洲山河,多是這種破敗不堪無人煙的鬼城,就像一具具尚未腐朽的枯骨屍骸,風掠過城池,如吹骨笛。


    清瘦少年,眉眼極長,相貌冷峻,腋下夾著一把刀。


    少年手裏邊有個被捏得極為結實的雪球,左右手倒,反複拋動。


    老人身材魁梧,腳步沉穩,隻是不停咳嗽,好像不耐風寒。


    一個身穿棉袍的中年人,佩劍。


    另外還有兩人,走得近些,一個身材結實的漢子,古貌形容,斜靠包裹。


    女子身材高挑,姿容不算出彩,但是英氣勃勃,腰懸一把烏鞘長刀,白楊木柄。


    少年輕聲問道:“那人,當真就在這座鬼城裏邊?曾先生,你說他會不會早就發現我們的行蹤了?”


    一身厚實青色棉袍的男人點頭笑道:“早就知道了。”


    老人咳嗽幾聲,天地間落雪紛紛,但是在那些雪花在老人四周就會自行消融,白霧茫茫,熱氣騰騰。


    上山修行的得道之士,就是占便宜。可以遠遠望氣,或是掌觀山河,以及憑借天地靈氣的漣漪變化,甚至還可以通過算卦,來判斷他人行蹤。


    純粹武夫,哪怕老人是一位止境大宗師,在這種事上,確實不占優勢。


    中土神洲的裴杯,金甲洲的韓-光虎,桐葉洲的吳殳,皚皚洲的沛阿香,都是毫無懸念的一洲武夫魁首,簡單來說,就是第一人打第二人,後者沒有還手之力。


    其餘幾個洲,算不上,比如寶瓶洲那邊,如今就有兩個止境武夫,都出自大驪王朝,但是宋長鏡跟那個年輕隱官,沒打過。


    至於北俱蘆洲,據說有個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蹦出來的獅子峰李二,跟老匹夫王赴愬私底下有過一場問拳,傳聞王赴愬在鴛鴦渚釣魚的時候,言語之中,對李二的拳腳,很不以為然。


    而這個看上去疾病纏身的老人,就是金甲洲武道的頭把交椅,綽號“韓萬斬”,還曾在一百多年裏,陸續輔佐、廢立過六任皇帝君主。


    曾與大劍仙徐獬,聯手攔下了完顏老景。因此跌境。受文廟邀請,卻沒有參加那場文廟議事。這與許多上杆子跑去文廟拋頭露麵的山上神仙,截然相反。


    老人是覺得到了那邊,也沒什麽可聊的,反正沒幾個熟人,與那個經常跑到金甲洲境內垂釣的張條霞倒是認識,不過雙方也不算如何投緣,張條霞太過野逸,一年到頭雲裏來霧裏去的,韓-光虎卻是常年與公文案牘為伍,不過最重要的原因,還是老人不願意跟那個寶瓶洲的宋長鏡見麵,若無跌境,倒是可以問拳一場,跌了境,矮人一頭,說話都不硬氣,隻會落個渾身不自在。


    這一行五人,是先在虞氏王朝的青篆派那邊碰頭,再去了一趟大泉王朝,然後北遊,一路走得不急,更像是遊山玩水。


    除了韓-光虎,還有簡明,曾先生。道號“鬆脂”的洛陽木客,是個包袱齋。中土膧朧郡人氏,秦不疑。


    簡明出身寶瓶洲石毫國。給自己取了個道號,“越人歌”。


    少年曾經在一個風雪天,無意間從一具衣衫華貴的無頭屍體身上,“撿到”一塊玉佩。正反兩麵,篆刻“雲霞山”三字和一篇如同詩歌的仙家道訣。少年再被曾先生“相中”資質根骨,此走上了修行路。


    秦不疑笑道:“桐葉洲這場雪,下得古怪。”


    道號鬆脂的木訥漢子,點點頭,“蘊藉靈氣頗多,下雪等於下錢。”


    曾先生說道:“估計還是歸功於先前那場聲勢浩大的‘夜遊’,渙散人心重新匯聚幾分,才有了這麽一場天人感應的落雪。”


    秦不疑說道:“前無古人。”


    難不成是文廟某位教主的手筆?禮聖授意,文廟奉行?


    隻可惜她與文廟聖賢、儒家書院素無往來。


    曾先生輕輕嗯了一聲,道:“多半也是後無來者的事情了。我輩有幸恰逢其會,實屬不易。”


    一個白衣少年手持綠竹杖,帶著一幫江湖豪俠和修道神仙,攔在大街道路中央。


    崔東山拿綠竹杖重重戳地,朗聲道:“此門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之前在夜航船,那位財大氣粗的歲除宮吳先生,大手一揮,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送出了兩份臨別贈禮,其中周首席得了一把劍鞘,可以拿來溫養一截柳葉。


    崔東山就拿到了一根“行氣銘”綠竹杖。不過很快就不屬於他了,因為崔東山打算送給柴蕪,作為破境的賀禮。


    從練氣士第三境的柳筋境,一步跨越多個境界,直接躋身上五境,從柳七開創此舉,數千年以來,放眼數座天下,做成這樁壯舉的修士,屈指可數,柳七是第一個,周密可能是第二個,最近一個,還是柳七在青冥天下詩餘福地的那個嫡傳弟子,在這之間,可能還有幾個隱藏極深的修士,隻是不顯山不露水。


    身邊汪幔夢、錢猴兒幾個,被強行拉壯丁過來攔路打劫,本就不情不願,這會兒都覺得挺丟人現眼的。


    簡明笑了起來,這幫人膽兒真肥,剪徑剪到自己這撥人頭上了,算是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嗎?


    崔東山看見那個斜挎包裹的漢子,崔東山眼睛一亮,可以可以,極好極好,送枕頭來了。


    前不久還跟先生討論著如何邀請包袱齋祖師爺落腳青衫渡一事,這就來了個與包袱齋祖師爺出身一脈的洛陽木客。


    洛陽木客,是個統稱,屬於一群躲在深山中的隱世野民,有個代代相傳的古老規矩,雙手不可以沾錢,偶爾下山見人,喜歡以物易物。而開創浩然包袱齋這個行當的老祖師,就是洛陽木客出身,但是因為打破了祖訓,被祠堂除名。雙方算是同脈不同流了。


    就是不知道那個劉琰,與眼前這個木訥漢子,雙方在祠堂譜牒上邊的山中輩分,是怎麽算的。


    至於那個佩刀女子,也是極有來曆的。


    與白也是同鄉,在山上算同年同輩,白也還曾為她寫過一首膾炙人口的讚頌詩篇。


    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竹海洞天的少女純青,小姑娘的技擊之術,就學自秦不疑。


    秦不疑和鬆脂,都曾跟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出身的陳容,一起去過槐黃縣城,在那騎龍巷,當時負責為落魄山待客的,是賈老神仙和陳靈均。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幔夢姐姐,錢猴兒,你們幾個都先撤退,點子很硬,紮手!我琢磨著對方兵強馬壯的,咱們隻可智取,不可力敵。先容我試探對方深淺,要是一言不合就幹架起來,你們也別管我會不會被人欺辱,趕緊去找我先生,速速搬救兵來替我解圍,事先說好,你們可別撂挑子當縮頭烏龜啊,隻管放心,天底下沒有我先生找不迴來的場子!”


    簡明啞然失笑,還想智取?


    曾先生以心聲提醒道:“簡明,


    如果我此次不是有事相商,是絕對不願意主動招惹他的,見了麵,隻會繞道走。”


    簡明疑惑道:“是那種看似玩世不恭、喜歡嬉戲人間的世外高人?”


    曾先生剛要說話,就聽到簡明繼續說道:“肯定是了,我的這位祖師爺,何等玉樹臨風,年輕有為……”


    曾先生臉色微變,瞬間伸出手,按住簡明的肩膀,再以雙指彎曲,在少年後頸處接連敲擊數下,最後以拇指抵住簡明後腦勺,盯著那個白衣少年,以心聲說道:“崔宗主,如此作為,是不是有失身份了。”


    簡明隻是奇怪為何曾先生的一連串動作,少年修士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言語,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因為處於一種渾然不覺的玄妙境地,尚在走神,並未迴神。


    崔東山一臉茫然,我不認賬,你能奈我何?有本事就來打我啊,來一場問拳啊,三拳過後,老子滿地打滾,你得求我別死……


    結果後腦勺挨了一巴掌。


    崔東山立即收起這點小伎倆。


    陳平安站在了崔東山身邊。


    崔東山連忙將功補過,以心聲岔開話題,說道:“先生,這個家夥,除了賒刀人身份,還有可能是那位曆史上的‘徙木者’。”


    陳平安微微訝異,問道:“那個‘徙木立信’的典故中,籍籍無名的徙木之人?”


    徙木者,當然是兩個人,一個是為何要徙木立信之人,以及一個字麵意思上的搬運長木之人。前者名垂青史,後者誰去管。


    崔東山點頭道:“差不離了。”


    陳平安問道:“是飛升境修士,還是一位鬼仙?”


    崔東山笑道:“是後者。”


    崔東山雙手插袖,朝那女子抬了抬下巴,“還有這個秦不疑,是竹海洞天純青的教拳師傅。當年潛入洛京,割走虞氏皇帝一顆頭顱的刺客,是苻南華身邊侍女青桃的師父,也是秦不疑的師妹。隻是這撥人,行蹤不定,藏藏掖掖,喜歡自稱洗冤人,算是一個極為鬆散的山頭,相互間不經常碰頭,都不願意待在山上當神仙,就喜歡在山下跑,行事風格類似墨家,隻是類似而已。”


    在陳平安和崔東山打量一行五人的時候,對方也在打量那兩青一白,兩武夫一修士,三人剛好是老人,年輕人,少年。


    陳平安遙遙抱拳笑道:“曾先生,多年未見,風采依舊。”


    曾先生抱拳還禮,“無本朽木而已,當不起‘風采’二字,陳山主好記性。”


    腋下夾刀的少年猶豫了一下,壯起膽子問道:“你就是陳平安?”


    眼前這位青衫客,跟簡明想象中的年輕隱官不太一樣,這一路行來,曾先生偶爾會聊幾句關於劍氣長城的事跡。


    曾先生還賣了個關子,隻說自己欠了此人一筆債,將來有機會得還上。但是如何欠下的,曾先生沒有細說。


    不過當年得知年輕隱官是寶瓶洲人氏,簡明還是頗為高興的,能夠與陳平安扯上點關係,即便是還債,簡明也沒覺得有什麽。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小兄弟是曾先生的高徒?”


    簡明咧嘴一笑,沒有說話,行走江湖,交淺言深,這點道理還是得有的。


    簡明與身邊這位曾先生,雖然有師徒名分,但少年還是按照約定,稱唿對方為曾先生。


    之前簡明秘密走了一趟大泉王朝的蜃景城,從一個學武不精的婦道人家手裏,成功偷來這把名為“名泉”的寶刀。


    隻是按照曾先生的說法,這種不告自取的行徑,不算偷竊,而是一種歸還。因為是大泉李氏欠他的,既然注定無力償還利息了,本金總得拿迴來。


    陳平安笑道:“聽口音,你是寶瓶洲石毫國人氏?”


    簡明愣了愣,微皺眉頭,自己不過是用一句蹩腳的桐葉洲雅言說了幾個字,就能猜出自己的家鄉?


    曾先生麵帶微笑,為少年一語道破天機,“先前風雪兼程趕路,曾有飛劍暗中護送。”


    崔東山小聲嘀咕道:“先生,這個曾先生很會說話啊。”


    韓-光虎在滿地積雪中前行一步,先望向站在那位年輕隱官身邊的宋雨燒,雙方點頭致意。


    老武夫然後再偏移視線,看著這個名動數座天下的年輕人,笑問道:“你就是鄭錢的師父?”


    陳平安點頭道:“我就是裴錢的師父,前輩是?”


    是這麽個開場白,老人又是一位止境武夫,肯定是金甲洲韓-光虎無疑了。


    不過看樣子,當年金甲洲北部戰場,與劍仙徐獬共同攔阻完顏老景一役,老人受傷不輕,明顯傷及了髒腑,跌境帶來的一連串後遺症,始終沒能得到妥善解決。


    陳平安再次瞥了眼那個少年容貌的練氣士,腋下所夾之刀,好像正是姚嶺之丟擲的那把“名泉”。


    如此說來,少年此次出手盜竊,多半是那位“賒刀人”曾先生的授意了。


    就是不知道這筆債,有無結清。如果大泉李氏沒有償還債務,會不會記在大泉姚氏頭上?


    老人自報名號,“老夫姓韓名光虎,來自金甲洲。”


    陳平安拱手抱拳,“落魄山陳平安,見過韓宗師。”


    韓-光虎依舊雙手負後,開門見山道:“不忙著說客套話,我這趟出門遊曆,除了找鄭錢喝酒敘舊,更想與她的教拳師父,與陳宗師討教一二,切磋切磋。”


    當年倒懸山師刀房的那堵影壁上邊,貼滿了五花八門的張榜懸賞單子,其中有一份懸賞,出自署名金甲洲韓萬斬之手,懸賞金額高達五百顆穀雨錢,要與天下各路豪傑買下一場問拳,隻要打贏了寶瓶洲大驪武夫宋長鏡,就可以領取賞額,其實與那宋長鏡,雙方無冤無仇,見都沒見過,隻是那會兒“韓萬斬”,對小小寶瓶洲,嗤之以鼻,對於剛剛躋身止境的大驪藩王宋長鏡,更是不屑一顧,一個屁大地方,也配擁有一位止境武夫坐鎮山河?


    這也是老人先前在青篆派那邊,自稱“被寶瓶洲打了個好幾個耳光”一說的由來。


    之前在那個小門派的山巔,韓-光虎就曾有言,要找個機會,掂量掂量陳平安的拳腳斤兩。


    桐葉洲如今的第一大王朝,是大泉姚氏。


    韓-光虎桐葉洲此行,就為還債。沒辦法,隻要與賒刀人沾上關係,就逃不過此事。


    這個神出鬼沒的曾先生,等到秦不疑和道號鬆脂的漢子,趕來桐葉洲,總算不再藏藏掖掖,與韓-光虎和盤托出,竟然是要讓後者去往大泉王朝,擔任首輔,輔佐女帝姚近之,幫助姚氏,穩固“家業”,在桐葉洲版圖上,開創出一份國祚綿延的千秋大業。


    家鄉那邊,還有一大攤子事情,等著韓-光虎去處理,何況給一個小丫頭片子打下手,韓-光虎還真不覺得自己能夠適應。


    當時曾先生看出了韓-光虎的為難,隻是笑言一句,“欠債要還,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如果鐵了心不還,也沒什麽,留給下輩子再還好了,無非是多一筆額外的利息。”


    既不是威脅,也不是玩笑,這位曾先生,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韓-光虎一時間難以決斷,就說先走一趟大泉王朝,所以一行人就去了趟桃花渡和蜃景城,親眼看了些大泉王朝的風土人情。


    陳平安婉拒道:“晚輩當不起宗師稱唿,至於問拳就算了,前輩要是不介意,我們可以雪夜煮酒。”


    韓-光虎也沒有強人所難,對方不願意接拳,總不能按著腦袋非要人家打一架,武夫切磋,自古不是小事,老人便換了個話題,說道:“我找鄭錢,敘舊之外,還想著讓她跟我拜師學拳,就是不知道陳宗師舍不舍得割愛,能不能答應此事?”


    陳平安笑道:“前輩說笑了。”


    崔東山嘖嘖道:“韓-光虎,韓萬斬,韓前輩,韓老宗師!你知不知我大師姐如今是啥境界,止境了!既然同境,大師姐跟前輩拜師,能學什麽拳?”


    崔東山轉頭就開始告刁狀,“先生!不能忍,絕對不能忍,搶徒弟搶到家門口了,擱我就要先罵為敬了!”


    陳平安說道:“學一學周俊臣。”


    崔東山立即伸出並攏雙指,在嘴邊一抹,縫上了!


    韓-光虎根本無視那個白衣少年的陰陽怪氣,隻是盯著那個名氣極大的年輕人,同齡人曹慈當然也很出挑,隻是在蠻荒天下那邊到底不如當隱官的陳平安來得出名,老人笑道:“我有幾手壓箱底的拳法,不算俗氣,相信教誰都沒問題。何況鄭錢當年在金甲洲那邊,與我經常閑聊,小姑娘說過,她師父教拳不多,我當時聽了,就奇了怪了,天底下竟然有這麽一號人物,舍得放著這麽好的苗子,不去用心栽培,到底是自身拳法不精的原因,早已無拳可教,還是眼光太高,覺得鄭錢這樣資質的弟子,都不值得用心教拳。”


    其實那會兒裴錢的意思,是師父教拳不多,所以我境界不高,出拳不夠分量,要是鬧了笑話,你們笑我便是,與師父無關。


    隻是韓-光虎哪裏管這些,為了收取鄭錢當關門弟子,一張老臉都是可以不要的。


    崔東山聽得傻樂嗬,恨不得趕緊掏出一本賬簿,風水輪流轉,得給大師姐記一筆。


    隻是再一琢磨,好像自己記賬本身,就會被大師姐記賬?崔東山揉著下巴,怎麽覺得這筆買賣不劃算啊。


    陳平安瞥了眼崔東山。


    巧不巧,又來了個挖牆腳的,你還好意思在我這邊拱火?


    崔東山立即眼觀鼻鼻觀心,很用心抬頭賞雪。


    韓-光虎抬起手,虛握拳頭,擋在嘴邊,輕輕咳嗽幾聲。


    崔東山關心道:“韓老前輩,我有治咳嗽的藥,要不要?”


    韓-光虎一時語噎,這個白衣少年郎,真賤。


    從頭到尾,就不好好說話。


    陳平安怎麽教出這麽個不靠譜的弟子,跟那個知書達理、禮數周到的小姑娘,差別也太大了點。


    韓-光虎置若罔聞,不與白衣少年搭腔,徑直說道:“鄭錢拜師我收徒一事,既然陳宗師不太情願,那我就自己去找鄭錢談,如果說服了鄭錢,她願意迴心轉意,還希望陳宗師不要阻攔此事。”


    崔東山懷抱行山杖,咳嗽幾聲,腦袋湊到先生身邊,壓低嗓音說道:“先生先生,萬一大師姐真如韓老前輩所說,來個迴心轉意,咋個辦?”


    陳平安一把推開崔東山的腦袋,與韓-光虎對視,笑道:“點到即止的切磋而已,不成問題,就當是開門掃雪了。”


    沒見過我這個當師父的,你去裴錢那邊再次碰壁,不算什麽。


    可既然見著了我陳平安,還這麽光明正大挖牆腳,就有點不講江湖道義了。


    秦不疑眼神熠熠光彩,年輕隱官這是終於要出拳了?


    崔東山辛苦繃著臉,瞧著就像在咬牙切齒,好不容易才不讓自己笑出聲。


    落魄山上,裴錢,小米粒,陳暖樹,她們三個,就算再借給崔東山幾個膽子,都是絕對不敢挖牆腳的。


    在謫仙峰掃花台,黃衣芸是怎麽躋身的止境歸真一層?是被先生“憐香惜玉”打出來的!


    韓-光虎輕輕擰轉手腕,環顧四周,收迴視線後,問道:“你是止境幾層?歸真?”


    如果沒有躋身歸真,不可能與曹慈問拳一場。


    陳平安說道:“與前輩一樣,都曾躋身止境歸真,又小跌一層,重迴氣盛。”


    言下之意,既然雙方都是止境同一層,誰都不欺負誰。


    韓-光虎笑道:“老夫的歸真一層,當年是摸著神到一層門檻的,如今即便跌境,其實底子不薄,如果聽了幾聲咳嗽,就覺得老夫是個病秧子,小心吃虧。”


    因為按照那份榜單,顯示陳平安獨守劍氣長城那會兒,還是個山巔境武夫。


    豈不是說,返迴浩然天下沒幾年,這個四十來歲的年輕人,就又接連破境兩次?


    好家夥,難怪能在文廟功德林那邊,跟曹慈打得有來有迴。


    聽說那場“青白之爭”當中,眼前這位年輕大宗師,出拳刁鑽得很,下三濫的手段層出不窮,以至於都把曹慈的臉都打腫了?


    宋雨燒輕聲說道:“不可掉以輕心,也不可自視過高。”


    看似是一個說法,其實有兩層意思,同境問拳,不能不當迴事,敬重他人,就是敬重自己之拳,同時也是提醒陳平安,接下來出拳別太輕了。


    陳平安點頭道:“有數。”


    崔東山有點羨慕,能夠教先生做事的人,其實不多啊。


    照理說,宋老前輩與自家先生的武學境界,其實差得有點遠了,但是老前輩沒覺得有任何別扭,先生聽著也不覺得不妥。


    大概這就是先生的江湖。


    好個雪中多是豪傑,古今江湖多少事,城內更夫城外漁唱共起三更。


    古丘帶著侍女小舫,默默出現在一處街巷拐角處。


    古丘神色凝重,這撥過江龍,境界極高。


    即便是那個腋下夾刀、少年模樣的練氣士,也是個金丹地仙,真實年齡,也就三十來歲。


    至於少年身邊其餘四人,古丘根本看不出道行深淺。既然看不出,就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小舫神色慘白,趕緊挪步躲在了古丘身後,那個高大老人,拳意渾厚,一身陽氣極重,落在她這種鬼物眼中,就像一輪撕裂夜幕的驕陽,在大地之上熊熊燃燒,她好像隻是多看幾眼,就會灼燒眼睛。


    古丘因為身份的緣故,並不如何忌憚純粹武夫的陽剛拳意,所以等到察覺到小舫的異樣,古丘可以大致確定那位老者,至少是一位山巔境大宗師。


    難道是那個被桐葉洲尊稱為武聖的吳殳?


    汪幔夢,揚起拳頭,輕輕晃動,為那位風度翩翩的陳公子加油鼓勁。


    實在是與崔東山處久了,又開始覺得那位氣態溫和的青衫俊哥兒,愈發可親可愛了。


    既冬日可愛,又如沐春風。


    崔東山跺腳道:“你們咋個迴事嘛,一個個的,癡心妄想,都想當我的師娘?!”


    汪幔夢掩嘴而笑。


    陳平安剛想說這筆賬讓裴錢記上,驀然抬頭,望向遠方。


    秦不疑神色微動,此人竟然比自己更早感知到城外異象。


    隨後便有一道璀璨劍光破空而至,夜幕中響起一連串震耳欲聾的雷鳴聲。


    隻見那位劍仙一襲白衣,在城頭那邊,禦劍懸空,陰柔俊美,眉眼如畫,讓人不免心生感歎,不獨是女子才稱美人。


    對方隻是禦劍趕路,在此停步,就讓簡明道心震顫,必須屏氣凝神,才能壓下一陣陣心湖漣漪。


    崔東山跳腳罵道:“米首席,放肆至極,就不怕蓋過我先生的風頭嗎?”


    陳平安麵帶微笑。


    迴頭再收拾這個得意學生。


    米裕立即從城頭那邊飄落在地伸手,接過那把畫弧而至的長劍,輕輕放歸鞘內,以手心抵住劍柄,在雪地裏瀟灑前行。


    崔東山滿臉嫌棄道:“米首席,這邊沒你啥事,仙都山那邊得有劍仙坐鎮,趕緊迴去,迴去。”


    還真不是一句玩笑話,大師姐如今不在青萍劍宗,長命道友空有境界,打架不濟事,得有個能打的,在那邊震懾屑小之徒。


    米裕點頭微笑道:“好的。”


    腳尖一點,米裕身形倒掠向城門那邊,長劍再次出鞘,米裕一個轉身,踩在劍身之上,劍光拖出一條白虹,重返仙都山。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在那個簡明看來,簡直莫名其妙,幾句話就被打發了,天底下還有有這麽兒戲的劍仙?!


    古丘因為是這座城池的候補城隍,所以當那位白衣劍仙破空而至之際,隻覺得“一尊金身”,連同整座城池,都開始震動搖晃起來,這還是對方臨近城頭就已經刻意收斂劍氣的緣故。


    秦不疑可以確定,這個來自劍氣長城的米裕,如今是仙人境劍修無疑了。


    關於劍氣長城的傳聞,因為他們這撥洗冤人當中,有西山劍仙一脈,故而關於劍氣長城的消息,一向比較關注。


    就像這次遊曆桐葉洲,就是她的師兄劉桃枝,想要讓秦不疑出麵,邀請年輕隱官擔任“西山劍仙”一脈的客卿。


    有機會的話,陳平安說不定可以直接升任那個空懸已久的太上客卿。


    他們這一派,人數不多,門檻極高,大體上分成三脈,各自收徒傳承香火,相互間幾乎從不聯絡,故而很多洗冤人,可能多年見麵都不識。因為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幾乎都去了五彩天下的緣故,留在浩然天下的米裕,納蘭彩煥等人,就成了西山劍仙一脈的重點關注對象。


    至於齊廷濟。


    免了。


    這位城頭刻字老劍仙,高攀不起。


    陸芝。


    性情太過孤僻,而且她對浩然天下沒什麽好感,估計也懸,冒冒失失找上門去,估計不討喜。


    崔東山試探性問道:“先生,要不要我帶著麾下愛將們一起撤遠點?”


    陳平安說道:“不用。”


    崔東山感歎道:“可惜小師妹不在場,那個騎龍巷雜役弟子也不在這邊,不然這會兒氣勢肯定就起來了。”


    陳平安置若罔聞,緩緩前行,單掌遞出,“有請前輩出拳。”


    老人笑道:“既然你我同境,按照江湖規矩,年紀小的可以先遞拳。”


    崔東山揚起手臂,高唿道:“讓三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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