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廟議事處。


    相較於前邊兩場議事的位置,規矩森嚴,這場議事,比較隨意,座位可以隨便挑,也沒有什麽主位末席之分了。有私誼的,世交的,香火情多的,往往湊一堆落座。禮聖不在場,亞聖、文聖跟著不見,顯然對所有人來說,哪怕是文廟這邊的祭酒司業、書院山長,都覺得輕鬆了幾分。


    阿良一屁股坐地,雙手撐地,兩腿伸長,長舒一口氣。


    經生熹平已經備好了案幾、青竹席,一張張案幾上都有筆墨紙硯,一盤仙家瓜果,幾枚來自仙霞古道一座仙家府邸的仙棗,棗皮紋理若晚霞流轉,幾顆來自中土道門經緯觀的金黃杏子,群玉韻府老祖師栽在晚翠亭旁邊的碧桃,此外還有來自不同洞天福地的梅子、菱角,每一樣數量都不多,但是瞧著花花綠綠的,很喜慶,阿良拿起一顆碧桃,啃了口,滋味極美,給陶醉得眯起眼,果然,這玩意還是熟了才好吃。


    當年拜訪群玉韻府,在晚翠亭那邊,都沒人告訴自己碧桃熟沒熟,反正熟透了的碧桃,也不會鮮紅顏色,阿良摘了一大兜,當時因為有事在身,走得急就沒跟韻腹那邊打招唿,下了山,差點被酸掉牙,自己摘的桃,忍著眼淚也要吃完不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後來雲遊四方,阿良送了好些山中朋友,抵了幾筆酒債,不知為何,隨後幾十年裏邊,就有了晚翠亭碧桃名不副實的說法,原本一封封山水邸報上滿是溢美之詞的天下第一桃,成了倒數第一,這就有些過分了。阿良就很打抱不平,覺得這碧桃滋味是怪,可要說倒數第一,真心不至於,所以還專門通過幾家相熟的山水邸報,為晚翠亭碧桃說了幾句公道話,不曾想群玉韻府這邊不分好賴,在山腳立了塊很傷感情的禁製碑,阿良與狗不得登山摘桃。


    阿良以德報怨,依舊要為晚翠亭碧桃說好話,說吃了晚翠亭一顆碧桃,讀書人可以開竅,聚攏天地靈氣化為文運,純粹武夫可以增長甲子功力,修道之人的煉氣吐納,有如神助。後來聽說群玉韻府那幾年裏,慕名前往的客人很多,導致晚翠亭的碧桃,收成不太好。


    事了拂衣,深藏功名。事事與人為善,處處與人方便,這就是阿良行走江湖的宗旨。


    案幾上,還擱放了兩壺酒,一壺竹海洞天的青竹酒,一壺百花福地的十花釀。


    酒杯是那百花福地獨有的仿花神杯,也算官仿官了,價格不菲。


    阿良桌上這隻酒杯,是桃花杯。繪有桃花一簇,深紅淺紅都可愛,好似女子妝容濃淡,旁邊還銘刻有文廟副教主韓老夫子的一首詠花題詩。


    阿良轉頭望向那個站在大門口的熹平,都不用阿良詢問,熹平察覺到視線後,主動說道:“除了筆墨紙硯,其它都可以帶走。”


    阿良問道:“案幾和竹席呢?”


    熹平反問道:“你覺得呢?”


    阿良立即懂了,可以。


    熹平兄,大氣仗義。


    熹平也立即領會,說道:“迴頭到了功德林,還能喝上一壺今年清友福地剛出的雨前綠甲茶,是陸先生親自采摘,托付不夜侯送來文廟,平時董夫子都不舍得多喝。”


    阿良會心一笑,又懂了,迴頭讓左右去功德林,打包帶走,或者幹脆送給老秀才好了。


    陸芝倒了一杯青竹酒,一口飲盡杯中酒,怎麽喝著像是假酒?


    酒水滋味其實不錯,可總覺得不是那麽個味。還是劍氣長城疊嶂鋪子那邊的青神山酒水,喝著更習慣些。


    阿良轉頭問齊廷濟,吃不吃喝不喝,齊廷濟笑著說都拿去。阿良就不客氣了,自己這種讀書人不諳庶務,臉皮又薄,掙錢難啊,在外賒賬又多,隻能燕子銜泥,小賺一筆是一筆。至於左右,問都不用問,阿良將那兩人的酒水、酒杯和仙家瓜果都一股腦搬到自己桌上,附近位置,坐著趙搖光、林君璧這些年輕人,阿良就讓小天師幫忙捎話,不喝酒的,酒壺酒杯都拿來,喝酒的,酒水留著,別小家子氣,喝酒要豪邁,用酒杯算怎麽迴事,酒杯拿來,一口悶不出個飛升境,都拿來。


    很快就被阿良湊足了一整套十二花神杯。杯杯疊加,孤苦伶仃的,阿良又讓趙搖光他們幫著唿朋喚友,又湊足了一整套花神杯。同樣是一隻桃花杯,繪畫題詩卻不同,阿良感慨不已,百花福地的花主娘娘,真是會做人。


    身為文廟教主的董老夫子,率先開口,沉聲道:“以直報怨,連蠻荒天下都知道這個道理,你們沒理由不知道。”


    這句話不是說給那些山巔修士的,而是說給某幾個學問足夠深厚、卻太過胸懷數座天下的書院山長。


    有些夫子,治學極其嚴謹,往往性情迂腐古板。學問裨益世道頗多,可涉及經世濟民,就不如何了。


    所以此次文廟補缺七十二書院山長,某些人選,其實文廟內部是存在爭議的。


    文廟教主的這個開場白,讓議事氣氛瞬間凝重起來。


    不管如何,當禮聖跨出那一步後,意味著文廟這次,肯定是要對蠻荒天下動真格了。


    分列兩邊的案幾之間,水霧升騰,最終浮現了五幅山水畫卷。


    浩然四海,各有一處歸墟入口,通往蠻荒天下。


    文廟對四處歸墟都有命名,天目,黥跡,神鄉,日墜。


    此外就是三座渡口,分別稱唿為秉燭渡,走馬渡,地脈渡。其中地脈渡口,已經被墨家钜子打造為一座城池。


    三處渡口北邊,便是那座極難修繕的劍氣長城。


    相較於間距極大的四處歸墟,三座渡口連同兩截劍氣長城,可以視為一地。


    而分散蠻荒各地的四處歸墟,加上位於蠻荒天下最北邊的三處渡口,這五處,會是浩然天下的在蠻荒天下的五個立足點。


    人手拿到五本冊子。


    冊子很厚,事無巨細,詳細闡述了五處入口的形勢,涉及到每個蠻荒宗門勢力、山下王朝、部族的地理形勢,各種物產資源的準確分布、儲量。


    鬱泮水一直仔細凝視那些畫卷,不出意外,很快處處都是硝煙四起的戰場了。


    這個富家翁模樣的臃腫老人,憂心忡忡問道:“劍氣長城南邊,是十萬大山的那個老瞎子,怎麽辦?一個不留神,劍氣長城和三座渡口的聯係,就會被這家夥攔腰截斷。”


    十萬大山中的那些金甲傀儡,可不是隻會搬移山頭,一旦投身戰場,對於浩然天下來說,就會造成無法估量的戰損。


    尤其是老瞎子是資曆極老的十四境大修士,又在自家天地內,萬年以來,連托月山都隻能對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是老瞎子執意擋路,誰去攔阻?即便攔得住,浩然天下的頂尖戰力,會被拖住極多。比如於玄,大天師趙天籟,火龍真人?是不是就得陪著那個老瞎子每天喝西北風曬太陽了?


    至於一般的飛升境修士,對上那個老瞎子,根本不夠看,說不定就要被那條看門的飛升境大妖塞了牙縫,飽餐幾頓。


    隻要躋身了十四境,尤其是合道地利的山巔大修士之外,與之對敵,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董老夫子竟是有些欲言又止。


    不過看樣子,這位文廟教主的神色,並不凝重,反而有些笑意。


    阿良神色古怪。


    好家夥,老瞎子為了自己的開山大弟子,真是什麽臉皮都不要了。


    跑去托月山那邊站著,假裝為蠻荒天下搖旗呐喊,其實還是兩不相幫,擺明了是在與文廟說一個道理:我本來是要幫托月山的,但是現在收了個既開山又關門的好徒弟,因為那小子還有個儒家子弟身份,所以就不偏袒那蠻荒天下了,以後真有事情求我幫忙,你們文廟可以找我那弟子商量,他說話管用……


    李槐與擔任扈從的那條飛升境,嫩道人。這會兒年齡懸殊的主仆二人,還在泮水縣城那邊美滋滋閑逛呢。


    嫩道人是覺得沾李大爺的光,在文廟這邊混了個熟臉,以後自己再遊曆浩然天下,穩了。


    不敢說每天躺著享福,反正終於不再成天擔心挨雷劈、吃飛劍。


    李槐是見著了陳平安,心情大好,一邊逛書鋪,一邊暗示嫩道人有沒有值錢物件,拿件品相好的,好送禮,迴頭找他大半個師父的老瞎子結賬,都是一家人,客氣個啥。


    嫩道人心情更好,一邊信誓旦旦保證不讓公子送禮跌份兒,一邊心神沉寂小天地,快速遊曳在那幾件咫尺物當中,挑花了眼。


    一個也就是沒見到老瞎子當時的站位,不然它能被嚇得當場魂飛魄散。


    老瞎子那十四境不好殺,在文廟幾步遠的地方,隨便剁死它個飛升境有何難?


    一個也不知道,老瞎子為了從大半個師父,能夠變成一個師父,都做了什麽“老臉貼地說不要就不要”的勾當。


    董老夫子沒有多說,稍稍醞釀了一番措辭,隻是給了一個含糊其辭的說法,“這位前輩,雖然先前議事站在了對麵,不過他肯定不會摻和這場戰爭,諸位可以隻管放心。十萬大山,依舊中立。”


    韓老夫子倒了一杯十花釀,自飲自酌,相較於百花釀,品秩要差很多,不是福地花主拿不出足夠的百花釀,隻是文廟這邊婉拒了,而且所有酒水、仙家瓜果,文廟都掏錢。不過價格嘛,當然要比市價低很多。事實上案幾上邊的酒水、瓜果,幾乎都是有價無市之物,但是相信所有能夠露臉一次的宗門仙家,都不會覺得虧錢。


    陸芝以心聲問道:“這場議事,會開很久?”


    因為她看文廟這邊的架勢,今天關了門後,沒個把時辰,根本別想開門。


    左右點頭道:“如果是在劍氣長城,最少能開十場。”


    齊廷濟笑著安慰自家這位首席供奉:“這樣的議事,次數不多,隻要熬過這次,以後想要再有這樣的議事都難了。”


    陸芝還是有些不適應,喝了一口悶酒。


    在劍氣長城那邊,十餘位城頭巔峰劍仙的所謂議事,其實就是老大劍仙的幾句話,沒有異議就算通過了。


    哪怕是劍坊、衣坊各自議事,估計小半個時辰,就會有大批劍修撐不住,借口離場,陸芝曾經難得參加過幾次,董三更或是陳熙住持的重要議事,劍修們沒膽子跑路,就一個接一個,聚在議事堂外邊喝酒,裏邊聊著事,外邊喝著酒,兩不耽誤,陸芝境界高,還有類似嶽青、米祜這樣的候補巔峰,都可以坐在外邊台階上一直喝酒,一些個玉璞境劍修,也能磨磨蹭蹭喝上一整壺酒水,可憐那些境界不夠的地仙劍修,往往喝不了幾口就要被踹迴裏邊去,或是一旁的大劍仙們丟個眼色,就隻得起身返迴,畢竟一旦裏邊座位空了半數,議事堂裏邊稀稀拉拉的,不好看,不過董三更和陳熙其實自己也會出來喝兩口。


    劍氣長城曆史上,唯一的例外,大概就隻有那座陳平安領銜的避暑行宮了。


    韓老夫子笑道:“此次議事,文廟之外的諸位,誰都不必恥於談個利字。”


    這位與亞聖最為“知己”、率先提出完整“道統論”的文廟副教主,今天所說,卻很讓人意外,“名利,錢財,憑戰功、功德破例換取下宗選址,還有下一次五彩天下開門的有限名額,大家今天都可以談,敞開了聊,百無禁忌。”


    說到這裏,韓老夫子看了眼皚皚洲劉財神,再看了眼寶瓶洲的宋長鏡。


    少年姿容的劉蛻剛剛翻完了那本冊子,不知不覺就已經吃完了桌上瓜果,問道:“除了中土神洲的各大王朝、藩屬,其餘兵力從哪裏來。隻說我們扶搖洲,可以歸攏起來的山上修士和山下兵馬,很不夠看了。”


    劉蛻這番言論,也談不上家醜外揚,在座各位,知根知底。


    扶搖洲隻比桐葉洲稍好一籌。


    一場大戰打下來,除了如扶搖洲這般山河破碎不堪的,其餘中土神洲,皚皚洲,北俱蘆洲,流霞洲,不談山上修士傷亡,隻說山下勢力,都相對保存完整。


    劉蛻在內的總計八人,各自一洲話事人,在他們案幾上都出現了最新一本冊子。


    韓老夫子說道:“你們看完之後,可以酌情增減人手。”


    韋瀅翻開冊子,快速看完之後,從案幾上邊抽出幾張白紙,提筆加上了真境宗一撥修士的名字,以及一些文廟遺漏的山上勢力,隻不過除了自家真境宗,其餘仙家,都要注意分寸,不然會有慷他人之慨的嫌疑,說到底,還是要能夠互惠互利,韋瀅還沒有傻到為了討好文廟,不惜讓自己淪為一洲公敵。


    韋瀅最後再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桐葉宗三個字,然後抬頭與那位韓老夫子問道:“若是桐葉宗修士,有人願意趕赴蠻荒戰場,文廟這邊是否答應?”


    韓老夫子明顯有些讚賞神色,點頭道:“當然沒有問題。韋宗主在返鄉之後,可以幫著文廟與桐葉宗修士商議此事。”


    晁樸身為邵元王朝的國師,卻對金甲洲山上山下勢力如數家珍,提出了自己的幾個異議,文廟這邊有一位學宮司業負責解答。


    僅是這個關於討論九洲可戰之兵的一個環節,議事就持續了足足半個時辰,而且依舊還沒有成為最後的定論,韓老夫子給出了文廟的意見,等到這場議事結束,每洲都會再議一場,文廟會召集更多的各洲大修士,單獨議事,推敲更多的細節。


    那個被譽為涿鹿宋子的豪閥家主,突然說道:“四個歸墟入口,地理位置,顯然都是蠻荒天下精心挑選出來的。”


    靈氣稀薄,物產貧瘠,方圓萬裏之內,或水網縱橫,或是崇山峻嶺,對於山下兵力的戰場推進,極為不便。對於浩然修士,也實在毫無地利可言。


    趙天籟,鄭居中,裴杯,懷蔭等人,都曾駐守歸墟或是渡口某地,為的就是防止蠻荒天下大修士在那邊動手腳,尤其需要注意陣師的蹤跡。


    董老夫子問道:“有沒有需要查漏補缺的地方?”


    鄭居中心念微動,名為神鄉的歸墟出口,以及走馬渡,比起文廟已經極為詳實的兩幅堪輿圖,多出更多的山川河流,疆域擴大了將近一倍。


    趙天師抬起一隻手,雙指並攏,朝著天目歸墟出口處,“指點江山”,在那山河畫卷上,多出了數十粒深淺不一的亮光,都是潛伏大妖的隱匿蹤跡。除此之外,在幾處邊緣地界,還出現了六條金色絲線,是那蠻荒大妖精心布置的隱蔽陣法。


    懷蔭看得頭皮發麻。先前他在那渡口、歸墟兩地駐守,雖說時日不久,就待了兩三年功夫,可他也算兢兢業業,四處禦風,幫著文廟這邊勘探山河地理,更是不計成本地撒符成兵,驅使百餘傀儡四散巡視山河,卯足了勁,一天都沒閑著,自以為成果卓著,原本還以為會一枝獨秀,不曾想還是落了下風。


    白帝城城主,龍虎山大天師,這兩位,可不是什麽藏拙,先前要故意與文廟隱瞞這些內幕,分明是鄭居中和趙天籟在已經離開渡口之後,憑借各自術法神通,最新勘驗而出的成果。


    火龍真人破天荒有些難為情,人比人氣死人,貧道成了與懷算盤一樣的酒囊飯袋。


    沒法子,隻好下次到了蠻荒天下,多出力幾分了。樹要皮人要臉,做人不能太懷蔭。


    於玄問道:“歸墟本身,會不會藏有托月山的後手?”


    董老夫子點頭道:“不排除這個可能性。”


    元雱開口說道:“我們必須做最壞打算。可以假設每一條歸墟同道,都藏有戰力等同於緋妃的一位王座大妖。”


    柳七笑問道:“元山長可有對策?”


    元雱點點頭,所有案幾上,再次多出了一本小冊子。


    一般的讀書人,袖手清談高闊論,其根源,就在於往往能夠提出問題,卻無法解決問題,或者幹脆就從沒想過要解決問題。


    柳七隨手翻開冊子,點頭而笑,元小夫子這番言論,屬於有的放矢。


    如今掌管天下陸地水運的淥水坑澹澹夫人,皎月湖李鄴侯在內的五大湖水君,還有一大撥水神,水仙水裔之屬,名字都一一出現在冊子上,其中就有中土神洲蜃澤湖水君,北俱蘆洲濟瀆的靈源公,南薰殿沈霖。龍亭侯李源。寶瓶洲大驪王朝的鐵符江水神楊花,東南方錢塘江一條老蛟……總之各洲高位水神,以及大致勢力、水府底蘊深淺,都已經被文廟詳細記錄在冊,錙銖必較。


    阿良嘖嘖稱奇道:“水神押鏢,有點意思。”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兵力從何而來,大致如何行軍,那麽接下來就該談論駐紮蠻荒一事了。


    墨家钜子,在地脈渡口的一人一城,會不斷南移,大城之內,可以屯兵二十萬山下精銳。


    此外墨家三脈,還有六千餘人,會聯手匠家總計派遣出一萬兩千餘練氣士。


    雙方分別依托秉燭、走馬兩處渡口,負責建造可以同樣往南遷徙的巨大城池。


    其餘四處墟大門口,皆有布置。


    於玄符籙一脈,龍虎山天師府,分別在天目、神鄉兩處歸墟,各自以符籙力士、移山傀儡開辟道路,搬遷山嶺,搭建橋梁。


    兵家修士和陰陽家陣師,分別在黥跡、日墜兩處歸墟附近,負責搭建大陣,聚攏山水靈氣。


    商家負責砸錢,以神仙錢砸出四大歸墟處的天地異象,靈氣充沛。


    農家和藥家兩家練氣士,負責在各處栽種仙家草木、五穀。


    此外,文廟調動浩然天下所有先前備戰而建立、卻未用上的剩餘劍舟,全部的山嶽渡船。


    其中大驪宋氏賒欠墨家的所有債務,一律轉由文廟承擔,文廟還要額外給大驪宋氏一筆神仙錢。


    宋長鏡開口說道:“再給大驪王朝最少三個宗門名額。”


    董老夫子笑道:“可行。就三個,不能再多。”


    火龍真人沉聲道:“北俱蘆洲的劍修,哪怕自願趕赴戰場,文廟這邊也不能再沒點表示了。”


    董老夫子點頭道:“理所當然。”


    禮記學宮大祭酒笑道:“勞煩真人合計出一個章程,什麽境界的劍修,給出怎樣的補償,文廟這邊等著便是。你們北俱蘆洲隻管開口。”


    大祭酒對林君璧說道:“君璧,你迴頭負責與火龍真人具體對接此事。”


    林君璧領命起身,與火龍真人作揖行禮,並無言語。


    他是隱官一脈的劍修,所以與北俱蘆洲算是半個自家人。


    所以與火龍真人,根本不需要客套話。哪怕多說一句,都顯得多餘。


    火龍真人對這小子,印象不差。


    是個順眼的。


    聽說在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當過幾年的隱官一脈劍修,還多次投身戰場。至於什麽三年破三境的,反而是很其次的事情。


    韓老夫子突然說道:“北俱蘆洲這邊,真人你可以與所有劍修坦言,就算是去蠻荒天下禦劍遠遊,隻是遊曆一番,都不用出劍,也不分境界高低,文廟這邊,錢照樣給,別不好意思。”


    火龍真人笑眯眯問道:“如果是第一次趕赴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修呢?文廟難道一樣給錢啊?”


    董老夫子正色道:“給,怎麽不給!這筆神仙錢,文廟就算需要與人借錢,同樣不皺一下眉頭。”


    皚皚洲劉氏財神爺,笑道:“接下來百年之內,劉氏關於雪花錢的那一成收益,我們就不要了。”


    董老夫子笑問道:“如此買賣,不合適吧?”


    劉聚寶笑著不說話。


    韓老夫子點頭道:“可既然劉財神自己都說了,文廟總不好推托,不然就顯得矯情了。”


    劉聚寶輕輕點頭。


    火龍真人大開眼界,敢情董夫子,先前說談錢別難為情,是給文廟自己做鋪墊啊?


    於是火龍真人瞥了眼那個肥婆娘。


    澹澹夫人有些沒頭沒腦。


    於玄笑著心聲安慰道:“這是窮光蛋看有錢人的眼神,澹澹夫人不用理會這種嫉妒。”


    澹澹夫人得了“提醒”,立即顫聲開口道:“淥水坑願意拿出所有家底,交給文廟打理。”


    人大不過天去。見過神仙就喜歡訪山。見過鬼就會怕黑。


    她是真怕慘了火龍真人。


    一個堂堂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北俱蘆洲山上匪首一般的存在,當年在淥水坑堵門口,可不止幾天功夫,兩條長達萬丈的龐然火龍,水中迅猛遊曳,每天環繞淥水坑轉圈,這都不算什麽,關鍵是火龍真人什麽話都敢說,什麽狠話都有臉撂,在大門外每天都要幫著澹澹夫人計算日子,因為火龍真人說那龍虎山趙老弟,是貧道的拜把子兄弟,得了自己的飛劍傳信後,二話不說,已經攜印背劍下山,很快就要造訪淥水坑。


    澹澹夫人當然是度日如年,隻能硬著頭皮死撐到底。


    至於躲在淥水坑裏邊的那群水裔精怪,更是每天瑟瑟發抖,如喪考妣,日複一日,總覺得每個明天,都有可能一睹天師容顏,然後被那仙劍一劍劈開淥水坑禁製,再拿天師印一拍,火龍真人的那兩條火龍再一攪,那它們不就死完了嗎?


    澹澹夫人的這個說法,好歹留了餘地,是打理,可沒說全部白送。


    可文廟要是一個心狠,都黑了去。大不了她就當是破財消災了。


    不談麾下那位駐守歇龍石的捕魚仙,以及那撥南海獨騎郎,隻說淥水坑的那些水仙精怪,數以萬計的蝦兵蟹將,除了火龍真人這種稀罕客人,淥水坑在那大海之中,可是實打實的一方霸主,何況每座天下,本就都是古遺址之一,遺落在浩然海中的上古戰場遺物,就有不少。又有眾多應運而生的諸多仙家機緣,大海廣袤,淥水坑麾下嘍囉又多,大幾千年的悠悠歲月,搜刮了不少寶貝,都是品秩不俗的天材地寶,不然尋常物件,也入不了這位澹澹夫人的法眼。隻說那堆積成山的虯珠,不就任由它們在寶庫當中逐漸“珠黃”?曾經有大修士主動找上門,希望做那虯珠買賣,結果明明可以一本萬利的淥水坑,大門都沒打開。


    掙這點小錢?她臊得慌。


    然後文廟給出了一個駐守各地的修士名單,負責五處蠻荒立足地的前期安危,等到戰線真正鋪展開來,就不需要當那“扈從”。


    名單之上的人物,屬於必須到場的,此外某些人選的不斷添加,文廟還會繼續酌情而論。浩然天下的頂尖戰力,最終一個都不會遺漏,沒有誰可以置身事外。


    歸墟天目處。


    文廟兩位副教主,三大學宮祭酒。


    神鄉。


    於玄,趙天籟,火龍真人。白裳。


    黥跡。


    鄭居中。裴杯。懷蔭。郭藕汀。劉蛻。蔥蒨。


    日墜。


    蘇子,柳七。宋長鏡。韋瀅。


    劍氣長城。


    齊廷濟,陸芝。阿良,左右。


    董老夫子說道:“目前終究隻能紙上談兵,來幾場戰場沙盤推演。”


    元雱在內的一撥文廟軍機郎,選擇蠻荒立場,在五處戰場,與浩然展開廝殺。


    鄭居中瞥了幾眼雙方兵馬在沙場上的各自推進,沒有多說什麽。


    最底層、最根本的術算之法,才是重中之重。


    白帝城城主沒有說話,但是文廟這邊,沒打算放過這位奉饒天下先的棋手。


    尤其是三位術家老祖師,顯然都極為期待鄭居中的開口。


    戰場推演,其實就像搭建建築,所謂的總例,才是關鍵所在。


    隻有底層架構的穩固,才有資格來談建築上層的隨宜加減。卯榫樣式,旋作製度、曲線弧度從何而來,側腳、升起的傾斜規範,大木作與絞割的定例……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兩個不同修行路數的地仙族修士,在戰場之上,如何判定它的精準戰力?肯定不是兩個死板的數字,是有波動起伏的,不然這場推演,就是稚童兒戲。而這個起伏,哪怕被計算在內,可隻要不夠完善,紕漏誤差不斷累積,沙盤推演之上結果,一場文廟自嘲的紙上談兵,就還是一堆廢紙。


    陸芝問道:“避暑行宮那邊,好像嚐試過,但是沒成。”


    左右點頭道:“難度太大。當時精通術算的劍修,人數實在太少。而且誰都不敢輕易嚐試此事。”


    阿良感慨道:“如果我在避暑行宮就好了,肯定可以幫陳平安一把。”


    齊廷濟想起一事,好奇問道:“那位斬龍之人,怎麽迴事?”


    阿良抬起下巴,點了點那位一襲白衣、風采與自己不分伯仲的懷仙老哥,“你問他去。”


    那位三千年前的斬龍之人,確實古怪,不光是行事不可理喻,而且這家夥的合道與跌境,更是詭譎難測。


    殺那蛟龍,連阿良都不得不說一句砍瓜切菜,見一條砍死一條,遇到一堆照樣砍死一堆。


    關於此事,阿良甚至到了劍氣長城,不得不詢問老大劍仙,到底咋迴事,沒道理這麽猛啊。


    劍術再高,總高不過陳清都,劍道再寬廣,阿良還真不覺得那位斬龍之人,就比自己強。


    可是換成阿良去麵對那些成群結隊的蛟龍,也絕不敢說能夠像那個青衫客,那般信手拈來,劍斬蛟龍如雨落。


    結果老大劍仙當時迴了一句,再強也強不過我,我去費這腦子做什麽,你自個兒琢磨去。


    把阿良給氣得差點大晚上帶倆穿開襠褲的孩子,偷摸去那茅屋澆水。


    如今就更怪了。


    那個斬龍之人,當年極有可能是跌境了的,所以才銷聲匿跡了三千年,然後如今又合道破境,重返十四境。


    所以阿良舔著臉與那鄭居中心聲問道:“懷仙老哥?小弟有一事犯迷糊,還望老哥幫忙解惑啊。”


    鄭居中笑道:“幫不上忙。”


    鄭居中與那斬龍之人,師徒兩人,其實在那寶瓶洲有過一場久別重逢,當時鄭居中這位弟子,其實已經穩穩勝過那位傳道人。


    當時的目盲老道士“賈晟”,也確實坦誠此事,自認境界修為,都不如鄭居中了。


    至於現在,不好說。


    當年裴杯從倒懸山返迴中土神洲,這位大端王朝的女子武神,曾經問拳白帝城。


    兩位,都是中土十人之一。


    但是裴杯那一場問拳,外界隻聽說,兩人沒有分出真正的勝負。


    可事實上,雙方就根本沒有打起來。


    鄭居中與裴杯說了句,等你兩隻腳都跨過了那道門檻,再來傾力問拳,不然豈不可惜。


    裴杯不覺得鄭居中是大言不慚,虛張聲勢,所以答應下來。


    白帝城這邊,之後就散布消息,平手而已。


    其實兩位山巔男女,隻是在那彩雲間,喝酒而已。


    鄭居中最後還陪著曹慈下了局棋。


    曹慈其實棋術不錯,隻不過這個年輕武夫的博學多才,都被他太過耀眼的武學天賦給掩蓋了。


    事實上,曹慈的琴棋書畫,都頗為不俗。


    阿良和齊廷濟的疑惑,鄭居中的大弟子傅噤,早就有了。


    “小白帝”傅噤,身為純粹劍修,勝負心極重,對於那位師祖,很想問劍一場。


    反正白帝城修士,隻要有本事,欺師滅祖都沒關係。


    鄭居中曾經精心謀劃了一場叛變,處心積慮足足六百年,


    韓俏色這些師妹師弟,再加上傅噤在內的幾位嫡傳,聯手客卿,供奉,


    而試圖將整座白帝城改天換日的那個主謀,就是“被自己蒙在鼓裏”的鄭居中一粒心神所化之人,再拉攏了一大撥白帝城的敵對勢力,氣勢洶洶,胸有成竹,感覺殺個十四境都沒問題。


    從頭到尾,隻有柳赤誠那個傻子,沒摻和。


    鄭居中對這位身為琉璃閣閣主的小師弟,既大失所望,覺得柳赤誠就是個廢物,又或多或少,心存一份同門溫情。


    至於參與謀反眾人,白帝城修士,鄭居中一個都沒秋後算賬,一窩廢物,留著還能當個擺設。


    至於那些被“鄭居中”自己勾結而來的敵對勢力,一個個的下場,就比較可憐了。


    之後三百年內,鄭居中沒有出手打殺任何一人,隻是一座座祖師堂內訌不已,勾心鬥角不亦樂乎,同門之內,襲殺手段層出不窮,每有修士得手,還會沾沾自喜。其中兩座原本底蘊深厚的中土宗門,殺來殺去,酣暢淋漓,最後殺得連那個宗字頭的頭銜,都沒能保住。


    最可怕的地方,就連身為鄭居中開山大弟子的傅噤,直到今天,其實內心深處,還在懷疑一事,自己到底是傅噤,還是師父分身之一?


    泮水縣城。


    顧璨正在獨自打譜,師姑韓俏色坐在門口那邊,突然喊了聲師兄。


    鄭居中沒有理會,走入屋內,坐在棋盤對麵。


    韓俏色對此也無所謂。


    顧璨緩緩放下手中棋譜,抬頭問道:“議事結束了?”


    鄭居中搖頭道:“還在議事,分心來此。”


    一座白帝城,能夠讓鄭居中稍微多聊幾句的,就隻有這個新收沒幾年的關門弟子了。


    顧璨說道:“師祖如果想要保持在十四境,是不是人間必須最少存在一條真龍?”


    這其實是一個悖論,師祖發誓要斬盡天下真龍,所以憑此宏願,劍心合道心劍,成為十四境修士。


    可等到他一旦真正殺盡了真龍,就要跌境,重新變成一位飛升境劍修,而且會被劍心反噬,大傷元氣。


    鄭居中點點頭。


    韓俏色猛然轉頭,顯然她被著個說法給驚嚇到了。


    關於斬龍之人的境界,有說是十四境的,也有說是飛升境巔峰的,更有人言之鑿鑿,之所以能夠斬龍,是因為他擁有太白、萬法、道藏之外的第四把仙劍。


    顧璨疑惑道:“師祖也是浩然本土人氏,為何躋身十四境劍修,沒有惹來天外神靈的仇視?是因為當年蛟龍之屬的背叛,投靠了我們人族?”


    鄭居中笑道:“差不多。”


    顧璨說道:“可是蛟龍之屬的興起,是大勢所趨,想要天下水運流轉有序,文廟還是需要蛟龍去打理的。到時候師祖如何自處?”


    鄭居中反問道:“你一個小小玉璞境,要擔心十四境劍修的大道存亡?”


    顧璨直白無誤道:“我希望與師祖學劍。因為劍術一道,師父是不太願意傾囊相授了。”


    鄭居中點頭道:“我可以幫你牽線搭橋,你師祖看我不順眼多年,能夠給我找點麻煩,他會很樂意。”


    韓俏色哀歎一聲。


    屋內這對師徒,再加上那個師祖,三人都什麽腦子啊。


    她繼續對鏡自照,塗抹脂粉,抿了抿嘴唇,轉過頭問道:“小璨,什麽顏色好些?”


    顧璨轉頭看了眼,笑道:“淺紅色更好些,殿丞芍藥紅,稍稍豔了些,不如用梅花庵的嫩香。”


    韓俏色嫣然一笑,擦拭唇角幹淨,果真換了顧璨所說的那種口脂點唇。


    鴛鴦渚那邊,釣客如雲。


    陳平安其實在參與河畔議事的時候,就“同時”又有個陳平安,被禮聖送到了鴛鴦渚附近,應該是防止參與文廟內議事的有心人,有所揣測。不然以他的隱官身份,是怎麽都該出現在文廟內的。


    議事,垂釣,反正兩不耽誤,都不用怎麽開口,樂得清閑。


    陳平安就幹脆挑了個僻靜地方,坐在這邊釣魚,打了兩個窩,準備換著釣。釣魚這種事情,陳平安還是很熟門熟路,咫尺物裏邊,專門備著魚竿、餌料。


    隻是因為先前張條霞那些武學宗師雲集在此,好像成了一處勝地。


    很快陳平安身邊就多出了兩撥釣客,男男女女,都很年輕,顯然興趣不在釣魚。


    可惜了陳平安先前打的那個窩,這些個山上神仙,連那抽竿散餌都不懂的,一次拋竿之後,就雷打不動了,傻乎乎等著魚兒上鉤。敢情是憨憨等傻魚呢?


    酡顏夫人與一位百花福地的少女花神,湊巧散心路過此地,遠遠見著了那一襲青衫後,嚇得落荒而逃。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往遠處使勁招手。


    道路上,有個年輕女子,身穿紅衣,牽馬緩行。


    她趕緊藏好酒壺,鬆開馬韁繩不管了,一路飛奔過來,一個蹦跳落地站定,大聲喊道:“小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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