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中途離開渡船,去往在北俱蘆洲算是偏居一隅的青蒿國。


    千裏路途,陳平安揀選山野小路,晝夜兼程,身形快若奔雷。


    很快就找到了那座州城,等他剛剛走入那條並不寬闊的洞仙街,一戶人家大門打開,走出一位身穿儒衫的修長男子,笑著招手。


    陳平安抬頭望去,有些神色恍惚。


    收起思緒,快步走去。


    李希聖走下台階,陳平安作揖行禮道:“見過李先生。”


    李希聖笑著作揖還禮。


    少年崔賜站在門內,看著大門外久別重逢的兩個同鄉人,尤其是當少年看到先生臉上的笑容,崔賜就跟著高興起來。


    到了北俱蘆洲之後,先生總會皺眉想事,哪怕眉頭舒展,好像也有許多的事情在後邊等著先生去琢磨,不像這一刻,自家先生好像什麽都沒有多想,就隻是開懷。


    李希聖帶著陳平安一起走入宅子,轉頭笑道:“差點就要認不出來了。”


    陳平安笑道:“估計等我下次在書院見到小寶瓶,也會這麽覺得。”


    到了李希聖的書房,屋子不大,書籍不多,也無任何多餘的文房清供,字畫古物。


    李希聖讓崔賜自己讀書去。


    李希聖將書案後那條椅子搬出來,與剛剛摘下鬥笠竹箱的陳平安相對而坐。


    李希聖點頭道:“很好,心更定了。”


    陳平安撓撓頭。


    李希聖微笑道:“有些事情,以前不太合適講,如今也該與你說一說了。”


    本就正襟危坐的陳平安愈發規矩端坐,“李先生請講。”


    李希聖說道:“我這個人,一直以來,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也是如此。”


    李希聖笑著搖頭,“大不一樣。”


    李希聖繼續說道:“還記得我當年想要送你一塊桃符嗎?”


    陳平安輕輕點頭。


    李希聖說道:“在那之前,我在泥瓶巷,與劍修曹峻打過一架,對吧?”


    陳平安笑了起來:“先生讓那曹峻很是無奈。”


    李希聖緩緩道:“在驪珠洞天,練氣士修行很難,但是我卻破境很快,快到了以後走出驪珠洞天的杏花巷馬苦玄,跟我比,都不算什麽。”


    陳平安不再言語,安靜等待下文。


    李希聖一語道破天機,語不驚人死不休,“我也是事後反複推衍,才算出其中緣由,原本屬於你的那份氣運,或者說是大道機緣,落在我身上。與你一樣,我也一直覺得天底下的萬事萬物,都講究一個均衡,你得我失,每個大大小小的‘一’,絕對沒有憑空的消失或增加,絲毫都不會有。”


    陳平安剛想要說話,李希聖擺擺手,“先等我講完。”


    李希聖說道:“你我想事情的方式,差不多,做事也差不多,知道了,總得做點什麽,才能心安。雖然我事先不知道,自己占據了你那份道緣,但是既然隨後境界攀升,棋力漸漲,被我一步一步倒推迴去,推算出來一個明確的結果,那麽知道了,我當然不能坦然受之,雖然那塊桃符,哪怕我暫時依舊不知其根腳,任憑我如何推算也算不出結果,但是我很清楚,對我而言,桃符一定很重要,但恰恰是重要,我當初才想要贈送給你,作為一種心境上的互換,我減你加,雙方重歸平衡。在這期間,不是我李希聖當時境界稍高於你,或者說桃符很珍重,便不對等,便應該換一件東西贈送給你。不該如此,我得了你那份大道根本,我便該以自己的大道根本,還給你,這才是真正的有一還一。隻是你當時不願收下,我便隻得退一步行事。故而我才會與獅子峰李二前輩說,贈符也好,為竹樓畫符也罷,你要是因為心懷感恩,而來見我李希聖,隻會你我徒增煩惱,一團亂麻更亂,還不如不見。”


    陳平安神色平靜,輕輕點頭。


    李希聖笑道:“至於那本《丹書真跡》和一些符紙,不在此列,我隻是以李寶瓶大哥的身份,感謝你對她的一路護道。”


    陳平安還是點頭。


    李希聖突然有些神色落寞,輕聲道:“陳平安,你就不好奇為何我弟弟叫李寶箴,小寶瓶名字當中也是個‘寶’字,唯獨我,不一樣?”


    福祿街李氏三兒女,李希聖,李寶箴,李寶瓶。


    陳平安搖搖頭,“從未想過此事。”


    紅棉襖小姑娘當年在小師叔那邊,無話不說,陳平安便聽說她的娘親,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好像更偏心李寶箴,對於嫡長子李希聖,就沒有那麽親近。陳平安對於這些小寶瓶的家事,就像自己所說的那樣,聽過就算,不會去深究。


    李希聖站起身,走到窗口那邊,眺望遠方。


    李家每逢春節,便有一個不成文的家族習俗,他們兄妹三人的娘親,會讓府上婢女下人們說些帶“李”字的成語、詩句,例如那寓意美好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動人的桃之夭夭,很討喜的正冠李下,甚至哪怕有個孩子不小心說了那句不算褒義的“凡桃俗李”,他們娘親也沒有生氣,依舊給了一份壓歲錢,唯獨當她聽到那“投桃報李”的時候,笑意便少了許多,隨後聽到“桃代李僵”那個說法後,在任何下人那邊都從來和藹可親的婦人,破天荒難掩怒容。


    當時李希聖還是一位少年,剛好就站在不遠處的抄手遊廊拐角處,看到了那一幕,聽到了那些言語。


    當時李希聖不理解,隻是將一份好奇深埋心底,一開始也沒覺得是多大的事情,隻是隱隱約約,有些不安。


    自古詩詞語句,好像桃李從來相鄰。


    李希聖轉過頭,輕聲道:“街對麵住這一戶姓陳的人家,有個比李寶箴稍大幾歲的儒家門生,名為陳寶舟,你若是見到了他,就會明白,為何獨獨是我李希聖能夠接替你的那份氣運。”


    其實不用去見了。


    李希聖這麽說,陳平安就已經明白了一切。


    李希聖突然笑道:“我沒事。”


    北俱蘆洲洞仙街,陳-希聖。


    寶瓶洲驪珠洞天,李寶舟。


    原本理應如此。


    這也就又解釋了為何那座深山當中的陳家祖墳,為何會生長出一棵寓意聖賢出世的楷樹。


    因為這位李先生,本該姓陳。


    李希聖輕聲感歎道:“許多事情,我依舊想不明白,就好像人生道路上,山水迷障,關隘重重,隻有修為高了些,才可以跨過一個。”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李先生應該傷心,但是好像不用那麽傷心。”


    李希聖笑了起來,眼神清澈且明亮,“此語甚是慰人心。”


    陳平安跟著笑了起來。


    隨後李希聖建議兩人下棋。


    兩人隨便下棋,隨便閑聊。


    陳平安下棋慢,到了收官階段,每次落子後,才會說上一兩句話。


    “沒來北俱蘆洲的時候,其實挺怕的,聽說這邊劍修多,山上山下,都行事無忌,我便想著來這邊跟著寬心,才知道原來隻要心坎不過,任人禦風逍遙遠遊,雙腳都在泥濘中。”


    “也怕自己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便取了個陳好人的化名,不是什麽好玩的事情,是提醒自己。來此曆練,不可以真正行事無忌,隨波逐流。”


    “大概是內心深處,一直偷偷想著,如果能夠當個真正的好人,就好了。”


    李希聖言語不多,聽到這裏,才說道:“自認心有私念,卻能始終行善。陳平安,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陳平安搖頭。


    李希聖撚起一顆棋子,輕輕放在棋盤上,說道:“這便是我們儒家聖賢心心念念的,慎其獨也,克己複禮。”


    陳平安搖搖頭,並不這麽覺得。


    李希聖也未多說什麽,隻是看著棋局,“不過臭棋簍子,是真的臭棋簍子。”


    陳平安說道:“下棋一事,我確實沒有什麽天賦。”


    李希聖笑道:“當真如此嗎?”


    陳平安點頭道:“因為我下棋沒有格局,舍不得一時一地。”


    李希聖說道:“世人都在世道裏邊下著自己的棋局,萬事萬人都如手中棋子的聰明人,很多,不缺你陳平安一個。”


    陳平安笑道:“李先生此語甚是安慰人心。”


    李希聖說道:“我是真心話,你是馬屁話,高下立判。”


    陳平安搖頭道:“我們落魄山,行走江湖,額頭人人刻誠字!”


    李希聖笑著舉手抱拳,“幸會幸會。”


    陳平安卻突然笑容牽強起來。


    李希聖心中歎息。


    應該是想到了落魄山那座竹樓。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


    當渡船由北往南,依次經過大篆王朝,金扉國,蘭房國,也就到了春露圃的符水渡。


    當下已是入秋時分,陳平安就又錯過了一年的春露圃辭春宴,符水渡比起上次,冷清了許多。


    春露圃的熱鬧,都在春天裏。


    陳平安走下渡船,相較於去年離去時的裝束,差別不大,不過是將劍仙換成了竹箱背著,依舊是一襲青衫,鬥笠行山杖。


    陳平安直奔老槐街,街道比那渡口更加熱鬧,熙熙攘攘,見著了那間懸掛蚍蜉匾額的小鋪子,陳平安會心一笑,匾額兩個榜書大字,真是寫得不錯,他摘下鬥笠,跨過門


    檻,鋪子暫時沒有客人,這讓陳平安又有些憂愁,見到了那位已經抬頭笑臉相迎的代掌櫃,出身照夜草堂的年輕修士,發現竟是那位新東家後,笑容愈發真誠,連忙繞過櫃台,彎腰抱拳道:“王庭芳見過劍仙東家。”


    關於稱唿,都是王庭芳琢磨了半天的結果,隻是沒有想到,會這麽快就與這位姓陳的年輕劍仙重返,畢竟山上修士,一旦遠遊,動輒十年數十年縹緲無蹤跡。


    陳平安抱拳還禮,“王掌櫃辛苦了。”


    王庭芳輕聲問道:“晚輩這就去拿賬本?”


    生意人說生意經,比任何寒暄客套都要實在。


    陳平安點了點頭,一起走到櫃台後邊,陳平安摘下竹箱,竹編鬥笠擱在行山杖上邊。


    王庭芳取出兩本賬,陳平安看到這一幕後,小小憂愁,煙消雲散,若是生意當真不好,能記下兩本賬?


    陳平安早已看過鋪子裏邊諸多百寶架的物件,心中了然,然後開始對賬,看到一處時,驚訝道:“還真有人出這麽高的天價,買下那對法寶品秩的金冠?”


    看了眼出貨時日,陳平安臉色古怪,問道:“是不是一位五陵國鄉音的年輕女子?身邊還跟著位背劍扈從?”


    王庭芳震驚道:“東家這都算得出來?”


    陳平安有些無奈,沒有道破隋景澄和浮萍劍湖元嬰劍修榮暢的身份,搖頭感慨道:“真是不把錢當錢的主兒,還是賣低了啊。”


    王庭芳便有些惶恐。


    陳平安趴在櫃台上,緩緩翻著賬本,笑道:“這筆買賣,王掌櫃已經做到最好了,我隻是與對方還算熟悉,才隨便瞎說,不至於真的如此殺熟,若是換成我親自在鋪子賣貨,絕對賣不出王掌櫃的價格。”


    一邊細致翻看賬本,一邊與王庭芳閑聊春露圃近況與照夜草堂生意之事。


    王庭芳笑道:“隻是機緣巧合,靠著東家的天大麵子,才賣出了金冠這對鎮店之寶,去年生意的賬麵上,才會顯得漂亮,與晚輩關係不大。晚輩鬥膽祈求東家莫要在家師那邊實話實說,不然晚輩肯定就要卷鋪蓋離開蚍蜉鋪子了,家師對前輩鋪子這邊的生意,極其在意,每一季盈虧,都要親自過目,召見晚輩過去詢問。”


    陳平安點頭道:“我這次帶了些彩雀府小玄壁茶餅,會親自登門與唐仙師致謝,鋪子生意打理得比我想象中好太多,若是王掌櫃不擔心我在唐仙師那邊畫蛇添足,定要為王掌櫃美言幾句。”


    王庭芳後退兩步,作揖謝禮,“劍仙東家恩重如山,晚輩唯有再接再厲,幫著蚍蜉鋪子掙錢更多。”


    陳平安合上賬本,第二本幹脆就不去翻了,既然王庭芳說了照夜草堂那邊會過目,陳平安就禮尚往來,再細看下去,便要打人家王庭芳與照夜草堂的臉了。


    將兩本賬簿輕輕推向王庭芳,陳平安笑道:“賬簿沒有差池,記得仔細清晰,我沒什麽不放心的。再就是王掌櫃以後做買賣,有個細水長流即可,不用太過苛求鋪子每年的盈餘,賬麵上多好看,我此次離開春露圃後,估計要當許多年的甩手掌櫃,有勞王掌櫃多費心。”


    王庭芳笑著應諾下來,收起賬本,小心翼翼鎖入抽屜。


    陳平安轉身從竹箱裏掏出兩件東西,一是那枚擁有“水中火”氣象的玉鐲,銘刻有迴文詩。還有一把青銅古鏡,辟邪鏡無疑,有那最值錢的“宮家營造”四字。與那樹癭壺和齋戒牌,四物都是武夫黃師贈送,事後迴想那趟訪山尋寶之行,能夠與黃師分道揚鑣,好聚絕對半點算不上,好散倒是真。


    樹癭壺本身品秩不算太高,但是老真人桓雲掌眼後,明言此老物,可以幫助練氣士汲取木屬靈寶的靈氣,對於當下煉製出第三件木屬本命物的陳平安而言,恰恰就是千金難買的所需之物,被陳平安在南下途中,以火龍真人的煉製三山法訣,將其中煉為木宅所在關鍵竅穴的一件輔助寶物,擱在了木宅當中。


    至於那塊齋戒牌,陳平安也打算將其中煉在木宅,隻是煉化一事,太過耗費光陰,在每天雷打不動的六個時辰煉化青磚水運之餘,能夠把樹癭壺中煉成功,已經算是陳平安修行勤勉了,幾次乘坐渡船,陳平安幾乎都將閑散光陰用在了煉化器物一事上。


    陳平安將手中玉鐲、古鏡兩物放在桌上,大致解釋了兩物的根腳,笑道:“既然已經賣出了兩頂金冠,蚍蜉鋪子變沒了鎮定之寶,這兩件,王掌櫃就拿去湊數,不過兩物不賣,大可以往死裏開出天價,反正就隻是擺在店裏招徠地仙顧客的,鋪子是小,尖貨得多。”


    王庭芳笑著點頭,深以為然。小心翼翼收起兩物,說道:“那晚輩與春露圃購買兩件品相最好的配套木盒,不然對不起這兩件重寶。”


    陳平安笑道:“這類開銷,王掌櫃以後就無需與我言語了,我信得過照夜草堂的生意經,也信得過王掌櫃的品行。”


    王庭芳再次作揖拜謝。


    陳平安離開蚍蜉鋪子,去見了那位幫著雕琢四十八顆玉瑩崖鵝卵石的年輕夥計,後者感激涕零,陳平安也未多說什麽,隻是笑著與他閑聊片刻,然後就去看了那棵老槐樹,在那邊站了許久,此後便駕馭桓雲贈送的那艘符舟,分別去往照夜草堂,和春露圃渡船管家宋蘭樵的恩師老嫗那邊,登門拜訪的禮物,都是彩雀府掌律祖師武峮後來贈送的小玄壁。


    老嫗尤其開心,弟子宋蘭樵如今在春露圃的地位,水漲船高,一切都是因為這位年紀輕輕的外鄉劍仙,而年輕人在她這邊兩次主動登門,更是給足了麵子,先前那次老嫗沒有迴禮,這一次依舊沒有,不是老嫗如此吝嗇,而是那個處處以晚輩自居的年輕劍仙,說了個“事不過三,攢在一起”的討巧說法,讓老嫗笑得開懷不已,親自一路送到山腳,迴了山上,在春露圃祖師堂有一把交椅的老嫗,思量一番,決定迴頭除了自己與那座原本關係平平的照夜草堂,多走動之外,還要叮囑弟子宋蘭樵,以後多加照拂蚍蜉鋪子的生意,再不用藏藏掖掖,擔心什麽痕跡明顯,落了下乘,以後就直接擺明態度,是她這個師父要求去做的,誰敢碎嘴,師徒二人兩金丹,是吃素的不成?


    在太徽劍宗翩然峰那邊,本該送出一罐小玄壁,完成承諾,隻是陳平安當時沒敢火上澆油,徐杏酒早前那趟誠心誠意的拜訪,讓齊景龍喝酒喝了個飽,結果喝完酒又喝茶?陳平安良心難安,便打算在春露圃這邊,給齊景龍寄去,他不收也要收了。


    先前造訪照夜草堂,唐仙師的嫡女唐青青不在山上,去了大觀王朝鐵艟府見情郎了,聽那位草堂唐仙師的口氣,雙方即將喜結連理,成為一對山上道侶,在那之後春露圃照夜草堂和鐵艟府就要成為親家,唐仙師邀請陳劍仙喝喜酒,陳平安找了個理由婉辭了,唐仙師也沒有強求。


    陳平安對那鐵艟府實在是喜歡不起來,事實上陳平安還是與對方結了死仇的,在渡船上,親手打殺了那位沙場出身的廖姓金身境武夫,隻不過鐵艟府魏家非但沒有問責,反而表現得十分恭謹禮敬,陳平安理解對方的那份隱忍,所以雙方盡量保持一個井水不犯河水,至於什麽不打不相識,相逢一笑泯恩仇,就算了。


    與那書簡湖截江真君劉誌茂,喝酒數次,還成了短暫的盟友,一起做過買賣,便是陳平安所謂的世事複雜,不適應也得適應。


    與賀小涼重逢於北俱蘆洲西海之濱,看似雲淡風輕的閑聊當中,陳平安說當年若是正陽山搬山猿要他磕頭,劉羨陽便可以躲過劫難,他陳平安別說跪地磕頭,都可以磕出一朵花來。


    亦是此理,並非什麽笑言。


    但是後來劉誌茂破境躋身上五境,落魄山依舊沒有道賀。


    人生道路上,與人低頭,也分兩種,一種是寄人籬下,形勢所迫,再就是那種孜孜不倦的追求利益最大化。


    前者會讓人鬱鬱不得言,後者卻會讓人樂在其中。


    陳平安乘坐符舟,去往那座曾是金烏宮柳質清煮茶之地的玉瑩崖,如今與蚍蜉鋪子一樣,都是自家地盤了。


    陳平安卻發現玉瑩崖涼亭內,站著一位熟人,春露圃主人,元嬰老祖談陵。


    陳平安收起符舟,快步走向涼亭。


    談陵走下涼亭台階,笑道:“得知陳劍仙大駕光臨春露圃,我剛好手上無事,便不請自來了。”


    陳平安與談陵一起走入涼亭,相對而坐,這才開口微笑道:“談夫人禮重了。”


    談陵笑著遞出一本去年冬末春露圃新刊印的集子,道:“這是最近的一本《冬露春在》,事後山門這邊得到的迴饋,關於陳劍仙與柳劍仙的這篇飲茶問道玉瑩崖,最受歡迎。”


    陳平安接過冊子,翻到了自己那篇文章,措辭優美,內容得體,打算迴頭給自己的開山大弟子瞅瞅。


    陳平安收入袖中,望向那處白玉瑩然的崖壁與深澗,輕聲道:“兩次錯過辭春宴,實在是有些遺憾。此去一別,又不知什麽時候能夠重返春露圃。”


    談陵其實有些奇怪,為何這位年輕劍仙如此對春露圃“刮目相看”?


    先前那次見麵,談陵表現得隻能說是客氣,卻略帶疏遠,因為對於談陵和春露圃而言,不需要做什麽額外的生意,萬事求穩即可。


    但是在這位年紀輕輕的青衫劍仙離開春露圃沒多久,在北方不算太遠的芙蕖國一帶,就有了太徽劍宗劉景龍與某位劍仙一起在山巔,聯袂祭劍的壯舉。那是一道直衝雲霄、破開夜幕的金色劍光,聯係先前金烏宮一抹金光劈雷雲的事跡,談陵便有了些猜測。


    一個結識金烏


    宮小師叔柳質清的劍修,談陵可以見一麵,聊幾句。


    可與金丹劍修柳質清關係莫逆之餘,有資格與一位已是玉璞境劍仙的太徽劍宗劉景龍,一起遊曆且祭劍,那麽談陵如果再不要麵子一點,就應該親自去老槐街的蚍蜉鋪子外邊候著了。


    不是談陵放不下這點麵子,而是擔心自己兩次露麵,姿態改變,太過生硬,反而讓這位年輕劍仙心生鄙夷,小瞧了整座春露圃。


    涼亭內,雙方聊得依舊客氣。


    但是先前年輕劍仙那番話,就已經讓談陵覺得不虛此行了。


    談陵與陳平安寒暄片刻,便起身告辭離去,陳平安送到涼亭台階下,目送這位元嬰女修禦風離去。


    陳平安寫了三封密信,又走了趟春露圃劍房,分別寄往太徽劍宗、雲上城和金烏宮。


    給齊景龍寄信之外,當然就是那份小玄壁。


    信上聊了恨劍山仿劍與三郎廟購買寶物兩事,一百顆穀雨錢,讓齊景龍接下三場問劍後,自己看著辦,保底購買一件劍仙仿劍與一件三郎廟寶甲,若是不夠,就隻能讓他齊景龍先墊付了,若是還有盈餘,可以多買一把恨劍山仿劍,再盡量多挑選些三郎廟的閑散寶物,隨便買。信上說得半點不含糊,要齊景龍拿出一點上五境劍仙的風範氣魄,幫自己砍價的時候,若是對方不上道,那就不妨厚著臉皮多說幾遍‘我太徽劍宗’、“我劉景龍”如何如何。


    信的末尾,預祝齊景龍順利接下酈采、董鑄和白裳的三場問劍。


    寄給雲上城徐杏酒的那封信,說自己已經見過那位“劉先生”,上次喝酒其實還不算盡興,主要還是三場大戰在即,必須修心養性,但是劉先生對你徐杏酒的酒品,很是認可。所以等到劉先生三場問劍成功,千萬別拘謹難為情,你徐杏酒完全可以再跑一趟太徽劍宗,這次劉先生說不定就可以敞開了喝。順便幫自己與那個名叫白首的少年捎句話,將來等白首下山遊曆,可以走一趟寶瓶洲落魄山。信的末尾,告訴徐杏酒,若有迴信,可以寄往骸骨灘披麻宗,收信人就寫木衣山祖師堂嫡傳龐蘭溪,讓其轉交陳好人。


    最後一封信寄往金烏宮熔鑄峰,收信人當然是玉瑩崖的舊主人,柳質清。


    信上文字寥寥,隻有兩句話,“修心不易,你我共勉。”


    “等我迴到骸骨灘,一定在龐老先生那邊,幫你求來一套神女圖的得意之作。”


    返迴玉瑩崖,陳平安就獨坐於涼亭,思量許久。


    往返於春露圃和骸骨灘的那艘渡船,還要過兩天才能到達符水渡。


    好像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又好像可以無事可做。


    陳平安便離開涼亭,卷了袖子褲管,去深潭下邊的溪澗裏摸石頭去了。


    ————


    春露圃金丹老修士宋蘭樵有些局促不安。


    因為從骸骨灘啟程返航的自家渡船上,來了位很可怕的乘客。


    是一位白衣翩翩少年,要去春露圃。


    先前骸骨灘與鬼蜮穀的兩座大小天地接壤處,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巨大動靜,因為事發突然,收尾又快,宋蘭樵沒能親眼見到,但是有點身份的山上譜牒修士,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收集各路情報,尋找蛛絲馬跡。在那位手持綠竹杖的俊美少年登船後,宋蘭樵第一件事,就是趕緊飛劍傳訊春露圃祖師堂,一定要小心應對,此人性情古怪,到達骸骨灘第一件事,就是撕裂鬼蜮穀天幕,往京觀城那尊玉璞境英靈高承的腦袋上,砸法寶!


    坐鎮京觀城的高承,相當於仙人境修為,尚且沒有追殺這位登門砸場子的“少年”。


    一旦春露圃遭了無妄之災,還能如何?


    渡船去往春露圃期間,白衣少年偷偷溜下船一趟,去了蒼筠湖一帶的腳下山河,隻是很快就禦風追上渡船,以狗刨鳧水姿態,在一個深夜悄然返迴渡船,如果不是坐立不安的宋蘭樵,這些天一直瞪大眼睛看著自己渡船,根本無法想象此人如此神通廣大,將一條擁有春露圃秘法禁製的渡船,如出入無人之境。


    宋蘭樵愈發心驚膽戰。


    而那個少年好像很閑,經常離開屋子,每天在渡船甲板上逛蕩來晃悠去。


    臨近春露圃之後,眉心紅痣的俊美少年便有些不耐煩,似乎是嫌棄渡船速度太過緩慢,隻是不知為何,始終拗著性子待在船上,沒有禦風破空離去。


    這天少年主動找上宋蘭樵,敲開了門,開門見山問道:“你們老槐街那間蚍蜉鋪子,如今生意如何?”


    先前根本沒有察覺到對方登門的宋蘭樵,小心翼翼問道:“前輩與那位陳劍仙是……朋友?”


    少年瞪大眼睛,怒氣衝衝道:“放你個屁,我們怎麽可能是朋友?!”


    宋蘭樵神色微變,心中更是翻江倒海,難道此人與那年輕劍仙是仇家?春露圃是受了牽連?那自己該如何是好?


    少年冷笑道:“怎麽,你認識?”


    宋蘭樵一番天人交戰,最後一咬牙,苦著臉道:“晚輩確實與陳劍仙認識,還算熟悉。陳劍仙第一次去往春露圃,便是乘坐晚輩的渡船。”


    不曾想那少年一巴掌重重拍在老金丹肩膀上,笑臉燦燦道:“好小子,大道走寬了啊!”


    宋蘭樵被一巴掌拍了個踉蹌,力道真沉,老金丹一時間有些茫然。


    那少年笑容不減,招唿宋蘭樵坐下喝茶,宋蘭樵惴惴不安,落座後接過茶杯,有些惶恐。


    宋蘭樵不知不覺,便已經忘了這其實是自己的地盤。


    少年自己沒有喝茶,隻是將那根綠竹行山杖橫放在桌上手邊,雙手疊放在桌上,微笑道:“既然是我家先生的熟人,那就是我崔東山的朋友了。”


    宋蘭樵愈發疑惑,寶瓶洲的上五境修士,數得出來。


    上五境修士當中,沒有崔東山這麽一號人,姓崔的,倒是有一個,是那大驪國師崔瀺,是一個在北俱蘆洲山巔修士當中,都很響亮的名字。


    至於眼前“少年”,又怎麽成了那位年輕劍仙的學生?


    真不是宋蘭樵瞧不起那位遠遊的年輕人,實在是此事絕對不合理。


    崔東山笑道:“我家先生最念舊,返迴木衣山之前,肯定會去趟你們春露圃。”


    主要還是因為那邊有一棵老槐樹。


    崔東山才會如此篤定。


    宋蘭樵忍不住問道:“陳劍仙是前輩的先生?”


    崔東山斜眼道:“羨慕?你羨慕得來嗎?我家先生收取弟子,千挑萬選,萬萬無一。”


    宋蘭樵都快要崩潰了。


    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那位與春露圃有了些香火情的年輕劍仙,一路同行,待人接物,閑談言語,滴水不漏,可謂有禮有節,事後迴想,讓人如沐春風,怎的有這麽一位性情古怪的學生?


    崔東山突然笑眯眯道:“蘭樵啊,你是不相信我是先生的弟子呢,還是不信先生有我這麽一個弟子啊?”


    宋蘭樵已經毛骨悚然,看似意思差不多的兩種說法,實則大有玄機,如何答複,更要慎之又慎,其實給他的選擇餘地不多,就兩個,說眼前之人的好話,或是失心瘋了去說那位年輕劍仙的好話,難免就要貶低眼前這位膽子大、法寶多、修為高的古怪人。


    宋蘭樵迅速權衡利弊一番,覺得還是以誠待人,求個穩妥,緩緩道:“實在是不敢相信年紀輕輕的陳劍仙,就有前輩這般學生。”


    崔東山搖搖頭,嘖嘖道:“惜哉惜哉,又把路子走窄了。”


    宋蘭樵心中腹誹,老子見著了你這種心思叵測的古怪前輩,沒把路子走死,就該到了春露圃必須給老祖宗們敬香了。


    崔東山笑嘻嘻道:“迴了春露圃,是該為你家老祖師們燒燒高香。”


    宋蘭樵瞬間繃緊心弦。


    崔東山笑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也不是鬼,你也沒虧心,怕什麽。”


    宋蘭樵苦澀道:“前輩說笑了。”


    崔東山點頭道:“我是笑著與你言語的,所以蘭樵你這句話,一語雙關,很有學問啊,讀過書吧?”


    宋蘭樵無言以對。


    崔東山拿起行山杖站起身,“那我就先行一步,去碰碰運氣,看先生如今是不是已經身在春露圃,蘭樵你也好少些憂心忡忡。”


    宋蘭樵總覺得說什麽都不是,幹脆就閉嘴不言,默默恭送這位前輩離開屋子。


    那白衣綠竹杖的俊美少年跨過門檻,大步走在廊道中,舉手搖晃,“不用送。”


    宋蘭樵怔怔站在原地,大汗淋漓,渾然不覺。


    崔東山走到了船頭,拔地而起,整條渡船都下墜了數十丈,那人化虹遠去,一抹雪白身影,聲勢如雷。


    ————


    陳平安正彎腰在溪澗撿著石子,挑挑選選,都放在一襲青衫卷起的兜裏,一手護著,突然起身轉頭望去。


    看到了崔東山。


    陳平安愣了許久,問道:“崔前輩走了?”


    崔東山嗯了一聲,低下頭。


    陳平安說道:“我沒事,你還好吧?”


    崔東山抬起頭,“先生,不太好。”


    陳平安任由那些鵝卵石墜落溪澗中,走向岸邊,不知不覺,先生便比學生高出半個腦袋了。


    陳平安伸手按住崔東山的肩膀,說道:“那就一起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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