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水之畔,晉陽新城。


    趙鞅見到中行寅舊牆未毀,反而增高加厚,不由勃然大怒,對眾臣諸將厲吼道:尹鐸竟敢陽奉陰違,欺哄我也?必殺此子,而後進城!


    董安於聞此,急率築城眾臣拜倒車前,諫道:此牆雖屬內城,其實乃為最後保命屏障。尹鐸既奉主公之囑,當初亦欲拆毀此牆。是我等告之,若外城已破,單憑此牆,亦可保內城旬月無虞。於是遂命保留,並高築此牆。因是眾人之議,故未奏請主公。此牆可使守軍警惕,且能防備萬一,有何不好?


    趙鞅聽罷醒悟,便以免難軍功,嘉獎尹鐸。又因董安於為尹鐸出謀劃策有功,命其出任晉陽宰。董安於由此上任,以法治理晉陽,耿直無私,便被譽為法家治國之祖。


    當時晉國六卿,乃是中軍將士鞅,荀躒為佐;上軍將趙鞅,荀寅為佐;下軍將韓不信,魏侈為佐。士鞅既為中軍主將,便兼執政正卿,範氏再掌晉國軍政。


    由此韓、趙、魏三家,麵臨嚴峻挑戰,氏族發展走向低潮。韓不信、魏侈皆是孫繼祖爵,跨代之卿,資曆年齡乃至才能,都甚平庸。趙鞅出道不長,且處處皆受上軍佐荀寅監視,不敢隨意而為。


    士鞅誌得意滿,初掌國政,便依刑鼎所注法律,向魏氏下手開刀。乃以前番替周王室築城牆時,擅離職守為由,給已故正卿魏舒定罪,下令撤除柏木外棺,降以大夫之禮下葬。


    眾卿見此,皆都敢怒而不敢言;趙鞅銜恨,但深知此時強弱不敵,隻得暫且隱忍。


    便當此時,蔡昭侯自楚歸國。為報楚令尹囊瓦扣囚三年之辱,前來求救於晉。


    士鞅為樹立威信,欣然應允,即刻發起昭陵會盟,召集十八國諸侯,號召合力伐楚。


    中行寅主盟,亦如楚國令尹囊瓦一般,再向蔡昭侯敲詐賄賂。


    蔡昭侯道:我因不堪囊瓦索賄之辱,方請兵以報。今若複行賄於公,則以何報晉!


    中行寅索賄受拒,惱羞成怒,便上書執政士鞅,諫止晉國伐楚,並言此舉對範氏毫無利益。士鞅竟然聽信中行寅一麵之辭,複遣散十八國諸侯大夫,昭陵之會就此不了了之。


    由是諸侯大失所望,晉國伯侯信譽與盟主威嚴,就此損毀殆盡。士鞅執政七年,因向來以權謀私,範氏及中行氏便即大盛,勢壓其餘四卿。


    齊景公見此,便即趁機而起,組成齊、魯、衛、鄭四國反晉聯盟,自為盟主。


    由此中原諸侯,惟宋國不從其盟。當時宋景公在位,朝中有司城樂祁,乃是開國以來舊族,戴姓樂氏,字子梁,故又稱司城子梁。因見晉國會盟虎頭蛇尾,遂進言提醒宋侯。


    樂祁:自昭陵會盟,晉國威信大失,且國內麻煩不斷,內亂不休,諸侯皆欲叛離。雖我既不叛離,又不依附,晉侯定會懷恨。不如遣使往聘,以為長久之計。


    宋景公信以為然,遂命樂祁為使,往聘晉國,重修兩國之好。


    樂祁領命,卻深感此次去兇多吉少。於是還於府中,修書上表,將己子樂溷托付景公,使為戴氏繼嗣,然後放寬心懷,將生死置之度外,這才離宋使晉。


    晉定公聞說宋景公主動遣使前來納聘,深感欣慰,囑令正卿隆重接待,不可失禮。


    正卿士鞅此時正欲拉攏趙氏,遂遣趙鞅遠出國都迎接。


    趙鞅與樂祁在綿上會晤,把酒言歡,相談甚洽。


    樂祁暗中觀察良兒,心道:不出三十年,晉政必歸趙氏。


    由是便將由國中所帶來聘禮盾牌六十麵,皆都贈與趙鞅。遂率使團到至晉都,又不住驛館,幹脆住進趙鞅府上。


    家臣陳寅見此,流涕哭諫道:戴氏一族,此前都是依靠範氏;今主公改換門庭,投靠趙氏,且將國禮皆都解囊相贈,不入範氏之府,莫非不妥?


    樂祁:範氏必衰,趙氏當興。此等高瞻遠矚之事,非你小人所知。


    陳寅:小人亦知,其事既為,不可挽救矣。主公若死於晉,我必力保戴氏子孫,使其在宋國得誌可矣。


    樂祁歎道:我亦知此番有來無迴。但日後能保宋國者,必是趙氏,而非晉侯。我為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陳寅所言,果不其然。樂祁與趙鞅舉動,都在士鞅監視之下。


    士鞅因見宋使公然親近趙氏,宋國君臣改換門庭之誌已顯,自己正卿權威受到趙鞅挑釁,不由大怒,乃奏請晉侯:樂祁身為宋國使臣,奉其主命來聘晉國,卻擅自結好趙氏,相與勾結。若不嚴懲,則恐諸侯皆欲效尤也!


    晉定公稱是,便下令捉拿樂祁,囚禁下獄。趙鞅知是士鞅幕後操縱,隻能徒喚奈何。


    鏡頭轉換,按下宋使被囚,複說其他中原諸侯。


    昭陵會盟既散,鄭獻公君臣帶兵迴國,執政子大叔於途中一病不起,以至猝死。


    鄭獻公大為悲悼,及迴鄭國,下令厚葬大叔,由駟歂繼為執政。


    駟歂乃是鄭桓公後裔,姬姓駟氏,字子然,甚有才能,且在諸侯之中極具賢名。既為鄭國執政,便請出兵,一舉滅除許國,宣布背晉向齊,又拉衛靈公入夥。


    齊景公便即聯合鄭、衛,向魯國發起進攻;魯國不支,遣使向晉國求救。


    晉相士鞅聞而大怒:鄭國望風使舵,世人習以為常。但衛國地處黃河南岸,其若叛晉,我邯鄲之地便即休矣!


    於是立命荀寅為將,趙鞅為副,出兵救援魯國。


    齊景公聞說晉國軍至,不敢接戰,按兵於國境不動。鄭軍愈加恐懼,立即收兵還國,衛國便即孤掌難鳴。晉軍至衛,衛靈公求和請成,中行寅命趙鞅前往談判。


    趙鞅卻不親自出麵,隻派兩名家臣涉佗、成何,往會衛侯。晉、衛雙方在鄟澤會盟,衛靈公見晉國隻派兩個大夫前來結盟,羞惱不堪。但見晉國大兵壓境,隻好與盟。


    於是各自登台,盟誓之際,衛靈公請涉佗、成何二人為己執牛耳。涉佗、成何雖非諸侯,也不是大夫,卻以為自己來自上國,氣焰甚為囂張。


    涉佗、成何聞說命己二人親執牛耳,勃然大怒,嗬斥衛靈公道:衛國地不過我晉國原、溫兩縣,有何資格位列諸侯,命我等為執牛耳?


    衛靈公聞言,麵赤耳熱,隱忍不發,於是歃血為盟。衛靈公身為諸侯,應先歃血,於是上前,右手伸向盤中。未料此時,涉佗突然上前。


    涉佗喝道:晉國向為侯伯,我未曾歃,你何敢先為?


    手起一掌,將衛靈公麵前器皿打潑,複將其右手用力推開。器皿既破,便將衛靈公右手割傷,鮮血橫流。至此地步,衛靈公便是個泥人,也被激發土性,便欲當場發作。


    衛卿王孫賈見狀上前:結盟為儀,其誠在心。我寡君豈不奉禮,又焉敢不受盟約哉?


    於是雙方勉強歃血,不歡而散。晉國盟主威信,至此全被涉佗、成何喪盡。


    轉眼之間,宋使樂祁被囚晉國已達三年,諸侯皆都叛晉。


    趙鞅見時機已至,遂向晉定公請命:今天下奉晉者寡,宋國為我舊盟,不宜久羈其使。宋侯主動遣使來聘,我猶囚之,則諸侯其誰願再與我結交哉?


    晉定公認為所言有理,但不敢擅決,遂詢執政士鞅。


    士鞅亦欲釋放樂祁,但聞是趙鞅提議,偏不使其順心如意。於是奏道:當初扣押宋使,是恐其歸還,教唆宋侯叛晉。釋放樂祁可矣,但需用其子樂溷代之。


    定公便使人去問樂祁意見,樂祁一口迴絕。定公再問國相,士鞅無奈,終於同意釋放樂祁迴國,但須以範氏名義放歸。晉定公無可無不可,自然準奏。


    士鞅親至獄中,來見樂祁道:卿被扣押,是因黨同趙氏;今被釋放,是因範氏恩德。


    樂祁再拜而已,並不答言。由是被釋出監,引舊日部眾去晉迴國,但未出晉境,就病死途中。或者樂祁本無戀生之意,故此寧死不願成就士鞅功名。


    宋使死於途中噩耗傳來,晉國朝堂一片嘩然。


    士鞅立刻下令奪迴樂祁之屍,以為與宋國講和定盟資本。晉國卿大夫及諸侯聞之,皆都不恥士鞅之行。說來也巧,便在樂祁死後次年,士鞅亦即重病不治。臨終之前,士鞅留下遺囑,因謂三子士吉射足智多謀,使繼為範氏宗主,又為下軍佐。


    士鞅既死,晉國六卿將佐複有變化,乃是:中軍將荀躒,趙鞅為佐;上軍將荀寅,韓不信為佐;下軍將魏侈,士吉射為佐。


    由是荀躒榮登執政正卿,帶領智氏家族,繼承先祖智罃榮耀,漸成晉國第一豪門。


    趙鞅由此終於熬死政敵士鞅,升為中軍之佐,位列六卿第二。士鞅雖死,其子士吉射更貪,比其父有過之而無不及,並與中行寅相互勾結,兩家之親,更為緊密。


    晉定公十二年,趙鞅再次率兵伐衛。衛靈侯請降,並獻五百戶屬民,以結趙氏歡心。


    趙鞅退兵,將五百戶衛民暫寄族弟趙午封邑邯鄲,後命尹鐸修建晉陽城,以安頓貢戶,並作趙氏宗族保障。晉陽城築就,趙鞅便寄書趙午,索要寄居民戶。趙午本欲奉命遷民,眾家臣卻一致反對,並且諫道:今正值齊國會盟四國,欲進犯邯鄲,若倉促移民,必予敵人以可乘之機。且衛人安居邯鄲,又何必急於遷往晉陽哉!


    趙午信以為然,遂寄書趙鞅,再拖延一些時日。


    趙鞅怒道:趙午向來親於中行、範氏,此欲將衛民五百戶據為己有,叛我趙氏也!


    即以宗主之命,將趙午招至晉陽。邯鄲午坦然來至晉陽,欲當麵解釋,未料趙鞅並不許見,立將其下獄處死,並告知趙午隨從涉賓,要邯鄲氏家族另立其主,且必歸還衛民。


    涉賓迴到邯鄲,向公子趙稷哭訴家主被殺。趙稷聞報號哭不已,邯鄲眾臣亦都大怒,群情激奮,謀劃為先主複仇。


    於是公推趙稷為大夫,厲兵秣馬,據邯鄲城發動叛亂,聲討趙氏。


    趙鞅時在國都絳城,聽聞邯鄲氏擁兵造反,乃命上軍司馬籍秦為將,統軍攻打邯鄲。


    籍秦引兵東出,一麵向邯鄲進軍,同時早遣使者,分向中行寅與士吉射告急。


    鏡頭閃迴,數年之年。


    籍秦接受中行寅密令,到上軍營中就任司馬,暗中監視趙鞅一舉一動。


    畫外音:籍氏本為晉國公族之後,世代皆為朝中大夫,向來依附荀氏。籍秦並為荀氏家臣,曾多次跟隨荀吳、荀躒、荀寅等東征西討。自智氏與中行氏決裂,其便接受中行寅指令,暗中為其監視趙鞅。趙午雖是趙鞅本家族弟,但同時又是中行寅外甥。趙鞅使籍秦率兵討伐邯鄲,豈非與虎謀皮?因此一招失算,險至滅族之災。


    中行寅與士吉射聞報,立刻召開緊急會議,決議營救邯鄲。


    計議已決,遂分別召集州兵家甲,準備與邯鄲氏一同叛晉。


    兩家動靜,卻被趙鞅家臣晉陽尹董安於察覺,便急如星火,親至絳都來見家主,提醒早作準備。趙鞅聞聽此訊,雖甚驚懼,卻還心存僥幸。


    董安於:其事急矣!若待兩家齊發,趙氏必危。


    趙鞅:晉國之法,首發禍亂者死。我欲待其亂發,後發製人,不亦可乎?


    董安於:君其不聞先發製人,後發者製於人乎?使彼發兵來攻,晉陽百姓必遭危害。我必作戰備於先,主公若慮首亂之罪,則使我董安於獨自承之可也!


    趙鞅聞言,沉默不答。


    董安於知道家主默許,便迴晉陽,調動趙氏軍隊,積極備戰。


    果不出董安於所料,數日之後,範氏與中行氏便即起兵,向趙氏發起進攻。


    上軍司馬籍秦雖奉趙鞅命令在先,本來按兵未動;此時聞說荀氏發動,便令調轉馬頭,與邯鄲軍馬並迴晉都,向絳城發動突襲。


    趙鞅聞說籍秦反水,不由大驚,便帶扈從家甲,倉皇逃離國都,撤迴晉陽,與董安於合兵據守。中行氏、範氏、邯鄲氏三家緊追不舍,兵圍晉陽。


    趙氏自下宮之難以來,此時再次麵臨滅族危機。因尹鐸與董安於未雨綢繆,在建晉陽城時殫精竭慮,麵麵俱到,此時便即發揮巨大作用。範氏、中行、邯鄲三家合力攻打,久攻晉陽不下。雖然如此,趙氏一家獨對三家,孤軍奮戰,晉陽城破,看來也是早晚之事。


    便在此時,智、韓、魏三卿發揮作用。以至形勢逆轉直下,戰局立刻發生變化。


    畫外音:此時晉國六卿,已是矛盾重重。荀躒與趙鞅貌和神離,荀寅與韓不信相互厭棄,魏侈與士吉射相互憎恨。荀躒又因當年瓜分羊舌、祁氏封邑之事,與範氏嫌隙極深。而韓、趙、魏三家,卻是眾誌成城,守望相助,矢誌不移。


    晉陽戰事方酣,早已滿朝皆知。


    執政正卿荀躒聞報,先是故作不知,欲承漁翁之利。及聞晉陽戰事陷入膠著,又恐傷晉國元氣根本,引來楚國大軍,遂與寵臣梁嬰父商議對策。


    荀躒:依賢卿之見,趙氏與中行、範氏、邯鄲之爭,我當助誰?


    梁嬰父:彼四家之中,惟中行荀氏雖與主公同宗,但早離心離德,是為心腹大患。不如趁此機會,主公為示公平,以大義滅親姿態,聯合韓不信、魏侈與範氏旁支士皋夷,相助趙氏,合五家之力,一舉驅除荀寅,除滅中行氏在晉國勢力。戰事即罷,內患已除,主公身為執政正卿,其四家外姓,又豈敢再與我荀氏相抗衡哉!


    荀躒:卿言甚是。你便代我密謀策劃此事,大局若定,便以子取代中行氏卿位;同時趕走士吉射後,便使士皋夷擔任範氏之主。


    梁嬰父:臣謝主公隆恩。事不宜遲,某這便去辦。


    於是連夜遣使四出,請韓不信、魏侈、士皋夷來至荀府,商議其謀。五人雖然各懷心思,但驅逐範氏及中行氏目標空前一致,於是一拍即合。


    密謀已畢,眾人各散還家,分別準備。


    來日早朝,荀躒遂以正卿名義,向晉定公請命:當年君與臣僚相約,首發禍亂者死。盟書沉於黃河,諸神皆知。今趙氏、範氏、中行氏三家始發禍亂,如僅驅除趙鞅,是謂對趙氏不公。法律之上,人人平等,請將趙氏、中行氏、範氏一並驅除!


    晉定公準奏,乃命智氏、韓氏、魏氏三家軍隊,攻打範氏、中行氏封邑。


    三家既命國君明令,因此便列堂堂之陣,以正正之師,加入六卿混戰。但因範氏、中行氏勢力雄厚,三卿之軍盡力攻打二邑,竟不能克。


    荀寅、士吉射聞說老巢被攻,惱羞成怒,便撤晉陽之圍,反向晉都絳城發動進攻。


    齊國公族後裔高強,當時避難於範氏,提醒二卿道:以臣攻君,是以下犯上,必成眾矢之的,萬劫不複,請二位君侯慎思之!


    荀寅、士吉射熱血沸騰,根本不聽,全力攻打國都。


    晉定公立即傳檄號召國人,群起而攻,剿滅叛軍。國君詔命即下,於是範氏、中行氏立成眾矢之的,繼而眾叛親離。


    隻因智、韓、魏三家聯合守衛國都,範氏、中行氏未能攻克,最終戰敗而逃。


    韓不信與魏侈見範氏及中行氏敗逃,由是聯合入宮勸諫定公,請赦趙氏首亂之罪。


    晉定公經曆此戰,亦認定範氏、中行氏是為公敵,於是詔命赦免趙鞅,繼續擔任上卿。荀躒雖然不喜趙氏,但此時自忖難與韓、趙、魏及定公抗衡,亦隻得將錯就錯。


    於是大戰結束,晉陽圍解之後,荀躒與趙鞅、韓不信、魏侈四卿相聚,在晉定公殿中盟誓,並力討伐中行氏、範氏,除死方休。


    範氏、中行氏兩大貴族逃往衛國,兩家封邑就此無主。荀躒便請韓、魏二卿,依照預定之策,與趙氏商議,欲使士皋夷為範氏宗主,梁嬰父取代中行氏之位,六卿製度不變。


    趙鞅聞此,極力反對,並私謂韓、魏二卿道:晉國之衰,便始於六卿分治之製。士鞅在時,範氏一族便貪婪霸道,欺淩君主;今既罷士吉射,複換士皋夷,是換湯不換藥,有何不同?且荀躒陰險毒辣、唯利是圖,尤甚於範氏;為一己之私,連同宗中行氏都可出賣,又有何愛於我三家?梁嬰父卑劣小人,乃智氏走狗,豈可使其為卿,以助智氏之虐哉?


    韓不信、魏侈聞而大悟,乃棄智氏,追隨趙鞅之議。


    於是來日朝議,韓、趙、魏三家異口同聲,反對恢複六卿,建議便以今之四卿,維護國君之權。晉定公聞聽此議,自然撫掌歡迎,連聲稱讚。


    荀躒未料成此局麵,萬般無奈,隻能作罷。於是四卿平均瓜分中行氏及範氏封邑,以及其國中戶口百姓。梁嬰父不得為卿,咬牙切齒深恨,因向家主荀躒再獻毒計。


    梁嬰父:趙氏能獨擋範氏、中行及邯鄲三家之兵者,全仗董安於為其家宰。若不殺董安於,晉國遲早必將歸於趙氏。主公何不借口董安於先發禍亂,以責趙鞅殺之?


    荀躒亦自痛恨趙鞅,拆散韓、魏與智氏聯盟。今聞梁嬰父之計,立即采納,遂親自修書,派人送往晉陽,轉呈趙鞅。信使獻書,趙鞅當麵拆示,見其書略雲:


    今番六卿混戰之事,確因士吉射、荀寅發動叛亂,先伐晉陽,後攻國都。但尋本溯源,皆由卿擅殺邯鄲大夫趙午於前,家宰董安於私調趙氏軍馬,挑釁於後而起。晉國之法,先發禍亂者死。今範氏、中行氏俱已伏罪,則董安於之罪,惟卿自處可也。


    趙鞅覽書,深恐被執政正卿就此抓住把柄,使趙氏亦成眾矢之的;又覺愧對董安於一片赤誠,由是六神無主,坐立不安。董安於聞知,遂自請入見,登堂入室而拜。


    趙鞅道:大戰方息,先生不在府中休息,來此何為?


    董安於:主公不必瞞我,臣已猜知正卿使者來意,且候今日久矣。若因我死,可使晉國得安,趙氏得寧,則何辭一死?今日之死,已甚遲矣!


    說罷再次下拜,起而大笑三聲,轉身迴家,上吊自盡。


    趙鞅強忍悲慟,依照晉國刑律,命將董安於屍體陳街示眾。來使親眼見到董安於已經伏法,遂還絳都,還報家主智躒。於是邯鄲午事件就此了結,趙氏闔族也由此得安。


    陳屍三日之後,趙鞅便將董安於收殮,命諸子侄執後輩之禮送葬,親自致祭。喪事已畢,又將董安於靈位安置趙氏宗廟,世代享受祭祀。


    鏡頭閃迴,趙鞅獨坐府中,加快董安於舊事。


    趙鞅從晉陽兵伐邯鄲,途中忽命停車。車吏請問其故,趙鞅道:董安於在後未至。


    車吏:主公為三軍之望,豈可因其一人,而廢大軍行程?


    趙鞅隻得前進,行百步之後,又命停車。


    董安於驅車趕至,問道:主公因何停止於此?


    趙鞅:我出發時,忘記派兵塞阻秦晉之界,又忘取府中金帛;且未向行人燭辭行。


    董安於:此臣行軍落後之故也。各都安排妥當,不需主公勞心。


    晉陽之戰中,董安於分兵出擊,功勞最大。解圍之後,趙鞅欲重賞董安於。


    董安於堅辭道:昔臣少時,為趙氏作文書,起草文告命令,為世人稱道,信義樹於諸侯,主公不賞;及臣壯年,為府中司馬,執掌軍法,軍中從無暴虐邪惡之事,主公不賞;及臣年老,峨冠博帶以任趙氏家宰,使民無二心,主公不賞。此番臣喪心病狂,使主公誅趙午引發內戰,主公卻定要賞我。與其喪心病狂受賞,臣不如逃亡!


    說罷轉身就跑。趙鞅急下殿追而挽留,遂罷其賞。


    畫外音:董安於先任趙氏司馬,善察陰奸,博識諜賊,使敵國之間諜及國內邪佞之徒皆都喪膽,不敢作亂;後為晉陽宰,首用不赦之法,後為商鞅效法,用於改革秦政。


    趙鞅心傷董安於之死,對範氏、中行氏痛恨已極,因而奏請晉定公,要求征伐衛都朝歌,盡除二氏餘孽。


    定公準奏,便下詔命:使上軍主將趙鞅,全權負責剿滅中行氏、範氏叛軍;朝中政務,則完全交予中軍主將荀躒,是謂“智氏主內,趙氏主外”者。


    趙鞅奉詔,改名趙誌父,以示繼承父誌,改過自新;於是率領晉軍,便向朝歌進發。


    中行寅、士吉射聽聞趙鞅率領大軍前來,急遣使臣至齊,向齊景公求援。又派大夫析成鮒前往戎狄,請狄軍襲擊晉國絳都,以解朝歌之危。


    使臣離開朝歌不久,趙誌父便引晉軍大至,將朝歌團團圍困,風雨不透。


    使臣至齊,拜見齊景公,遞上中行寅與士吉射書信。


    齊景公覽書,便明其情。因等待晉國內亂已久,今見中行氏及範氏前來求救,不由大喜,自謂從此能夠插手晉國內政,奪其伯主之位。遂立即修書遣使,共約魯定公、衛靈公,分別會盟,商討救援朝歌之事。


    與此同時,戎狄之主也已接到中行寅求救書信。因聞來使陳說,晉國大軍主力皆被趙鞅帶往朝歌,絳都隻有智氏一族軍隊駐守,因而大喜,便即引軍南下,向絳都發起突襲。


    未料荀躒老謀深算,早已增設嚴備,並親率家甲百計死守,終使絳都穩如泰山。


    時有赤狄族首領小王桃甲,居住晉國北境。近百年前,赤狄潞氏、甲氏、留籲、鐸辰諸部,先後被晉景公擊滅,部眾成為晉國諸大夫家農奴。其後赤狄不斷起兵反抗,屢敗屢戰。此番晉國內訌,小王桃甲聞而大喜,便趁機複聚族人起義,殺死家主,隨戎狄圍攻晉都。


    未料荀躒善守,戎狄之軍久功不克,不久缺糧,意欲退兵。複被荀躒算到,趁夜引兵出城突襲,戎狄大敗而逃。小王桃甲逃入朝歌,與士吉射、荀寅會和,析成鮒逃奔洛陽。


    趙鞅聞說絳都危而複安,遂命並力攻打朝歌。


    齊、宋二侯在姚地相會,商討救援範氏事宜。齊景公遣使潛入朝歌,挑唆範氏、中行氏,命其餘黨在晉國境內作亂,以使齊、衛、魯、宋聯軍趁便入晉,師出有名。


    二卿大喜,乃派家臣籍秦、降將高強,從朝歌突圍殺出,往舊邑率領族人造亂。籍、高二人飽食戰飯,趁夜殺出,因皆是萬人之敵,又趁晉軍不備,果被二將殺透重圍。


    籍秦、高強分別迴到中行及範氏二卿封地,召集族人為亂。


    是年冬,籍、高二人引軍會合,進攻晉國潞邑。齊景公聞報,遣使致書鄭獻公,使其出兵,與範氏家軍聯合,進攻趙氏封邑百泉。


    趙鞅聞說封邑被攻,隻得解去朝歌之圍,分兵往救。


    朝歌圍解,籍、高二人目的達到,亦皆止攻。於是兩下罷戰,各自休整。


    經過一年休整,趙鞅再次出兵。


    此番兵分兩路,一路佯攻朝歌,圍而不打,一路向邯鄲發起猛攻。


    邯鄲氏趙稷不敵,遣使向齊國告急。


    齊景公聞報,聯合衛靈公共同發兵,一麵救援邯鄲,同時包圍趙氏基地五鹿。複派衛國大夫孔圉為使,聯絡鮮虞人進伐晉國,攻占棘蒲,企圖逼迫趙鞅撤圍邯鄲、朝歌。與此同時,齊景公並調撥大量糧食,由鄭國子姚、子般引軍押運,往援朝歌。


    士吉射率軍出城,迎接運糧援軍,趙鞅調軍攔截,雙方遇於戚邑鐵丘。


    趙軍眼見敵眾我寡,士氣不振,憂心忡忡。趙鞅見此,當眾起誓:


    範與中行氏違背天命,斬殺百姓,欲專權晉國,並滅晉侯,先君依靠鄭國之助,才得保全。今鄭國無道,棄我國君而助權臣,逆天而行。我從天意並行仁德,此戰必勝。如能勝敵,上大夫得縣、下大夫得郡,士得良田十畝、庶人工商可為官,奴隸亦可獲得自由。


    眾軍聽罷,士氣大振。趙鞅續道:


    趙誌父若能勝敵,必將洗脫前罪,複得寵於君。若是戰敗,願接受絞刑,死後以大夫之禮下葬,用三寸桐棺,不用襯版外槨,不飾車馬,恥葬先祖墓地!


    諸將聽罷,熱血沸騰,皆都忘記恐懼,隻欲拚力決戰。


    畫外音:趙鞅鐵丘戰前誓師,成為後世兵家楷模,永留青史。至商鞅變法時,甚至將趙簡子此篇誓詞加以編纂,使為定製;並作為秦國軍法國政,是謂軍功賞爵製度。


    晉定公十八年,八月初七日,趙、鄭兩軍對壘交鋒。


    趙鞅身先士卒,大夫郵良為禦戎,衛太子蒯聵為車右。因見敵眾我寡,趙鞅高唿道:


    我先祖畢萬者,匹夫也!連續七戰,生俘敵將,獲馬四百匹,猶得善終正寢。諸公努力,我等不死於敵手也!


    說畢,命令擂鼓鳴號,身先士卒,衝向敵陣。晉軍敢死隊在前,隨主將拚命衝向鄭軍,身冒矢雨,其猛如虎。


    鄭軍亦奮勇相迎,趙鞅右肩中傷,倒伏車中。


    蒯聵以戈扶之,趙鞅重新站起,繼續率軍作戰。


    晉軍看見主帥如此,士氣愈加高漲,迅猛向前衝擊,鄭軍節節敗退,死傷大半。


    趙鞅終因傷重離開戰場,衛太子蒯聵指揮追擊。鄭軍盡棄糧草輜重,奪路而逃。


    鐵丘之戰,晉軍全勝。


    趙鞅因恐再次與範氏陷入相持,難免後院起火,故此宣布乘勝撤圍朝歌,班師迴軍。


    晉軍以少勝多大敗鄭軍,趙鞅由此名聲大噪,被晉人視為天人。


    此戰後不久,晉國正卿智文子荀躒油盡燈枯,是年秋駕鶴西去。


    由是趙鞅繼荀躒擔任執政正卿,獨掌晉國大權。趙氏家族繼趙盾、趙武之後,趙父誌是為第三位正卿,嬴姓趙氏開始實現再度騰飛。


    孔子聞此歎道:趙鞅已經得誌矣!


    趙鞅為執政卿後,首要之事就是重組內閣,清算範氏與中行氏殘餘勢力。


    鐵丘之戰次年六月,趙鞅率晉國大軍進攻宗周,先發檄文,要求周敬王懲辦劉文公。


    周敬王覽其檄文道:五年之前,範氏士吉射與中行氏荀寅合攻趙氏,劉氏曾以周天子名義幫助範氏,並讓部分王室田稅。鐵丘戰前,劉文公家臣萇弘再次矯天子詔,命鄭兵護送齊國糧粟,再助範氏。則若天子不問其罪,我晉國當代行得專征伐之權也。


    周敬王收到趙父誌問罪之書,明知皆為事實,反駁不得。因不舍劉文公性命,又無計使趙氏退兵,寢食俱廢。


    劉文公見敬王為難,隻得丟車保帥,殺死萇弘,遣使出城,以其首級告罪於趙鞅:


    此前周室出兵,助範氏、中行氏為禍晉國,都是萇弘擅自做主,某與天子皆不知也。今斬其首以謝趙卿,保證下不為例。


    趙鞅滿意其說,遂表示既往不咎,因而撤兵迴國。複殺士皋夷,以除範氏殘餘。


    事件懸疑:隻因萇弘之死,其後二千五百年來,趙鞅與劉文公皆遭史家所詬。究其原因,大致有四。其一,萇弘終生對周王室忠心耿耿,盡心竭力;其二,萇弘有修齊治平雄才大略,深得周敬王信任;其三,孔子亦拜萇弘為師,堪稱聖賢之師,實在不應成為範氏替罪羊;其四,範氏與劉氏世為姻親,則劉氏相助範氏,豈可深責?又何必非殺萇弘!


    曆史真相:萇弘最終作為範氏替罪羊被殺,其真實原因,是因與周敬王同心戮力,欲複興王室,因此便遭諸侯國中權臣嫉恨。可以試想,若是萇弘不死,韓、趙、魏皆不可能名列諸侯,故此趙鞅非殺萇弘,玄機在此。衛國大夫彪傒曾道:“自幽王昏亂以來,周室之衰,至今已曆十四世矣。萇弘欲圖複辟,其能得善終乎?”一語道破天機。相傳萇弘死後,因悲壯冤屈,其血入土,三年化為碧玉。後世常以“萇弘化碧”比喻千古奇冤,典出於此。


    冬十月,趙鞅率軍再次包圍朝歌,駐於朝歌城南。


    中行寅預料朝歌無法再守,獨自突圍,逃亡邯鄲,投奔趙稷,尋求庇護。於是朝歌城隻剩士吉射一家固守,危在旦夕。趙鞅見此,愈加不肯退兵,下令加力攻打。


    周敬王二十九年,魯哀公四年,公元前491年。七月。


    齊景公命大夫田乞、弦施,會和衛卿寧跪,兵指朝歌,救援範氏。趙鞅避實就虛,立即移師攻打邯鄲,至九月兵臨邯鄲城下,下令大舉攻城。


    中行寅、趙稷固守兩月,入冬後力竭而潰,趙鞅率軍攻入邯鄲。


    中行氏及邯鄲氏棄城而逃,荀寅逃亡鮮虞、趙稷逃奔臨地。齊景公聽聞邯鄲被圍,派弦施領軍前往救援,已自不及,正好接著趙稷,遂將臨地城牆拆毀以歸。


    景公聞報趙鞅奪取邯鄲,不由大怒,複派上卿國夏進攻晉國,以為報複。趙鞅在外,國惠子因此一路勢如破竹,連續攻陷邢、任、欒、鄗,一直打到鮮虞,護送中行寅至柏人。


    麵對齊國大肆侵晉,趙鞅隱而不發,而在邯鄲休整養兵,一邊暗中調兵遣將,準備向範氏、中行氏發起最後攻勢。


    次年春,趙鞅軍出邯鄲,兵圍柏人,四麵攻打。中行寅不敵,棄城逃亡至齊。柏人光複,範氏及中行氏在晉勢力終被清除。晉國之亂長達八年之久,至此終告結束。


    鏡頭轉換,按下中原,複敘江南。


    吳王闔閭自楚國郢都班師還歸姑蘇,就此威震中原,名揚天下。


    闔閭由是始事遊獵,享樂之情潛滋暗長。又大興土木,先建長樂宮於國中,後築高台於姑蘇山。又於胥門外為徑九曲,春夏出城上山,秋冬則進城入宮,吃盡穿絕,不亦樂乎。


    這一日,吳王於長樂宮中大宴群臣。觥籌交錯之際,伯嚭忽然提起當年率兵伐楚之時,越人趁火打劫之事。當即勾起吳王舊恨,謀欲報之,於是派出間諜,前往越國偵探虛實。


    時為周敬王二十三年。


    吳國間諜進入越都,隻見滿城掛孝,國人哀戚,如喪考妣。悄悄打聽探問,卻是無巧不巧,原來恰逢越王允常去世。其子勾踐繼位,葬父允常於會稽木客。


    間諜聞聽此訊,立刻北上返迴姑蘇,還報吳王。


    闔閭大喜道:允常既死,勾踐黃口孺子,不足憂也。


    伍子胥進言:夫吳之與越也,三江環之,民無所移。有吳則無越,有越則無吳,將不可改於是矣。員聞之,陸人居陸,水人居水。夫上黨之國,我攻而勝之,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車。夫越國,吾攻而勝之,能居其地,能乘其車。趁此良機,王何不伐之!


    吳王:伐人之喪不祥,子姑待之。


    伍員:吳越之仇,由來已久。大王今懷婦人之仁,不肯伐彼;則待勾踐羽翼豐滿,必來伐我。若到那時,後悔不及。


    吳王:吳越仇隙源自何時?卿可試說之。


    伍員:越人先祖,乃夏少康庶子無餘,商時受封會稽,供奉夏禹祭祀,遂建越國。五十餘年前,先王餘祭之時,初伐越國。對越虜施以酷刑,虐待甚於奴隸,故被俘越民怨以伺間,每欲尋找機會報複。則先王伐楚觀舟之時,被越人守船奴弑殺。越王允常執政,由此依附楚國,專與吳國為敵。我入郢都,允常便趁機入吳,盜掩襲我,大王豈忘之乎?


    吳王:相國所說皆是,寡人亦從不曾忘。今允常既死,其子勾踐乃孺子耳,何足為憂!今聞齊、楚通好,此乃大憂。我欲先伐齊,後及越,如何?


    伍員:齊之聘楚,未必害吳,豈可因此遽興兵旅?(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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