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無言,波濤嗚咽。


    孟明視渡河登岸,向河心凝望良久,思及漁翁為己中箭而死,不由潸然淚下。


    公孫支迎迴三帥,還至秦都,止於城外,使人報入城去。


    秦穆公聞說秦師敗於崤山,全軍盡沒,三帥皆為晉軍所獲,本來寢食俱廢。忽聞報三帥被公孫支接迴,不由轉憂為喜,對眾臣道:若非百裏奚與蹇叔提前巧計安排,安得三位將軍複還?其止於城外而不入,是懼我問其敗軍之罪,眾卿可隨寡人出城去迎。


    話音未落,早有數臣奏道:孟明視等喪師辱國,依法當誅,何當主公親自出迎?


    秦穆公歎道:此番兵敗,是寡人不聽蹇叔、百裏奚之言,純屬自招,且累及三子。罪在於孤,豈可委過他人?千金易得,一將難求,若我殺帥以掩己過,徒遺天下之笑。


    乃命群臣皆換素服,出迎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三人於城郊。三人見國君親自來迎,頓首大慟,請求治罪。穆公雙手一一扶起,命眾臣哭唁,設壇祭奠陣亡三軍,然後還城。複用孟明視等三帥主掌兵馬,愈加禮待。


    諸侯聞說晉國大勝秦軍於崤,俱來朝拜晉侯,承認襄公可繼其父文公霸主之位。


    惟有衛成公姬鄭念及前仇不朝,並以大夫孔達為將,引車百乘攻鄭,兵伐綿、訾二城,大軍及於匡邑。


    晉襄公聞報,遂寢伐秦之謀,命先軫會合諸侯,引軍攻衛,占領戚邑。


    便在此時,北邊忽然來報,說翟狄之主白部胡引兵犯界,已過箕城。


    襄公聞報大驚,急命召迴先軫,班師還都。先軫還師絳城,脫去戎裝,換上官服,上殿麵君,問召兵還師之故。襄公說以翟狄來犯之故,然後當麵問計。


    晉襄公:翟與晉國無隙,且為姻親之好,向來各安其境。今無故來犯,我以何策應之?


    先軫冷笑道:何謂無故來犯?先君文公出亡之時,翟君以親女二隗妻之,一配文公,一配趙衰。寄居十二年間禮遇甚厚,並無虧代;及文公返國得繼君位,翟君又遣使前來拜賀,並送二隗先後還晉。先君與翟君乃是翁婿之親,未以厚禮還報翟君大恩,也倒罷了;翟君亦常念先君之好,故而隱忍不言。今先君去世許久,主公即位經年,卻妄自尊大,隻以中原方伯自居,並不與翟國遣使通好,將姻親之情全部斷絕;又恰逢翟君謝世,其子白部胡嗣位。此位新主也是妄自尊大之輩,且自恃其勇,故乘喪來伐,又有何奇怪?


    襄公聽其口氣,知道前番私放秦將之事,心中氣惱未消。於是陪個小心,起身施禮。


    晉襄公:先君勤勞王事,雖未暇報恩於翟,但翟君並未見怪。此是先君仁德布於天下,故不為人仇之。今其主來伐我喪,是寡人德薄寡義,故招仇也。子載先生乃先君舊臣,寡人不敢以臣下視之;然卿乃晉國六軍統帥,兵權在握,璽印在手,寡人故以軍事相詢。賢卿若還顧念先君情誼,則寡人幸甚。翟兵即來,便請大帥不憚勞苦,引兵拒敵如何?


    先軫咀嚼國君話中意思,便如五雷轟頂。由是自降三階,伏地再拜,淚落如雨。


    先軫:微臣因不忿秦帥釋歸,怒激之下,麵唾君席,出殿不辭,實無禮之甚!無禮之人,豈堪為帥?臣願交出元帥兵符璽印,讓出職權,請主公別擇良將!


    晉襄公聞此,下階撫慰:卿激於忠心義憤,唾席而已,有何不可?至若出殿不辭,卿為長輩,孤乃小子,有何不宜?今禦翟人入侵,乃國之重事,卿其勿辭!


    先軫萬不得已,再拜而出。未出殿門,便即仰天歎道:“將者不能立於朝堂,死於戰陣之上,有何不可?不料未死於秦,誰知卻死於翟也!


    話音激越,滿殿皆聞。襄公及眾臣聞之,皆不知其意所指。


    先軫點起三軍,用己子先且居為先鋒,欒盾、郤缺為左右隊,狐射姑、狐鞫居為合後,發車四百乘,出絳都北門,直望箕城進發。


    兩軍相遇於城北平野,先軫見天色已晚,便令安營紮寨,一夜無話。


    來日五鼓,傳餐已畢,擂鼓聚將,出營列陣。


    雙方各自三鼓,翟主白部胡親自出戰。先且居迎戰數合,便即引車而退,將翟軍誘入深穀。左右伏兵俱起,先且居迴車再戰,一戰而勝,斬斬胡騎百餘。


    白部胡恃勇殺出重圍,將至穀口,已是筋疲力盡,渾身帶傷。忽見一支人馬殺出,為首之將正是晉國下軍大夫郤缺,迎麵一箭,直射中白部胡咽喉,自腦後穿出,登時身死。


    先軫正在中營,軍士來報:白部胡所部皆被圍殲,翟主亦被郤缺將軍斬首。


    先軫喜道:翟狄授首,此戰既勝。我當入敵陣自討,以罰麵唾君席之罪!


    說畢頂盔貫甲,親援長戟,驅車殺入翟軍右陣,便如劈波斬浪,直至垓心。


    右陣主將乃是翟主白部胡之弟,名曰白暾,尚不知兄長之死。忽見敵軍中有單車馳入己陣,並無後繼,傳令迎敵,並調弓箭手前來圍射。


    先軫奮起神威,往來馳驟於陣,殺敵將三人,騎士二十餘人,自己身上並無點傷。


    翟軍被其神勇所懾,無不驚呆。再過片時,號角聲起,翟軍忽退,閃出一大片空地,原來是弓箭手到,將先軫戰車團團圍住。


    此時已有人認出此位單車將軍,報與白暾:啟稟頭領,陣中所困敵將,卻非別個,乃是晉國上卿,中軍大帥先軫是也。


    白暾聞報大吃一驚,暗道:先軫身為三軍主帥,因何輕入重圍,自取其死?


    於是高聲喝道:對麵老將,可敢報上名來?


    先軫長戟平端胸前: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晉國中軍之帥,先軫是也。


    白暾:人言晉帥多智,未料乃是匹夫之勇。公雖驍勇,入我重圍,插翅難飛。若棄兵下車投降,我必勸說我家大王,便似晉侯釋放秦帥孟明視,放你歸晉。


    先軫大笑:翟狄王白部胡,已被我下軍大夫郤缺射死,又何能釋放我歸國?自古以來,隻有戰死將軍,焉有投降元帥!


    說罷摘下頭盔,運足力氣,直向白暾擲來。


    白暾避過,喝罵道:老賊,你自尋死,某又何必客氣?


    就馬上引弓發矢,隻一箭,射向先軫前胸。先軫看見箭至,稍稍側身,以肩受之。噗地一聲,利箭刺入肩窩,射個對穿。先軫痛哼一聲,複哈哈大笑。


    白暾:利箭至身,不避為何?


    先軫:我為三軍之帥,若不於陣上親自殺敵,無以證明吾雖年邁,但猶勇不可當。爾翟狄既知老夫之勇,又多所殺傷何為?速命弓手,亂箭齊發可也。


    說罷自裂上衣,竟然身無片甲,露出一腔胸毛。複推禦者下車,自以左手控馬,右手執戟,驅車上前。


    白暾讚道:勇哉,此翁!


    遂將長戟一揮,代替軍令,命弓手放箭。


    一時之間,矢如飛蟥,先軫以身受之,箭集如蝟,屍立不仆。


    白暾便命刀手上前,以旗角蒙住先軫之首斬之。


    正在此時,先且居率領晉軍大至,來救父親。白暾便命收軍,退後十五裏紮營。先且居收父屍以還,起箭盈鬥;晉軍無不大哭,聲震雲宵。


    便在此時,郤缺提著白部胡首級,到中軍獻功。眼見元帥無頭屍體,不由大哭,說道:我等拚卻戰功不要,願以白部胡之頭,換迴元帥首級。


    先且居:若是如此,便謂與敵議和;當先奏國君,方可行之。


    郤缺、欒盾、狐鞫居、狐射姑獲勝歸來,畢集營中,共舉少帥先且居為首,聯名上奏國君。說明元帥不知何故,單車赴敵求死,首級被翟人斬去,要求以白部胡首級交換。


    正在此時,有守衛中營帥帳軍士,持簡來報:元帥單車出營,衝陷敵陣之前,已寫下奏章,命末將轉呈少帥。


    先且居接過,觀其父遺表略雲:


    臣中軍大夫先軫,自知當麵唾席,無禮冒犯國君,大不敬罪也。既國君不加誅討,臣能安之若素耶!此番與翟狄之戰,仗主公威靈,諸將用命,已期必勝。臣為三軍之帥,若歸而不受君封,是遺主公有功不賞之譏;若歸而受賞,是雲無禮君主之臣,可因戰功以贖己罪。則有功不賞,何以勸功?無禮論功,何以懲罪?功罪紊亂,何以為國?臣不能自解,故將馳入翟軍,死於敵陣。既主公不討臣罪,臣便假手翟人,以代君主之討可也。


    讀至奏簡末尾,卻見一幅絹帛夾在其中。乃將奏章交給諸將,自觀其帛書雲:


    遺囑我兒且居:為父侍晉,從文公在外流亡一十九載,隻有苦勞,不敢言功。至奉主複國,便掌軍權,馳聘沙場半生,計有兩次大戰,一為城濮,再為崤山。此二戰為父皆以詭計,不依古法,則一戰滅楚軍大半,子玉死之;二戰覆秦軍精銳,孟明視等三帥擒之。夫楚與秦,皆當世大國,足可與晉國一較上下者;若二國懷恨聯合,則晉之大禍至矣。父若不死,二國複仇之日,是我先氏滅族之時。為父不檢,又麵唾君席,主公豈不以我全族性命,以免舉國之兵禍耶?故為父甘願死於戰陣,並以戰功免我闔族之禍。我死之後,晉侯必不複恨先氏。你兄弟伯叔,宜傾力扶保晉國,不可懷怨,更不可懷有貳誌。切切,至囑!


    先且居覽罷,心情激蕩,勉強忍住。遂納書入懷,與眾人商議:未知誰願為使,去見主公,奏請交換我父首級,休兵罷戰?


    正說至此,營門忽報:翟主之弟白暾,差人前來下書,要求彼此交換首級,並說已將大帥首級送去晉都絳城,交付襄公。


    未幾,絳城使者亦至,下達襄公指令:準予與白暾議和,交還翟主白部胡首級給白暾,就便班師迴都,將先軫元帥首級與屍體合葬。


    先且居再拜領旨,遂命來使帶迴翟主首級,自與諸將及三軍舉哀,為父發喪,班師迴京。是夜白暾亦潛師迴翟,為兄白部胡合屍殯葬;因白部胡無子,白暾遂嗣位為君。


    晉師還都,襄公親迎至郊,命開匣請出先軫首級,與屍身縫合入殮。


    當打開半幅旗角之際,襄公、且居及諸將觀之,見先大帥須發戟張,目光炯炯,竟如生時一般無二。


    襄公撫屍慟哭道:將軍死於國事,英靈不泯,遺表所言,足見忠愛,寡人不敢忘之。晉國六軍璽印,就交付公子先且居執掌,君臣誓不相負,公其放心瞑目!


    言罷,乃於柩前拜先且居為中軍元帥,以代父職。


    說也奇怪,當先且居拜印之時,先軫雙目遂瞑。


    先軫喪事已畢,襄公複獎諸將克敵大功。郤缺射殺白部胡,因將其父郤芮先前食邑冀城賜還,並嘉慰道:卿能贖父之罪愆,故還爾父之封邑!


    又以先茅縣封賞胥臣,並嘉慰道:若非卿當初力排眾議,薦舉郤缺,亦不能成今日大功,得此幹國良將。故封茅縣,以獎舉賢之功。


    諸將見襄公封賞得當,無不悅服。先軫舊部,皆歸少帥先且居統轄,各無異辭。


    畫外音:先軫半生流亡,半生征戰,於治國並無特別建樹,隻在軍事活動中大放異彩。其主要軍事成就,便是親自指揮並贏得城濮及崤山之戰,皆是春秋時期著名戰例。在城濮之戰中,先軫屢初奇計,最終大敗楚軍,創下誘敵深入、使用間諜、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敵軍戰例,首開古之未有戰術。後於國喪之際輔助襄公,又與秦軍進行崤之戰,全殲秦軍,俘其三帥,複創中國軍事史上首個伏擊殲滅戰例。兵行詭道,其實始創於此人。亦正因其“兵不厭詐”思想,《史記》不為其列傳,《左傳》更是寥寥數筆,以至名不見於經傳。


    晉國因與秦國交惡,又值翟狄內侵,許、蔡二國聞知,便背晉盟,複受盟於楚。


    晉襄公聞報大怒,便拜陽處父為將,使率師伐許,因而侵蔡。


    楚成王聞報,亦針鋒相對,命鬥勃同成大心率師救之。


    兩軍皆出,遇於汦水,隔岸下寨,就此對峙。擊柝之聲,彼此相聞。


    如此相持兩月,看看歲終,晉軍糧食將盡。陽處父意欲退軍,恐為楚人所笑,遂思一計,乃使人寄戰書於楚帥鬥勃。晉使至於楚營,呈遞戰書,鬥勃拆示其書雲:


    將軍若欲戰時,我軍當退一舍之地,使貴國濟水列陣,決一死戰。若是不敢,便請退軍,以免空費軍資民財?未知敢否?惟速裁決。


    鬥勃覽書大怒:陽處父欺我不敢渡河耶?


    當時便欲在戰書背後迴複,應允渡河決戰。成大心見此,急上前諫止。


    成大心:將軍不可,此激將之計也。晉人無信,其言退兵一舍,殆誘我耳。若乘半濟而擊,我軍進退無據矣。不如姑退,讓晉軍涉河來戰,我反客為主,不亦可乎?


    鬥勃大悟,乃對晉使道:你迴去告訴陽處父,請晉軍渡河決戰!


    並當晉使之麵,傳令軍中:兵退三十裏下寨,以讓晉軍濟水。


    晉使領命,施禮退出,飛馬迴營。


    陽處父卻命使者,揚言於諸營眾將道:楚將畏晉,不敢涉水來戰,已率軍遁去矣。


    揚言已罷,諸將皆都信以為實。陽處父遂命連夜拔營,班師還國。


    鬥勃聞說晉師已退,知道上當,追之不及,隻好下令班師。


    於是迴到朝中,向楚王報捷,奏說晉軍大敗,望風而逃。楚王大喜,下令隨征將士皆予重賞,且愈加依賴鬥勃。


    鬥勃與王長子商臣有隙,遂進諂言於成王:楚國之嗣利於少,不利於長,曆世皆然。商臣蜂目豺聲,其性殘忍,今日受而立之,異日複惡而黜之,其為亂必矣。


    幾次三番進言,不肯罷休。楚王不由心動,遂欲廢黜長子商臣,改立王子職為太子。


    未料行事不密,信息傳之於外。


    商臣聞說鬥勃屢次進言諂害,心懷怨恨,咬牙切齒,便欲反擊,隻恨無機可乘。及聞鬥勃率軍救蔡,與晉軍對峙近三個月後不戰而歸,迴朝後又虛報戰功,於是以為時機難得。


    便即入宮,進譖於父親成王:令尹子上此番出兵,因受陽處父賄賂,故賣陣於晉軍。


    成王見鬥勃不發一矢迴兵,本就心存疑惑,此時太子進奏,立信其言。遂遣使攜王劍至令尹府宅,賜於鬥勃,令其自裁,不許複進宮相見。


    鬥勃不能自明,歎道:我妄自幹涉國君立嗣之事,固宜其死也。


    乃以楚王所賜寶劍,刎喉而死。


    適逢成大心造府拜訪,恰見其事。但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相救不及。


    成大心驚怒如狂,便問王使:令尹何罪,命伏王劍而死?


    王使說道:因受晉將陽處父賄賂,賣放晉軍。


    說罷不敢多耽,自迴宮複命去了。


    成大心扶屍大哭:哀哉,痛哉,惜哉!令尹既中晉人詭計退兵,何不歸而照實奏王,反邀戰功,以致複中他人之譖耶!


    於是進宮,直詣成王座前,叩頭涕泣,為鬥勃辯冤。


    成大心:大王,子上令尹何罪,遭此不白之冤!


    楚成王:其受陽處父之賄,賣陣與敵,有何冤枉?


    成大心備述當時與晉軍對峙泜水,晉將陽處父如何使詐,約我退師一舍,來日渡河決戰,其卻趁夜退兵;我軍求戰不得,隻得班師之故,如此恁般,說了一遍。說畢當時真相,最後起誓道:當時臣為軍前主將,可證明令尹並無受賂之事。若以退兵為罪,罪宜坐臣。


    成王聞罷,默然半晌:卿不必引咎,此乃太子與令尹不和,故此進言諂害。孤誤信太子之語,錯殺令尹,今亦悔之。容孤查清此事,必與令尹洗冤,卿其待之!


    太子商臣聞說成大心進宮來見父王,心知不妙,就問太傅潘崇:鬥勃離間我父子,被父王賜死。今成大心複入宮進譖,未知父王是否受之。內宮深不可測,如何得其確信?


    潘崇答道:殿下姑母江羋,自江國歸寧,這幾日始終與楚王朝夕相處,必知宮中之事。殿下可設宴招待姑母,於席間故意不敬;如此如此,必可探知大王心意。


    商臣從之,依計而行,便宴請姑母,席間卻又甚是無禮。


    江羋受到太子冷落羞辱,果然大怒,口不擇言道:咄!你這卑賤匹夫,對姑母尚敢如此無禮!難怪我兄楚王,與成大心商議殺你,而立子職為太子也。


    說罷拂袖出門,升車而去。


    商臣氣走姑母,但也得到實信,不由大懼,遂急召潘崇以入,說道:此話既出於姑母之口,可見父王欲要殺我,其事確實。於今奈何?


    潘崇:若使子職為王,你可甘心為臣,以事其為主乎?


    商臣:自然不能。


    潘崇:可願效重耳,長年逃亡在外乎?


    商臣:愈加不能。


    潘崇聞此,乃現猙獰之笑,最後問道:則敢弑父殺弟,發動政變乎?


    商臣點頭道:我能!


    潘崇擊節讚道:欲成大事者,固當如是也!


    於是俯耳獻計,如此如彼而行。


    太子商臣聞計,見說非但能保己命,兼能為王,哪裏還將忠孝廉恥放在心上?於是連聲答應,並依其計而行,暗中籌備。


    楚成王四十六年,十月某夜,太子商臣率軍入宮,包圍楚成王寢室,逼父自殺。


    成王知道必不能免,至此大悔,乃請求太子道:方才我命庖役,正在後廚烹製熊掌。待為父食畢熊掌再死,未知可否?


    商臣答道:你企圖拖延,等待外援來救耶?既將臨死,食熊掌何用!


    楚成王歎息數聲,遂上吊自殺。


    次日一早,太子太傅潘崇出麵,召聚諸卿大夫於前殿,宣布國君因病暴死,遺命扶立太子商臣即位,是為楚穆王。


    畫外音:楚穆王逼令父親上吊自殺,可謂中國史上首位弑父奪位者,開父子相殘先河;但迴思當年成王本人,亦是以弟弑兄堵敖,因而奪得君位。今被其子商臣弑父,亦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穆王即位,先為父親治喪下葬,而後接受群臣朝賀,封賞功臣。成大心為若敖族首領,穆王雖然不喜,也隻得將其升為令尹;以潘崇為太師,使掌環列之尹;其餘各族公卿大夫,各有升賞。成大心既掌相權,由是若敖氏在楚國權勢複重。


    鬥宜申字子西,乃成得臣之弟,成大心之叔,被封商公。聞說兄長成王被侄兒商臣逼死,不由驚怒哀痛,遂托言奔喪返歸郢都,並與大夫仲歸合謀,欲圖複弑穆王,為成王報仇。不料謀事不密,迅速敗露,鬥宜申與仲歸二人反被穆王誅殺。


    昔巫者範矞似,曾雲“成王與子玉、子西三人,俱不得其死”,至是其言果驗。


    鏡頭轉換,按下楚國宮變,複敘秦晉情仇。


    周襄王二十九年四月,秦穆公複使孟明視為帥,將兵伐晉。


    孟明視感激穆公不記前番之失,再次重用之德,遂別秦侯,誓師東進。


    秦師渡河之後,孟明視下令焚船,謂三軍道:今後路絕矣,此去有勝無敗。勝則盡雪前恥,為陣亡父兄報仇,敗則有死無生!


    三軍聞此,盡皆感憤,且念三年前崤山之恥,由是勇往直前,殺向秦國。


    秦軍三戰皆勝,先後攻取王官及鄗邑,接連大敗晉軍。晉人無力抵擋,皆都固城以守,不敢輕易出戰。孟明視終於揚眉吐氣,遣使返京報捷。


    秦穆公讚道:此乃知恥而後勇,哀兵必勝者也。


    遂出秦都,自茅津渡河,親至崤山舊日戰場。因命收拾山穀中秦人屍骸,為其發喪,掘坑封墓,哭祭三日。


    秦穆公發誓曰:嗟士卒!聽無嘩,餘誓告汝。古之人謀黃髪番番,則無所過。


    以申思不用蹇叔、百裏傒之謀,以致崤山之敗,故作此誓。


    秦國君子聞之,皆為垂涕:嗟乎!主公之與人周也,卒得孟明之慶。


    秦穆公伐晉返師,乃升孟明視為亞卿,使與上卿繇餘共治秦國,由此兵威大振。


    時有西戎主赤班,初見秦兵屢敗於晉,便率諸戎叛秦。及聞秦師伐晉大勝而歸,恐穆公將得勝之師移而伐戎,遂通過舊臣繇餘,向秦伯奏請,聲稱願率西戎二十餘國,納地請朝,共尊穆公為西戎伯主。


    繇餘轉奏,秦侯從之,此便謂“並國二十,拓地千裏,遂霸西戎”。


    西戎諸國願奉朝請,聽命於秦,於是秦穆公威名聲振諸侯,直達京師。


    周襄王聞報,欲冊封秦侯為方伯,使與晉侯並肩,議於眾卿。


    尹武公進言:秦雖霸西戎,然其位於西鄙,未若晉能勤王。今秦、晉交惡,晉侯驩能繼父業,若冊命秦,則失晉歡。不若遣使賀秦,則秦知感,而晉亦無怨。


    襄王從奏,遂命尹武公使秦,賜金鼓以賀。


    秦穆公拜受金鼓,自稱年老不便入朝,使公孫支隨尹武公如周謝恩。


    是年繇餘病卒,穆公遂以孟明視為右庶長,實為秦相。


    百裏奚當時致仕在家,隱居已久,聞報兒子拜相,遂道:我兒三戰三敗,又三敗三戰;今終打敗晉師,一雪前恥。又助穆公成就西方霸業,使我老懷彌慰,再無憾矣!


    於是大笑三聲而亡,終年一百零五歲。


    百裏奚既死,兒童不歌,舂者不詠。遺命葬於故鄉南陽,墓曰麒麟崗七星塚。


    畫外音:近兩千年後,宋代書法大家黃庭堅路過百裏奚塚,見其斷垣殘碑,感慨係之,遂寫《過百裏奚大夫塚》,其詩文道:客行感時節,況複思古人。何年一丘土,不見石麒麟。斷碑略可讀,大夫身霸秦。虞侯納垂棘,將軍西問津。安知五羊皮,自鬻千金身。末世工媒孽,浮言垢道真。幸逢孟軻賞,不愧微子魂。


    百裏奚死後未幾,蹇叔亦在家中去世,年過百歲,高壽而終。


    秦穆公聞而悲憫,賜以金帛,親往致祭,使西乞術、白乙丙輿梓返鄉,歸葬宋國銍邑,至此終得葉落歸根。


    畫外音:蹇叔乃為千古奇人,平生曾作四大預言。其一預言公孫無知之死,其二預言王子頹之敗,其三預言虞國之亡,其四預言秦師必敗於崤山之穀。至此蓋棺定論,四大預言無一不中。則蹇叔便被後世奉為預測家鼻祖,然後方有鬼穀子出,可與其並肩。


    光陰荏苒,歲月易度,秦穆公已漸漸年老。


    鏡頭閃迴,十數年前。一聲嬰兒初啼,宮女到前殿向穆公報喜,說夫人誕生一女。


    正在此時,適逢有人獻璞入宮。穆公當場命匠人琢之,得碧色美玉,故以為祥瑞,便愛此女為珍寶。


    轉眼之間,愛女周歲。穆公命宮中陳設諸物於晬盤,使女擇而取之,是謂“抓周”。


    公主觀玩良久,別物一概不理,獨取此塊碧玉,隨手玩弄,久而不舍。穆公大喜,遂為公主取名為弄玉。


    弄玉年紀稍長,姿容絕世,且又聰明無比,善於吹笙,就口自成音調,聲如鳳鳴。仿佛天生便會,無人能為其師。


    穆公鍾愛弄玉,築重樓以令居之,名曰鳳樓。樓前又有高台,名為鳳台。


    弄玉年十五時,穆公欲遍索諸侯公子,為愛女求婿。弄玉聞之,向父親誓約:必是善笙或善絲竹之人,能與我唱和者,方是我夫,他非所願!


    穆公應之,使人遍訪,不得其人。忽這一日,弄玉坐於鳳樓,見天淨雲空,月明如鏡,便唿侍兒取笙,臨窗吹之。那玉笙聲音清越,響入天際,空中若有引簫而唱和者。


    弄玉驚異,乃停吹而聽,簫聲亦止,餘音嫋嫋不斷。弄玉臨風惘然,癡癡不語,因不勝冷月沁寒,乃將玉笙置於床頭就寢。


    未及片刻,便入夢中。見西南方天門洞開,五色霞光,照耀如晝。一美貌少年羽冠鶴氅,跨鳳而下,立於鳳台。


    弄玉:郎君何人,因何而來?


    少年:我乃太華山之主,奉上帝之命,來與卿結為婚姻。


    弄玉:君子既欲與我成婚,可知我之誓言否?


    少年不答,乃於腰間解下赤玉簫,倚欄吹之。彩鳳舒翼鳴舞,與簫聲唱和。


    良久奏畢,對弄玉道:此曲名曰《華山吟》,今可授卿。


    弄玉猛然驚覺,夢中景象宛然在目,《華山吟》亦餘音在耳,絲毫不忘。


    弄玉將夢中情形言於穆公,並奏華山之吟,不由人不信。穆公乃使弄玉描繪夢中少年影像,派孟明視持之,至太華山訪之。


    孟明視奉旨出京,登上太華山,至明星岩下,果見一人羽冠鶴氅,玉貌丹唇,與公主所繪畫像一般無二。孟明視遂以國君所托言之,並叩其姓名。


    少年答道:某名蕭史,粗解宮商,別無他長。即左庶長親來相召,不敢辱命。


    孟明視遂請共載而迴,引蕭史入謁秦侯。穆公便於鳳台召見,視蕭史形容瀟灑,先有三分歡喜,乃命吹簫。


    蕭史奉命,遂取赤玉簫在手,嗚嗚咽咽,吹奏起來。才品一弄,清風習習;奏第二闕,彩雲四合。演至第三章節,見白鶴成對,孔雀數雙,棲集於台上,依節起舞;又百鳥和鳴,曲終多時方散。


    弄玉坐於樓中簾內聽之,命侍女出謂父親:此真女兒之夫也。請問其笙簫來曆!


    穆公聞言,便以此問之。


    蕭史答道:笙者,生也,女媧氏所作,義取發生,律應太簇。簫者,肅也,伏羲氏所作,義取肅清,律應仲呂。因象鳳鳴,故百鳥翔集。


    穆公大喜道:寡人有愛女弄玉,頗通音律,願配郎君,幸子勿辭。


    蕭史亦大喜,當即拜謝,口稱嶽父泰山。


    穆公乃命太史擇吉,與其二人婚配成親,並拜蕭史為中大夫。


    蕭史不與國政,日居鳳樓,不食人間煙火。弄玉學其導氣之方,亦漸辟穀絕粒。


    約居半載,夫婦正於月下吹簫,遂有紫鳳、赤龍自天而降,止於鳳台。


    蕭史見此,遂止吹奏,謂妻弄玉道:我本上界文曲星官,奉上帝之命下凡,整理人間史籍。周宣王末年,史官失職,是為夫連綴本末,備其典籍遺漏。周人以吾有功於史,遂稱為蕭史,今曆百十年矣。因此功得為華山之主,因與卿有音樂夙緣,故先以簫聲作合,又入卿夢境,得為夫妻。今我吹簫引鳳來迎,與卿可以去矣!


    於是蕭史乘龍,弄玉乘鳳,駕雲而去,不知所終。


    畫外音:今人所稱乘龍快婿者,正是出於此典。此乃上古神話延續,自非信史。但因在中國民間傳說極廣,亦屬民間文學寶庫中經典篇章,故此上錄於此。


    鏡頭閃迴,還說信史。


    孟明視渡河焚舟,伐晉當年,晉襄公雖避戰於秦,但為維護先父霸業,便集諸侯,南伐中原。遂以不尊王室為借口,率宋、陳、魯、衛、鄭諸侯,集六國聯軍,進攻沈國。沈國自然不是諸侯聯軍對手,於是一擊而潰,自此一蹶不振。


    畫外音:沈國前身是為聃國,位於今之安徽臨泉縣境。周武王克商之後,封最小同母弟季載於此,稱為聃侯;季載又為周成王司空,位列三公。當時聃國是為侯爵大國,北至黃河、東至杞、西至東虢、南至陳國。平王東遷後,季載後裔另封沈地,定都汝南一帶,號汝南國,首任君主稱為沈君忽。後因踐土之盟,被降為子爵,愈加位卑勢弱;又因位於晉楚等強國之間,便在春秋爭霸中左右為難,苦不堪言。隻因地近強楚,隻得與楚國交好。亦因沈國是為楚國同盟,因而屢遭中原諸國討伐。此番六國伐沈,便是晉楚爭霸中殃及池魚明例。


    沈國被伐消息傳至楚國,正是楚穆王即位次年,聞報不由大怒,遂以牙還牙,舉全國大軍北上,來攻江國,以報複晉國及中原諸侯。


    畫外音:據《世本》及《史記》記述,江為嬴姓方國,開國始祖名叫江元仲,乃是伯益第三子。伯益因輔佐大禹治水有功,帝舜賜姓嬴,是為嬴姓各族祖先。江為小國,先依附於楚,齊國稱霸時,又改依附於齊。魯僖公二年,齊侯征服江、黃二國,並使參與陽穀及召陵之會,江國故此得罪楚國。


    晉襄公聞報楚穆王率兵來攻江國,愈加不甘示弱,便使陽處父為將,率周天子成周之師及諸侯聯軍,往攻楚國方城,以救江國。


    聯軍行至半路,遭遇楚軍,諸侯卻不敢戰,各自尋路躲避。


    陽處父見此,便知無法作戰;複聞秦國將要襲晉,隻得引軍而還。


    楚穆王聞說諸侯聯軍星散,於是乘機吞滅江國。又一諸侯,就此退出曆史舞台。


    江國滅亡消息傳至秦國,秦穆公因為同姓之故,為之服哀,並對諸卿說道:今坐視同族被楚所滅,雖不能救,敢不矜乎!吾自懼也。


    周襄王三十年,鄀國(河南淅川)先背楚親秦,繼又背秦親楚。秦軍攻之,鄀國複遷於上鄀(湖北鍾祥);遷徙之後未久,便滅於楚。鄀子後裔此後便以國為姓,稱為鄀氏。


    同年,楚又攻滅六(陸)國,繼而複滅蓼國。六國故地在今安徽六安一帶,傳為皋陶後裔封地;蓼國在今河南固始縣境內,為偃姓之國,亦是皋陶後裔封地。


    楚穆王俘侯滅國,由此勢力北越淮河,北境已至中原之境。


    中國諸侯聞之,無不大驚,焦慮萬分。當時正值陽處父率周師及中原諸侯南征,無果而還,晉國自是不敢與楚爭鋒;秦穆公心傷江國之亡,便欲振奮精神,獨自抗楚。於是升朝坐殿,會集眾卿,商議南下伐楚,一決雌雄。


    正在議事之時,忽黃門來報,說上卿繇餘病篤,昨夜亡於府中。


    穆公聞報,大叫一聲:天喪我也!


    口吐鮮血,倒於座上,就此臥病。因病中厭言兵革,伐楚之事遂寢。


    乃罷朝三日,命厚葬繇餘,為防被盜,造墓四座。又賜其後世子孫,便以祖名為氏,因此衍生出由氏、餘氏。其後未幾,上大夫公孫支亦卒。


    孟明視見朝中將空,心憂秦國社稷,乃求見秦穆公,向秦伯薦賢:今有子車氏三子,分別名為奄息、仲行、鍼虎,並有賢德,國中稱為三良,可令入朝參與國政。


    穆公準奏,遂皆拜為大夫,恩禮甚厚。此後秦穆公身體每況愈下,時或恍惚。周襄王三十一年,春二月望夜,穆公坐於鳳台觀月,想念愛女弄玉,朦朧睡去。(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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