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吞吞吐吐的,陳將軍說你不痛快,真是一點都沒說錯……”蓉娘又開始了滔滔不絕,話題東一下西一下,既不連貫,又很跳脫。


    這幾個月來,她總是這樣,仿佛這多年來憋了許多話。有些話明明已經翻來覆去好幾遍了,王承恩還是默默地坐在她身邊,像從未聽過一般認真地聽。以往蓉娘沒什麽意識,今夜卻不知怎的,突然問道:“你為什麽從來隻聽,都不說話?”


    “因為……你喜歡說話。”


    “那你呢?”


    “我……”王承恩低下頭,“我喜歡聽你說話。”


    “你之前可不是這麽說的。”


    “那是因為你之前真的很過分……但但但是後來就不了!”


    “……我一個人說,好沒意思。”


    “那……我陪你?”


    神龍殿前,李隆基起身為蕭江沅披上一件大氅,忽地打了個噴嚏。


    蕭江沅拉李隆基坐到自己身邊,剛想把大氅分他一半,就被他攏住了雙手。


    今夜無星,但有薄雪。他們默契地什麽都沒說,就這樣縮在一件大氅裏,安安靜靜地並肩坐著,看著細雪在院中鋪了薄薄的一層,再被一陣急風盡數吹走。


    蕭江沅始終惦記著李隆基的那個噴嚏,夜裏蓋被也好,白日裏衣裳也罷,都要比天冷之前注意許多。待過了幾日,見李隆基沒有生病,她才終於鬆了口氣。


    可她自己卻頭痛了起來。


    她起初不以為意,還幫著王承恩修複院中的那架秋千。


    李隆基就坐在殿門口,麵前擺著一張矮案,上麵筆墨紙硯俱全。他從前善書不善畫,如今閑來無事,漸漸也琢磨出幾分門道,隻可惜沒有顏料,隻能一切皆以水墨代之。聞著廚房傳來的陣陣香氣,他暖了暖手,繼續在紙上作畫。


    畫中有一棵石榴樹,石榴樹下有一架秋千,秋千上坐著一襲男裝的女子,正抬頭看著樹上的燕子窩,唇邊笑意淺淺。


    見秋千已然結實,王承恩從樹上爬了下來,剛要去


    扶蕭江沅,就聽蕭江沅道:


    “先去看看他畫得怎麽樣了。”


    王承恩忙奔到李隆基身邊,低頭一瞧,便衝蕭江沅頷首。蕭江沅這才抓著秋千上的繩索,緩緩地站起來。


    李隆基正專心著最後一筆,王承恩也在認認真真地看著,當他們再度抬起頭的時候,卻發現蕭江沅已經倒在了地上!


    “阿沅!”李隆基掀開矮案便疾奔了過去。


    蕭江沅並未暈倒,隻是頭又痛又沉,身體也瞬間失去了力氣。她被李隆基抱迴到臥榻上,剛想開口安慰,見李隆基臉色蒼白,便什麽也說不出口了。


    這邊聲音實在太大,把蓉娘也引了過來。見李隆基眉心緊蹙,王承恩一臉憂心,蓉娘上前摸了摸蕭江沅的額頭,又問了蕭江沅幾個問題,神色也不由一緊:“應該是受了風寒。”


    王承恩馬上鬆了口氣,卻隻見到蕭江沅閑適淡然,李隆基和蓉娘則仍是一副憂慮的模樣。他剛想問什麽,就被蓉娘拖到了殿外:“既然隻是風寒,為何你們還是……”


    “你傻啊?”蓉娘狠狠地戳了下王承恩的頭,“或許對於從前的你們來說,一場風寒算不得什麽大事,但太極宮這十幾年,隻憑風寒身死的宮人宦官,我可見過不少。這裏可沒什麽醫者,也沒有藥,一旦生病就是等死!更何況她都多大年紀了,隨便一場小病,便能要了她的命!”


    王承恩自小便在宮裏,那時的內侍省已經在蕭江沅的統禦之下,許多不平之事都不允許發生,所以他在做小宦官的時候,幾乎沒吃過什麽苦。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原來風寒也會死人。


    他隻要見到師父,便會覺得心安,他無法想象有朝一日師父也會死去,不覺慌了起來:“


    我師父縱橫捭闔一生,才不會被這樣一場小病拖累!我要出去,找玉真公主,找和政公主,無論如何夜得把醫者請進來!”


    王承恩自然遭到了門外將士們的攔阻。見將士們亮出了刀兵,蓉娘忙把王承恩拉了迴來:“連我都出不去,你以為你是誰?”


    “那怎麽辦……”


    “我先試一些宮裏前輩用過的法子,希望能管用。”見殿門前散落了一地的筆墨紙硯,蓉娘蹲下拿起了那副畫,“好好的一幅畫,就這麽毀了。”


    “等師父好了,上皇還會給師父畫的。”


    這幾日,蕭江沅對李隆基百依百順,不管蓉娘端來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隻要李隆基先嚐過了,她便會乖乖喝光。可是或許是因為年紀大了,身子遠不如從前,不僅病沒有絲毫起色,她還發起了高熱。


    王承恩想要侍奉蕭江沅擦身降溫,卻立即被蓉娘趕去了一邊——師父……竟然是一個女子?!


    他愣愣地站在重重紗簾外,尚未迴過神來,便聽簾子裏傳來了蓉娘的連連急唿。


    李隆基立即衝了進去,把陷入昏迷的蕭江沅緊緊地攬在了懷裏。


    “蓉娘……”李隆基的聲音低而微啞,“當真沒別的辦法了麽?”


    蓉娘的目光有些躲閃:“……要不再等等,此時正值年關,可能過幾日便有公主過來……”


    “我們能等,可她還能麽……”


    王承恩急道:“阿蓉,你若是還有辦法,就快些說出來吧。”


    “你知道什麽?”蓉娘咬了咬唇,“有的法子……他不能用!”


    李隆基閉了閉眼,仿佛早就知道這個答案。再睜開眼時,他的眼神已經萬分堅定:“蓉娘,請李開府過來吧,他大抵早就想看看,我如今是何境地了。”


    蓉娘上午剛把消息告知給門外的將士,李輔國下午便到了。


    他一身簇新的紫衣,身後跟著一隊禁軍,來得甚是威風。甫一見到蕭江沅緊閉雙眼地躺在臥榻上,臉上毫無血色,他的目光定了定,神色卻毫無焦急,隻在施施然坐下的時候,袖中的手忍不住握緊。


    “看來……上皇過得還不錯。”李輔國說著掃了蓉娘一眼。見她低下頭去,而王承恩緊接著擋在了她身前,他微一挑眉,耐人尋味地一笑,“我如今內掌禁軍,外掌朝政,所有的奏疏都要經


    我過目和批複,年初選官還需我主理,實在是忙得分身乏術,上皇若是有什麽吩咐,還請快些說。”


    李隆基先是眉心一蹙還鬆:“皇帝……給了你這麽大的權力?”


    眼下的李輔國已經相當於代行天子之權,兼任一國宰相,權勢如日中天,非往昔蕭江沅可比。


    “還要多謝上皇在馬嵬驛成全了聖人,讓我終得一番擁立之功,也要感謝聖人仁德,沒有學到太多上皇的涼薄——聽聞當初跟隨過上皇,亦有從龍之功的臣子們,都沒有什麽好下場,是麽?”李輔國不過陳述而已,並沒有打算聽李隆基的迴答,“最後,當然要感謝我師父,是她讓我知道,原來做宦官並不比做朝臣差,甚至有的時候,還能比朝臣更安全,也更接近權力。若非師父教導有方,我決計不會有今日。”


    大唐開國以來,從未有宦官擁有這樣大的權力,也不曾有人像李輔國這般猖狂又放肆。


    這權力給得容易,想要收迴來可就難了,但這已經不是李隆基需要考慮的事了。新皇自己種下的因,還是留給他和未來的皇帝去結果吧,李隆基現在心裏隻能容得下一個人,一件事。


    “既如此,眼下蕭開府重病,還請李開府帶她出去醫治,也算是全了這一場師徒情意。”


    李輔國忽地輕笑起來:“難得聽上皇對我說話這般客氣。”


    見李輔國不慌不忙,慵懶又散漫,仿佛他與這臥榻


    上躺著的女子毫無關係一般,李隆基不覺有些心急:“她從昨晚便發了高熱,還請李開府快些。”


    “急什麽?”


    “她年紀大了,不能再耽擱太多時間,否則便是死……”


    “那就死吧。”


    “她是你師父!”


    “她早就不是了!”李輔國的神情瞬間猙獰,帶著幾分癲狂和恨意。


    李隆基始終跪坐在蕭江沅塌邊,平靜地看著李輔國一邊怒吼,一邊又命人將蕭江沅轉移到了他派人抬來的擔架上。


    見蕭江沅眉心緊皺了一下,李輔國伸手撫


    平,動作十分輕柔,說出的話卻尖銳又冷硬:“你憑什麽認為,在經曆了那麽多事之後,我還會像以前那樣在乎她?她是死是活,跟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上皇若是不信,我現在就可以把她丟到殿外,任她凍死。”


    “……你到底想怎樣?”


    “我想怎樣,上皇都能答應麽?”


    “上皇,不要!”王承恩剛一出聲,就被李輔國帶來的禁軍擊倒在地。蓉娘立即撲到王承恩身上,捂住了他的嘴。


    李隆基直視著李輔國的目光:“是。”


    “大唐乃禮儀之邦,上皇既要求人,總要拿出些誠意來。”


    “……你想讓我求你?”


    “不然,上皇還能拿出什麽別的來賄賂我麽?且不說我什麽都不缺,上皇眼下除了這天子之父的尊嚴,還剩下什麽呢?”


    李隆基端正著身姿,雙手拎袍站起。


    王承恩在蓉娘極緊的懷抱裏掙紮著,忽然發出了一陣淒厲的叫聲。


    蕭江沅不知何時自昏沉中醒來,翻身滾下擔架,直直地摔在了冰涼的地磚上。


    李隆基剛剛麵向李輔國站定,便看到了這一幕。他的雙瞳驟然一縮,雙拳也瞬間握緊。


    殿外大雪尚未停歇,蕭江沅的雙腿仿佛已沒了知覺。她隻能靠著雙臂,一點一點地爬向李隆基,雖然緩慢,卻沒有絲毫的遲疑。


    李隆基心如刀割,半晌才邁出一步。這一步仿佛鬆開了他緊繃的心弦,讓他一時間忘卻了所有的猶豫,直奔到蕭江沅麵前。他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裏,卻發現她已愈發形銷骨立。


    “不……不要……”蕭江沅自從生病便很少說話,此時開口竟十分沙啞。


    李隆基低下頭,輕撫蕭江沅滾燙的臉頰,溫柔一笑,哽咽如刀:“可是……我救不了你啊……”


    蓮花銀簪一直放在蕭江沅枕下,不知何時又迴到了她袖中。她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眼,把蓮花的那端放入他的掌中,雙手包住他的手,然後把尖刃指向自己的喉嚨:“……殺了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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