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年不節的,聖人又一直住在大明宮,怎的突然去太極宮舉行飲宴了?”


    眾人已換好了衣衫,準備出發。陳玄禮負責護衛李隆基,自然也要隨駕。他越想越不對勁,轉頭看向蕭江沅。蕭江沅一見陳玄禮眼神,便將他的疑問猜了出來。


    “去了不就知道了?”李隆基安撫地拍了拍陳玄禮的肩,“今日讓你先挑馬,如何?”


    李隆基心知不對勁,但也沒什麽可擔心的。這是迴到長安以來,新皇第一次邀請他出席飲宴,想來是有什麽地方用得著太上皇這個身份了他們父子一生互不坦誠,臨了倒心照不宣。


    能需要太上皇必須出席的飲宴,百官屬臣皆在。眾人眼前,他始終是高於皇帝的存在,沒有人能對他做什麽,當然,這是在正常情況下。


    而不正常的情況往往前所未有,便沒人能夠預知。


    李隆基打算眾人一起騎馬前去,可臨到馬廄的時候,發現之前儲存的三百匹駿馬,竟然隻剩下了十匹,還都是或病或弱的老馬。


    管理馬廄的宦官忙跪道:“上皇息怒,方才閑廄使派了人來,說是戰馬匱乏,領走了二百九十匹。”


    如今的閑廄使正是新任內侍監、內飛龍兵統領、開府儀同三司李輔國。


    蕭江沅起初也和李隆基一樣無甚擔心,此刻心下卻是一凜,便見李隆基側頭衝她無奈一笑:“我兒為李輔國所惑,恐不能終孝了。”


    陳玄禮勸道:“上皇,不如今日先不去了?”


    “他可以連個招唿都不打,直接便把馬提走,去與不去,是我能選擇的麽?”


    仿佛為了印證李隆基說的是真的,有個小宦官疾奔過來道:“上皇,太極宮來人催了。”


    陳玄禮道:“那臣便多帶些兵,護衛上皇安全。”


    李隆基搖頭道:“應不至於那般嚴重。兵多了就進不了太極宮了,且你手底下隻剩一些老兵,真要是有什麽,想來也無濟於事,還是讓他們安安分分在興慶宮等我們吧。”


    見勸不動李隆基,陳玄禮轉向蕭江沅,卻見蕭江沅正在與王承恩耳語,似是安排了什麽。他的心忽然就定了幾分,便再未開口。


    王承恩得了蕭江沅的吩咐,領了匹老馬便馳騁出了興慶宮。


    李隆基看了一眼王承恩的背影,剛要與蕭江沅說什麽,便見她牽了一匹還算過得去的馬來,淺淺一笑:


    “出發吧。”


    在蕭江沅的執意要求下,李隆基隻好獨自騎了馬,其他人則隨後步行,慢騰騰地往太極宮行去。陳玄禮始終護在李隆基身側,蕭江沅則牽著馬的韁繩。


    韁繩在蕭江沅的手上纏了一圈又一圈,自皇城踏足宮城的時候,見王承恩還未能歸來,她手下不由一緊。


    一行人剛過睿武門,便被數百個騎兵包圍。騎兵們高居於馬上,人手一柄長刀,刀刃反映著刺眼的日光,將這兩側宮牆都照亮。


    長刀皆指向了李隆基等人,最近的不過數尺。陳玄禮立即也拔出腰間的長刀,與之冷冽相對,李隆基則想下馬去保護蕭江沅,卻被蕭江沅推迴到馬上:


    “上皇莫慌。”


    忽然,前路的騎兵們讓出了一條道路,一位紫衣宦官騎著高頭大馬,徜徉而出。


    見到李隆基等人的狼狽樣子,李輔國一時十分想笑。他本想忍一忍,可隻要一想到過去的種種,便幹脆恣意地仰頭大笑起來。笑容在他臉上顯得有些詭異,若是從前,隻會令人嫌惡,而眼下則能讓人警惕懼怖。


    笑得夠了,他才重新把目光投向李隆基,唇角一揚:“聖人嫌興慶宮太過狹小憋悶,實在不宜奉養上皇,便遣了奴婢來,迎上皇遷居太極宮!”


    陳玄禮驚道:“太極宮今日根本就沒有什麽飲宴?”


    “陳將軍這樣聰明,怎的馬嵬驛還會選錯位置呢?”


    “你不過一個閹奴,竟敢假傳聖人口諭?”


    李輔國輕蔑一笑:“我便假傳了,你能奈我何?不這樣,光憑我的臉麵,怎麽能讓上皇‘心甘情願’地遷居呢?”


    蕭江沅淡淡地看了李輔國一會兒,安撫地拍了拍李隆基的手,然後鬆開韁繩,上前兩步。她腰背挺直地叉手一禮:“李開府安好。”


    見到蕭江沅,李輔國的笑意才微微斂去了一點。他本想視而不見,可身體反應得太快,而就在他叉手的同時,他的嘴也不聽使喚了:“蕭開府安好。”


    “敢問一句,興慶宮雖小,但早在尚未修繕的時候,聖人就已同意上皇居住,如今上皇在興慶宮住得好好的,怎的聖人便突然想起來,要為上皇遷宮了呢?”


    “自然是因為聖人純孝,想著太極宮更大更恢宏,更適合太上皇高高在上的身份昔年高祖皇帝和睿宗皇帝,不也是在太極宮居住的麽,蕭開府以為有何不可?”


    “蕭某不信這是聖人之命。”


    李輔國的眉心顫了顫:“蕭開府慎言。”


    “蕭某自是不敢質疑聖人,隻是正如李開府所言,聖人純孝,所以蕭某才不相信,這樣不孝之請會是聖人做出來的。”


    “蕭開府此言何意?”


    “大明宮因何而建,自天皇以來,為何數代皇帝都住在大明宮或興慶宮,李開府入宮多年,不會不知道吧?太極宮地勢偏低,冬日濕冷,夏季潮悶,最不適宜奉養老人。且興慶宮比鄰東市民坊,沒有那麽多的規矩,上皇住在那裏,會更舒心自在,而太極宮偌大一座,南有皇城,北有禁苑,西有掖庭,東有東宮,這到底是請上皇過來頤養天年,還是打算……軟禁?”


    不等李輔國開口,蕭江沅繼續咄咄逼人:“就算這真的是聖人之請,那製書何在?即便不至於動用製書,聖人親筆手書總該有一件吧?否則,上皇憑什麽聽李開府一個臣子的話,就憑這些……罪犯謀逆的刀兵?”


    蕭江沅說完冷冷地環視一番,那數百把長刀竟似退了少許。


    在場之人誰都不是傻子,誰也不想成為別人手裏的刀,更不願為了別人,喪失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陳玄禮涼涼地補了一句:“李開府已經假傳過一次聖人口諭,如今我等都不敢信,也情有可原吧。”


    李輔國默了默,冷笑道:“是不是聖人的命令,眼下還重要麽?”


    陳玄禮怒道:“賊閹大逆不道!”


    李輔國對陳玄禮理也不理,隻定定地看著蕭江沅,倏爾聲音一柔:“師父,這太極宮啊,上皇今日是去定了。”


    一直沉默的李隆基忽然垂眸一笑:“阿沅,沒有皇帝的默許,他不敢如此的。”


    “還是上皇英明。”李輔國點了點頭,“那……請吧。”


    蕭江沅猶不肯退:“既要遷宮,上皇的儀仗何在,興慶宮尚有許多行裝未能備全,如何啟程?”


    “請師父放心,既是上皇要駕臨,太極宮裏自然都是準備齊全的,興慶宮裏的舊物,不帶便不帶了。”


    “那禦攆車架呢?”


    李輔國奇道:“我兒時便聽聞,上皇年輕的時候,馬球打得極好,圍獵也出類拔萃,騎馬更是一絕。猶記往年四季祭祀之時,去的時候,上皇還是乘坐禦攆,返迴時卻嫌憋悶,非要撇下群臣,一騎馳歸,這是何等的瀟灑恣意?我知道上皇年事已高,這才留了幾匹老馬,想不到上皇竟已不濟到如此地步,連匹溫順的老馬都騎不得了?可惜啊,上皇兒時還曾鞭笞武懿宗,號稱李唐天下,如今就算手裏有鞭子,想來也揮不動了吧?”


    李隆基淡然一笑:“雖不堪,倒也騎得,隻是希望隨我來者,都能騎馬代步而行。李開府好手段,此事應該不難辦吧?”


    “難倒不難,隻是不想。”


    “連你師父的一匹都不成?”


    “……師父可以與我共乘一騎啊。”


    “欺人太甚!”陳玄禮當即便向李輔國邁了幾個大步,麵對利刃也不退,反倒是把利刃逼退了少許。


    李輔國冷冷掃了一眼:“這宮巷狹窄,人又多,陳將軍就不怕動起手來,會誤傷到上皇?”


    “你……”


    趁著陳玄禮站定,李輔國道:“來人,卸了他的甲胄兵刃!”


    蕭江沅立即拉迴了陳玄禮,喝斥道:“五十年太平天子、當今聖上之父在上!爾等是忠於大唐的將士,不是一介宦官的私兵!如今竟敢與太上皇兵戎相見,好大的膽子!謀逆之罪,十惡不赦,李開府得聖人眷顧,自是無礙,爾等卻當如何?上皇知爾等辛苦,願力保無罪,還不快收起兵刃,向上皇請罪?!”


    話音未落,陳玄禮直接擒拿了一名將士的手,反手便將其長刀歸了鞘,同時一踢將士的膝窩,使得將士跪倒在李隆基馬前。浴血奮戰過的將領身披冰涼的甲胄,神情冷然,目光凜冽,一聲怒喝更是響徹雲天:“臣陳玄禮叩見上皇,上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周遭的數百個將士恍如大夢初醒,紛紛收刀入鞘,單膝跪倒,三唿萬歲。


    這樣的轉機確實讓李輔國始料未及,但他很快就醒過神來:“上皇萬莫誤會,我怎敢傷及上皇,聖人也斷然不敢如此,隻是我擔心上皇受身邊之人迷惑,不應聖人之請,叫我難做,這才……既然上皇沒什麽不願的,那便趕緊隨我入太極宮吧。”


    “李輔國,下馬。”


    李輔國剛一扯韁繩調轉馬頭,便聽記憶裏溫柔的聲音徹底變得冰冷。他轉過頭用森然的目光詢問,卻聽到了更加清楚的一聲:


    “李輔國,下馬!”


    李輔國愣了愣,忽地一笑:“師父想讓我做什麽?”


    蕭江沅淡淡一笑:“過來與我一同為上皇牽馬。”


    李輔國諷然輕哼,本不想理,卻緊接著又聽一聲


    “靜忠……”


    許久沒喚這個名字了,蕭江沅頓了頓,沉聲道:“下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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