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水。


    邊令誠倒在床榻上,一邊忍著股間火辣辣的疼痛,一邊遊移地看著屋內屋外堆著的一百匹絹,就是不肯抬頭望一眼端坐在臥榻旁不遠,輕挑著燭心的蕭江沅。


    燭光搖晃,蕭江沅的神情隱現在明滅之中:“區區二十杖,便打得你半個月下不來床,這一百匹絹縱是賞了,你卻連個儲存的地方都沒有。”


    邊令誠垂首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下官一心效忠聖人,心中隻有感激。至於這賞賜,下官本不配得,將軍心慈,不以下官昔日唐突為過,還來探望下官,下官願將賞賜盡數獻於將軍,還望將軍笑納。”


    “誰給你的膽子?”蕭江沅淡淡一笑,聲音卻甚是低沉。


    邊令誠忙道:“下官絕無賄賂之意,將軍也絕非貪汙納賄之人,這不過都是下官借聖人的光,給將軍的孝敬罷了。”


    “你我共事多年,難道不知我問的到底是什麽?”


    “下官怎配將軍稱一聲‘共事’?不過是受將軍多年照拂罷了,萬不敢隨意揣測將軍心意。”


    蕭江沅諷然輕笑了一聲,再不迂迴:“東宮?”


    見邊令誠立時緘默,臉色慘白,蕭江沅頷首道:“我那日退一步,是看在太子的份上。”


    “下官……下官不懂將軍是何意思。”


    “告訴李輔國,這大唐雖姓李,可還未掌握在太子的手裏,隻要有我在一日,這內侍省就姓蕭。”


    蕭江沅向來待人溫厚,馭下也是恩威並施,且恩總要居多,宮裏宮外多對她心生敬服,犯了錯也多是心虛慚愧,鮮少畏懼。可這一日,邊令誠恐懼了。


    他忽然發現,自己跟在蕭江沅身邊這麽多年,竟然從未了解過這個人。


    天寶十一載三月時,李隆基曾下令改吏部為文部,兵部為武部,刑部為憲部,朝堂各司名有部字者,都做了相應的改動。


    楊國忠年紀輕輕,便拜相又兼任文部尚書,一舉將整個朝堂握在手裏,可謂意氣風發,春風得意。新官上任三把火,他這第一把火便燒給了李林甫。


    李林甫死後,李隆基為其風光大葬,但不久就得到了楊國忠率領禦史台的彈劾,說李林甫生前與叛將阿布思有勾結,意圖謀反。


    叛將阿布思原為朔方節度副使,曾於天寶十一載三月,同安祿山一起討伐契丹時,因與安祿山不和,帶領部下叛迴了漠北。此事讓李隆基甚為憤怒,而當時,李林甫遙領朔方節度使一職。


    李隆基自認對李林甫很是了解,故而根本不信,卻又緊接著收到了安祿山的一封奏疏,竟也是告發李林甫與阿布思勾結謀反。


    楊國忠在劍南的時候可沒閑著,剛一聽聞李林甫重病沉屙,就給安祿山去了封信,邀請他與自己聯合扳倒李林甫,不想安祿山的消息來得太慢,而李林甫又死得太快。但楊國忠一直都沒放棄,畢竟李林甫兒子眾多,餘威猶在,若不斬草除根,難免卷土重來。


    楊國忠不知道,安祿山一日沒收到李林甫死去的消息,就一日不會給出答複。相比楊國忠,李林甫就算病得不省人事,也能讓安祿山惴惴不安。安祿山若是知道李林甫死前提過他一嘴,隻怕會半夜從噩夢中驚醒。


    好在,這一切終於過去了,安祿山也終於有膽子直接用行動,來應楊國忠之邀了。


    李隆基覺得甚是奇怪。在他看來,安祿山雖是玉環的幹兒子,人在長安時也與楊家人關係甚好,可那都是跟玉環嫡親的堂兄阿姊,同楊國忠這個隔了幾層的親眷,向來都是不鹹不淡的。要知道安祿山這個人,隻要是對他可能有用之人,他的態度都是極好的,對楊國忠卻是那般,想來是真的不太喜歡。


    李隆基雖然器重楊國忠,但並未因此便對安祿山不滿,因為這樣的安祿山更讓李隆基覺得真實,憨直得可愛。


    他並不認為,安祿山會跟楊國忠有所勾連,但安祿山此次確實是與楊國忠不謀而合了,這是不是說明,李林甫也許真的動過這份心?畢竟安祿山此前與李林甫的關係甚是親密,沒準知道了什麽,但一直迫於李林甫威勢不敢開口,也未可知。


    見李隆基仍在猶豫,楊國忠才發現自己準備得甚不充分,竟然沒有後招了。就在這時,安祿山留在長安看守親仁坊宅邸的管家,實則為謀士,找上了楊國忠。


    第二日,李林甫的女婿楊齊宣就在楊國忠的引見之下,麵呈李隆基,說李林甫恐聖人春秋已高,懼於新君,這才動了謀反的心思,阿布思就是李林甫勾結之人,隻是一切尚未來得及,李林甫便病逝了。


    聽李林甫的女婿都這樣說,李隆基便不得不信了。失望和憤怒之餘,李隆基剝奪了李林甫生前的所有官爵,罷免了他全部在朝為官的子孫,查抄了其一切家產,又將他眾多兒子和女婿流放嶺南。


    這還不夠。李林甫本是以從一品之禮入殮的,既已犯了謀反大罪,便要取出他口中所含的寶珠,剝落他身上紫色的官服,拆掉金魚袋,再給他換上庶民的白衣,把他從一國宰相的楠木棺中拖出來,放到一口再普通不過的薄棺之中。


    昔日平康坊門庭若市,如今離入秋雖還尚早,卻已盡是蕭蕭。


    百姓們都以為,沒有人再敢登李宅的門此後也再不是李宅了,卻在這一日的宅門之前,發現了十數位無須的郎君。為首的那一位一襲紫衣,應是宮中的大官,雙鬢已有微霜,眉眼卻尚顯年輕。隻見那人姿容清絕,身姿挺直地玉立著,身邊跟著兩位緋衣的大官,還有數個青衣的,唯獨一人一身白衣,卻站在離那人最近的地方。


    他們拉著一輛車,車上放著一口薄棺,是從那宅子裏抬出來的。


    抄家之時,李林甫尚未入葬,李隆基念在他也曾勞苦功高的份上,準許了他繼續停靈在宅邸中,日後再葬入亂葬崗。


    蕭江沅主動要求處理李林甫入葬一事,李隆基也準了,隻是不許素服舉哀。


    濯纓以為除了蕭江沅,再沒人這樣傻了,怕她勢單力孤,便跟了過來,卻不想即便是古往今來名聲都不大好的宮中宦官,也有不拜高踩低的坦蕩之輩。


    自從蕭江沅發覺了李輔國有意借太子之名,分裂內侍省,為自己圖謀權力累積權威,她便有意要以最清晰的方式,分辨出哪些還是自己的人,所以她沒有動用右監門衛的將士,也沒有使用內飛龍兵。李林甫一事既是測試宦官們的品性,也是看在他們之中,還有誰對她忠心。


    青衣以下的小宦官們沒有幾個背棄她的,反倒是緋衣的邊令誠和輔琳露了痕跡,倒還在她意料之中。


    她想到了被楊思勖親自教過武的馮神威會如此,但沒想到王承恩也會。


    “你不是他的徒弟麽?”剛看到王承恩的時候,蕭江沅問道。


    王承恩答道:“他既已被師祖逐出師門,便不再是徒孫的師父了,但徒孫還想認將軍這個師祖。”


    蕭江沅想了想,道:“那便不必叫‘師祖’了,喚我‘師父’吧。”


    見王承恩愣住了,馮神威伸手便拍了拍他柔弱的肩膀,竟把他拍了個趔趄。馮神威好笑道:“傻了?還不行禮拜師?你以後可就是與我同輩的人了。”


    王承恩這才反應過來,險些喜極而泣,剛要跪下,便被蕭江沅攔了下來:


    “行了,早去早迴吧。”


    她隻挑了十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宦官過來,畢竟李林甫一事不能招搖,人數夠用即可。但她沒想到,在百姓的心目中,李林甫竟是一個嚴格執法、是非分明的好官。


    不少百姓得知了他們運送的是李林甫的棺槨,都紛紛行禮恭送,甚至為李林甫喊冤。他們不知道在高位者的博弈之間,李林甫究竟做了哪些禍亂國政、排除異己之事,那些對於他們來說,終究太過遙遠。他們最切身的感受莫過於律法修訂、執法公正之後,天地間多了怎樣的清明。


    直到現在,蕭江沅仍記得那個數字:三千四百三十二。


    大唐的律、令、格、式等各項法典共七千零二十六條,而李林甫一人就修訂了三千四百三十二條。


    這或許是他這一生之中,最偉大的政績。


    他是奸臣,但他絕非一無是處。


    他在一日,大唐就安定一日。


    而現在,他走了。


    安葬了李林甫之後,蕭江沅讓馮神威和王承恩等迴興慶宮去,她則與濯纓迴了家。


    濯纓發現,今夜的蕭江沅與從前很不一樣。


    她向來把臥榻間的那點歡愉,隻當做放鬆的方式,亦或閑暇時的點綴,享受時雖也縱情,卻從不依賴,也不著迷。她對他始終是淡淡的,今夜卻分外主動,還有那麽一絲絲的熱情,讓他明知不是,卻仍忍不住以為,她已然淪陷和沉溺在他的柔情裏。


    “將軍……可是有什麽煩心事?”他的額頭抵著她的,聲音極低且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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