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林甫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迴到了驪山別業的臥房裏,正有人要喂他喝藥。他抬眼一看,不由得一怔正是蕭江沅,瞧見他醒了,還微微揚了揚唇角。


    “你放心,我已經幫你封鎖了急病的消息。你特意等他們都走了之後,在我麵前倒下,為的不就是這個麽?”


    李林甫定定地看了蕭江沅一眼,起身靠著枕頭,伸手接過蕭江沅手中的藥碗,一飲而下:“我還以為……從此以後,你也再不許我登你的家門了。”


    蕭江沅拿過李林甫喝完的空碗,交給了一旁站著的李林甫八子李岫,淡淡道:“所以,我來登你的門了。右相權勢滔天,到了驪山也還門庭若市,門口的隊伍想必都快排到驪山腳下了吧?我看閽者都忙不過來了,若不是八郎助我,你這病明日就能傳遍驪山。”


    不等李岫謙讓,李林甫道:“我這二十幾個兒子中,也就八郎還過得去吧。”


    “你這病隻能瞞得了一時。”


    “我知道。隻是總不好讓聖人想到我是因什麽病的,沒準過段日子不用再瞞的時候,我這病就好了。”


    “你這是心病,好不了了。”


    見蕭江沅一本正經,難得的直白,李林甫忍不住笑了起來:“其實就算好了又如何?我都快七十歲的人了,大抵也活不了幾年,也許根本就看不到太子繼位那一日,擔心再多又有什麽用呢?”


    蕭江沅由衷地道:“右相終究是一代能臣,曾腳踏實地協助聖人,帶領大唐走過了一段多變的年代,一點點摸索出新的製度,安定朝堂與民間。那些被右相打敗的人,並不一定能做到右相這樣,隻是……”


    “隻是我是能臣,也是奸臣。”


    “我雖然不讚同,但明白你為什麽要那樣做。”


    “可如果你是我,你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對麽?”


    蕭江沅認真地想了想:“我不知道。也許……我會比你做得更過分也說不定。”


    “今日蕭叔父也在,便幫侄兒勸勸父親吧。”與李林甫不同,李岫自小就是個正直穩重的好孩子,“父親久居相位,樹敵甚多,就連太子都……這些年來,為了防著刺客,每晚睡在何處都無法確定,如今更連病了都要藏著,長此以往,若有禍事臨頭,父親定為眾矢之的,身家性命隻怕都無法保全,倒不如……”


    “倒不如盡早收手,向太子低頭?”李林甫冷笑道。


    李岫歎道:“兒隻是希望父親趁著聖眷正隆,功成身退……”


    “八郎是個有見識的。”蕭江沅點了點頭。


    李林甫幽幽一歎:“可形勢已是如此,我早就沒有退路了。”


    蕭江沅沒再多說什麽,隻讓李林甫好好養病,便要起身告辭。隻是剛站起身的時候,她身子一晃,被李岫手疾地扶住了。


    “你這膝蓋……”李林甫皺起了眉心。


    蕭江沅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每逢雨雪都有預示,準得很,也不是件壞事。”


    這邊李林甫剛急病暈倒,迴到寢殿的太子也雙腿一軟,跪到了地上。


    張良娣和李輔國立即一左一右地過去攙扶,卻見太子幹脆伸腿一坐,長長地舒了口氣。


    李輔國朝太子行了一個大禮:“奴婢恭喜殿下,轉危為安,不僅保住了王將軍,也讓太子之位從此穩固了。”


    張良娣也恭喜了一番,道:“可真是把妾嚇死了,聖人喜怒無常,萬一真的……”


    太子輕拍了拍張良娣的手,一邊喘息一邊道:“隻要我讓他知道,我除了他什麽都沒有,什麽也依賴不了,這太子之位,我也並沒有他想得那般看重,他才會放心。他終於打定主意,以後都不會再廢棄我了……”


    張良娣笑道:“這是好事啊,殿下。”


    “……可我為什麽一點也不開心?”


    太子並不後悔救王忠嗣,他反倒有些慚愧,因為他從未真的想過,要拿太子之位換王忠嗣的命。他自小不受重視,雖曾是皇後養子,也不曾讓父親的目光有所停留。他是眾皇子中最容易被人遺忘的一個,卻被王忠嗣注意到了。


    王忠嗣是以忠烈遺孤的身份入宮教養的,所以格外得李隆基注意,光是這一點,就比當時不受寵的太子好多了。王忠嗣還是眾皇子結交的對象,可時為忠王的太子向來與世無爭,便不肯上前。可不知怎的,王忠嗣與其他皇子最終都關係泛泛,卻與太子親近了起來。


    太子起初不明因由,時間長了還忍不住問過,卻見王忠嗣一臉不解地反問:“選擇與誰交友,也需要有原因麽?你既然這麽想要,那我就給你幾個。一來,我跟你很像,身在繁華熱鬧裏,人卻是孤單的我不是說你不得寵啊;二來,其他皇子接觸我,都是懷著目的來的,唯獨你對我敬而遠之,跟他們都不一樣,讓我很難注意不到你;三來……你是忠王,我是忠嗣,聽起來多像一對好兄弟啊?哎你別不理我了啊。”


    彼時少年的太子還有幾分別扭的脾氣,如今都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他自從當了太子便一直怯懦退縮,對李林甫和安祿山的輕視羞辱視而不見。他坦然接受李隆基出於私心的袒護和幫助,遇到危機時寧可拋棄妻妾,也從未向李隆基示弱過。


    可今日,這堅持了多年的一切都被打破了。


    李輔國緩緩地低聲道:“殿下,忍一時而已。”


    張良娣也道:“正是。隻要殿下好好的,不僅能保住王將軍,還能締造一世功業,成為一代明君!妾始終相信殿下,也一直等著那一天。”


    一個月後,王忠嗣被哥舒翰帶入長安,押入監牢候審,哥舒翰則直奔驪山,覲見李隆基。


    對哥舒翰,李隆基印象極好。此人出身將門之後,其父曾是安西副都護,自小紈絝放浪,仗義豪爽,跟李隆基年輕的時候頗像。他是在四十歲喪父之後才開始踏上正途,卻不過數年,就成為了大唐一代名將,更在天寶六載十月,贏了積石山一戰,使得吐蕃五千騎兵全軍覆沒。


    李隆基想到了哥舒翰定會為王忠嗣求情,但萬萬沒想到,戰場上幹脆兇狠的哥舒翰,生活中竟如此嗦。哥舒翰並不知道,李隆基已經不打算要王忠嗣的命了,見李隆基不為所動,還以為是不肯鬆口。他便隻好步步跟著,連連磕頭,把鼻涕眼淚都往李隆基靴子上蹭,還說願以自己的官爵與功勳來與王忠嗣之過失相抵,任憑蕭江沅怎麽攔都沒用。


    見蕭江沅都選擇放棄,不肯再救自己,李隆基翻了個白眼,剛要開口,就聽安祿山過來請安了。他忙讓安祿山進來,正好以王忠嗣石堡城為例,問了安祿山的看法。


    安祿山想也不想便道:“打仗之前肯定是要有所準備的。”


    哥舒翰常年在西北,而安祿山則常在東北,兩人入朝的時間又總對不上,所以多年以來,他們隻聽過彼此盛名,眼下竟是第一次相見。聽安祿山這樣開場,哥舒翰忍不住點了點頭,卻聽他接著道:


    “隻是準備再多,也不如直接打上一場。隻有打了,才知勝負。臣聽說過不少反敗為勝的,以少勝多的,難道他們打之前知道自己會贏麽?戰場上就是會有傷亡,多少看天意,沒有一場戰爭是必勝的。難道明知可能會失敗,明知這場仗難打,就幹脆不打了麽?那還做什麽將士啊,迴家種地去算了,反正不打就肯定不會輸,也不會死。臣愚見,若有哪裏說得不對,還望聖人見諒。”


    李隆基忍俊不禁,方才的煩擾瞬間煙消雲散。他猶覺得不過癮,便特意詢問了哥舒翰怎麽看。


    哥舒翰已經氣得快說不出話了:“臣……臣以為,安將軍所言之反敗為勝、以少勝多之戰役,多為大勢所趨,不得不打,而此番卻有的選擇。王將軍縱然有錯,也隻是做出了適宜的判斷,且臣以為這判斷並沒有錯,傷亡本可以避免,這仗也並非必須……”


    “既然聖人都下令了,這仗就必須要打!”安祿山大喇喇地打斷道,“既然必須要打,將領想的就該是怎麽打贏,否則什麽都是白想!”


    “你……”


    見哥舒翰和安祿山馬上就要在殿裏大打出手,李隆基忽然笑道:“安將軍,你這肚子這麽大,裏頭都裝了些什麽啊?”


    裝了一堆草哥舒翰腹誹道。


    想是一堆肥肉吧蕭江沅暗暗想。


    安祿山則被這突如其來的話題閃著了,愣了一下,才向李隆基拱手道:“臣肚子雖大,裏頭卻隻有一顆對聖人的忠心,再無其他!”


    哥舒翰聽完頭有點疼。


    蕭江沅隻覺得牙有點酸。


    李隆基則哈哈大笑起來:“忠心好啊……你很好。我希望忠嗣與哥舒將軍也能如此。”


    哥舒翰忙跪道:“王將軍與臣皆赤膽忠心,願為聖人死而後已!”


    王忠嗣最終隻被貶到了地方做太守。


    “也好,等西北需要他打仗的時候,便有了由頭讓他迴去。隻要活著,就來日方長。”太子始終沒去監牢裏探望王忠嗣,隻在王忠嗣離開長安的時候,隨意歎了這麽一句。


    隻是所有人都沒想到,就在天寶八載,王忠嗣於任上暴亡,享年四十五歲,正是一個將領最好的年紀。大唐最為璀璨的一顆將星也就此隕落,從此番將任節度使九中有五,其手下的兵馬也占了大唐全部兵力的一半。


    也是在這一年,哥舒翰領命攻打石堡城大勝。其中大唐將士死傷數萬,殲敵及俘虜卻不過數百人。


    在那之前,群臣剛剛為李隆基加了尊號。李隆基欣然接受的同時大赦天下,任命蕭江沅為驃騎大將軍,賜安祿山實封與丹書鐵券,擢升王為禦史大夫,兼任和市使、宮苑使、營田使等二十餘個使職,提拔楊釗為禦史中丞、專判度支事,兼領水陸運及司農、出納錢物等十五個使職。


    大唐朝野已然有了三足鼎立之勢,李林甫仍穩坐首席宰相之位,把控朝野,身體卻每況愈下,似夕陽晚照,王則如日中天,自是風生水起鋒芒大盛,而剛剛掌握了大唐經濟命脈的楊釗則如一輪朝陽,正急速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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