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沒聽明白:“……我怎樣了?”


    “你……”楊玉環立即抬頭,一雙眼圈已經紅了,“你讓我和楊家與邊將搭上關係,就好像是……要把我們托付出去似的,反正我不喜歡,阿兄和姐姐們也就算了,你別想把我托付給別人!”


    李隆基忙攬住楊玉環,柔聲笑道:“將軍是這麽跟你說的?也不知道你們是怎麽聊到了這裏,她應該是故意這麽說的,卻不是我的意思。我就算想找人在我百年之後照顧你與楊家,也不會找一個遠在邊疆的胡將。我在的時候,你是他的義母,我不在的時候,那可就不一定了。”


    “你胡說些什麽呢!”楊玉環嗔道。


    “好好好,我胡說,再也不敢了。”李隆基笑道,“所以……你們到底都聊了些什麽?”


    得知楊玉環和三位國夫人要為安祿山辦一場洗三禮,李隆基扶額大笑:“這是將軍能想出來的,她可有年頭沒這樣過了。好好辦,需要什麽盡管跟將軍提,你們玩得開心,也要讓將軍盡興,且萬萬不能讓這見多識廣的胡兒小瞧了去。”


    待到洗三禮這一日的時候,安祿山便被三位國夫人及一眾嬌媚可人的宮人們簇擁著推出來,直接按在了一處露天的湯泉池子裏。池子被各式各樣的金銀財寶鋪滿了一層,迎著日頭和瀲灩水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楊玉環始終站在蕭江沅身邊,瞠目結舌地看著這碩大的架勢,在安祿山好不容易裹著繈褓走到她麵前跪下喊娘的時候,才迴過神來,拿出手帕,仔細地給安祿山擦了擦臉上的水珠。


    “你們都別鬧了,畢竟還是冬日呢。你快去屋子裏換件衣服,別著涼了。那池子裏的東西,我會讓人幫你打撈出來,一件都不會少的。”


    楊玉環關心的神情,讓一直嬉笑著的安祿山不由得一怔。


    安祿山原本以為,自己今日的任務,是接受籠絡和哄京裏的這群聒噪又勢利的女人開心,也是博聖人歡心,卻不想還有意外的驚喜。


    他不是第一次見到楊玉環了。從前,他隻覺得楊玉環是聖人的女人,雖是人間絕色,卻不敢多瞧幾眼,故而直到此刻,他才看出,她與其他女子不大一樣。她看著他的眼神,既沒有他意料之中的嘲笑或鄙夷,也沒有調笑與諂媚。她就這樣定定地看著自己,像看著一個與她一樣的人。他忽然意識到,她是真的關心他的身體,也是真心把他當成了她的……義子。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樣美麗善良,又清風朗月般單純美好的小女子,大抵隻有天下之主才配擁有吧。


    他愈發羨慕那高高在上的聖人了。


    這一日李隆基本也要前來觀禮的,卻臨時有了變故,便隻好派了蕭江沅代他前去。


    蕭江沅心裏裝著李隆基的事,便沒有久留,在安祿山去更衣之後,就趕了迴來。


    此時長生殿裏,李隆基、李林甫、新任左相陳希烈、王和楊釗等人都在,氣氛凝重,都悶不作聲。


    蕭江沅不由一奇,招手讓邊令誠過來一問,便見邊令誠在她掌心寫了一個人的名字王忠嗣。


    王忠嗣,初名王訓,乃是殉國將領王海賓的遺孤,九歲起被李隆基養於宮中,賜名忠嗣,也算是蕭江沅看著長大的孩子之一。成年之後的王忠嗣為人正直、英武穩重,於兵法上應對縱橫,謀略過人,乃是李隆基寄予厚望的未來良將。


    他並沒有讓李隆基失望,開元中年入軍之後果然屢立奇功,開元末年的時候,便已經是河東、朔方兩鎮節度使了,可謂大唐首屈一指的將星。在皇甫惟明遭到貶謫之後,他還接任了河西、隴右節度使,從此一身佩四將印,控製萬裏,勁兵重鎮,皆歸掌握,自大唐開國以來,從未有之。他還一度做到了塞外晏然,虜不敢入,從而加封左武衛大將軍。


    難得的是,他善戰而不好戰,總覺得戰爭是如有必要方可為之,不能作為爭名奪利的手段,更不能成為消耗士兵性命與國力的災難,所以一直以來,他都是以防禦為主,必要的時候才會在準備詳盡的情況主動出擊,基本上百戰百勝。


    蕭江沅雖對軍事了解不多,卻知道王忠嗣的想法才是正確的,隻可惜被王忠嗣視如親父一般的李隆基,並不這樣認為。


    雪上加霜的是,與此同時,王忠嗣還麵臨著另一重威脅其實這幾年來,李林甫心裏最忌憚的不是李適之和楊慎矜,甚至不是太子,而是這位出身忠勇之家又年富力強的常勝將軍。


    在李林甫獨霸朝堂之前,大唐宰相多出將入相。李林甫曾建議李隆基把邊將逐漸由漢將換成番將,因為大唐尚未有胡人為相,以此來斷絕出將入相之路,掃除可能威脅到他相位的一切。


    眼下大唐有平盧、範陽、河東、朔方、隴右、河西、安西、北庭、劍南和嶺南共十鎮,其中嶺南之首還隻是五府經略使,而其餘九鎮之首則皆為節度使。


    此前,李隆基讓自己的兒子們遙領過節度使之位,皆不掌其政,不理兵權。如今九鎮節度使,河東、朔方、河西、隴右四鎮節度使為王忠嗣,平盧、範陽兩鎮節度使為安祿山,安西節度使為高麗人高仙芝,北庭節度使為張嵩,劍南節度使在去年還是章仇兼瓊,便是之前楊釗的上司,通過楊釗之親緣送禮給楊家,如今已是戶部尚書兼任殿中監,此時則為鮮於仲通。番將們從無到有,已占了其中三分之一,未來如有機會,隻會越占越多。


    李隆基之所以同意李林甫的這個建議,一則以胡治胡本身並不是個昏招,二則有些無奈,自從則天皇後執政時始,漢將不論個人素質還是行軍打仗,便漸漸多不如胡人出身的將領了,開元時期雖有過好轉,但終究不可挽迴漢人逐漸重文輕武的大勢。


    也因此,李隆基對王忠嗣才那般珍惜愛重。


    這在李林甫看來,無異於王忠嗣早晚會出將入相的信號。而一旦王忠嗣做了宰相,李林甫就必然沒什麽好果子吃了,因為王忠嗣還有著另外一個身份:與太子一同長大的好兄弟。


    正如李隆基年紀越大,就越擔心會有人推舉太子而放棄他,李林甫也有著類似的不安。他已年近古稀,無論精力還是體能,都沒法跟年輕一些的朝臣將領們相提並論。他的競爭力隨著年歲的增長而逐步消減,他便隻能靠著打壓別人來鞏固權位了,這讓他好笑又不甘,更覺幾分悲涼與無奈。


    縱然李林甫早就想對付王忠嗣,可王忠嗣戰功赫赫,治軍嚴整,從不貪汙受賄,更未克扣軍餉,李林甫這麽多年實在找不出什麽地方可以指摘,進而論罪。就算王忠嗣與李隆基觀念不合,李隆基都尚未有什麽表示,李林甫就更不會輕舉妄動了。


    直到不久之前,機會終於來了。


    大唐西域有一城池曰石堡城,自天皇李治在位時開始,就被大唐和吐蕃來迴爭奪。自從開元十七年,此地被當時的朔方節度使一舉攻下之後,便屬於了大唐,直到十三年後的開元二十九年年底,才再度被吐蕃攻占。


    幾年來,李隆基對此事一直深為憾恨,立誌要在有生之年,把石堡城重新納入大唐的領土。天寶六載,李隆基覺得時機和實力都成熟了,便給王忠嗣下了一道命令,讓他準備奪取石堡城,卻被他上奏拒絕了,理由是石堡城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吐蕃又屯兵眾多、防禦堅固,大唐若貿然強攻,必要犧牲數萬將士的性命,得不償失,倒不如暫且與吐蕃相安無事,等吐蕃主動出城騷擾的時候再行反攻,如此不僅勝算更大,傷亡也會更少。


    李隆基不僅沒有采納王忠嗣的意見,還對此頗為不滿。


    這石堡城對於李隆基來說,事關國家榮辱,他想打下這座城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他近年來確實愈發熱衷邊功,那也是因為他希望自己不僅文治興江山,也能武功安天下。他以為王忠嗣相當於他真正的義子,應該理解他的想法,卻不想王忠嗣竟然這樣讓他失望。


    就在這時,有一個將領貪功心切,主動請纓。李隆基大喜之餘當即下令,讓王忠嗣撥給那個將領數萬兵馬,同時全力配合出戰。


    結果王忠嗣一再拖延,就是不肯用數萬將士的性命去換取一個功勳,還因此被那個將領參了一本,說石堡城未能如期攻下,責任全在他。


    今日絆住李隆基沒去陪伴楊玉環的變故,便是那個將領遞上來的奏疏。


    李隆基龍顏大怒,才使得眾臣不敢吭聲。


    蕭江沅若有所思地看了李林甫一眼,讓邊令誠附耳過來:“去請太子。”


    邊令誠的表情告訴她:太子能來麽?之前遇到大事的時候,太子可是連妻妾都舍了,王忠嗣尚且還不是親兄弟呢。


    蕭江沅聲音極低:“你且去請,至於來與不來,那就是太子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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