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纓點了點頭。


    蕭江沅迴頭望了望長安,隻見屋舍與高樓林立,行人有貧有富,或繁忙或從容,極遠處有隱約可見的殿宇,而在那之上,是如煙霧般繚繞的雲層。


    “這裏是長安,是整個天下的中心。它繁華鼎盛,供奉著這世間最高最大的權力。我為什麽要放棄這裏的一切,離開這裏,去我不熟悉也不感興趣的地方,重新開始?”


    蕭江沅在人前向來帶著淺笑,笑容溫和,看起來十分無害,不具備任何危險與攻擊。因此,她總是引人信任而親近。濯纓起初也被她這副模樣騙過,交往深了之後才逐漸了解,什麽才是真正的她。


    他看到她此刻的眼神深沉而幽遠,淡淡地陳述道:“將軍是為了聖人。”


    蕭江沅並沒有否認:“這裏有我奉獻了大半生的一切,也有我誓死也要效忠的人。離開了這裏,離開了他,我就什麽都沒有,也什麽都不是了。”


    “哪怕他風流多清、誌得意滿、好大喜功、荒唐昏聵?”


    濯纓鮮少如此情緒外露,言辭激烈,還膽敢說當朝天子的不是。蕭江沅若有所思地看了濯纓一眼,笑容微斂:“這些話,我若再聽見一次,就不保你了。”


    “濯纓可以不說,但不代表這並非事實。”


    見濯纓不為所動,竟是從未有過的咄咄逼人,蕭江沅忍不住輕笑道:“你該不會是……吃醋了吧?”


    果然此言一出,濯纓立刻沉默。


    “接下來,我要隨駕去驪山,大約要兩個月之後才能迴來。”


    蕭江沅始終沒在驪山附近置辦別業,濯纓又是男子,不能和玉真公主住在一起,便隻好留在長安。


    “濯纓會看好門戶,等將軍迴來。”


    “韓醫師和阿全走了,宅子裏就隻剩下你和那幾個灑掃小廝,你若是寂寞了,出去尋幾個小娘子也是可以的,昔年張氏兄弟在入宮伴架之前,也不是隻侍奉太平公主一人。”


    “但他們終究遇見了則天皇後。”


    “……所以?”


    “濯纓遇到了將軍。”


    蕭江沅很想跟濯纓說,他不必盡忠職守到這地步,可迎上他專注而認真的目光,她便說不出口了。


    幾乎每年十月前後,李隆基都會駕幸驪山湯泉宮。天寶六載的這一次,他還給湯泉宮換了個名字華清宮。


    楊氏兄姊五家緊隨禦駕之後,每家為一隊,每隊著一色衣裳,日光照耀之下,同行的五家竟如百花綻放一般繽紛美麗。其中隨行的丫鬟侍婢皆披錦戴翠,連同身上的荷包一類物什,走一路掉一路卻無甚可惜,引起了無數百姓爭搶。


    文武百官多騎馬,因著盛世開放,許多女眷也走出了馬車,騎上了馬背。虢國夫人就一身胡服,連冪離都撤了,與楊釗並駕齊驅在禦攆一側,除了禦攆之內,這便是一行眾人中最奪目之處。


    蕭江沅策馬在禦攆的另一側,聽李隆基問起虢國夫人為何總不施妝,也把目光投向了高髻如雲、長眉入鬢的虢國夫人。


    爛漫天色之下,虢國夫人更顯幾分膚白勝雪,瑩瑩生光。她的眉心貼了個朱紅色的花鈿,唇和兩頰點了些許水紅色的胭脂,便再無其他妝扮。她從第一次覲見李隆基開始,就摸透了李隆基的性子,便一直都沒跟他講究過太多規矩。如今聽他問起,她也沒有恭恭敬敬地立即迴答,而是默了一會兒之後,才悠悠反問道:“聖人以為呢?”


    “三姨姐想必是嫌脂粉厚重,反倒汙了顏色,這才淡掃蛾眉,連覲見天子也不例外。”李隆基說著笑看了楊玉環一眼,“我現在總算知道,你的膽大都是從哪來的了。”


    話音未落,便有一陣疾風驟起。李隆基立即攏住了楊玉環的披風,又伸臂拎起自己的披風,擋在楊玉環麵前。待風停了,他看了看懷中的小娘子,又看了看自己,忽地忍不住笑出聲來。


    眾人紛紛疑惑,唯獨蕭江沅淡淡地掃了李隆基一眼,輕咳了兩聲,提醒他老實一些,有些話能不說就別說,卻聽楊玉環已經問了起來:


    “三郎在笑什麽?”


    李隆基從不對楊玉環說謊,對於楊玉環之所問,也從無不應,便隻得道:“方才三姨姐都快被吹下馬了,還好有釗郎護著。”


    “……那又如何?”


    “如果是你,則任風多少。”


    楊玉環:“……”


    李隆基明知道楊玉環不用他擔心,可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的身體已經護住她了。他並不是在取笑楊玉環,而是在笑他自己。


    同為男子的楊釗聽懂了李隆基的意思,可作為女子的幾位聽來,就根本不是那麽迴事了。


    見楊玉環盯著李隆基不說話,緊跟著禦攆行走的阿霜以手攏唇道:“貴妃,奴婢早就說過,今晨那盤蒸餅不能再吃了的,聖人說你又胖了呢。”


    “我聽出來了!”楊玉環輕哼道,“阿翁,聖人嫌禦攆裏悶,想騎馬去驪山。”


    李隆基:“???”


    沒一會兒,李隆基就到了禦攆外,與蕭江沅並駕前行。


    蕭江沅稍慢了幾步,讓自己始終落後於李隆基半個馬身。李隆基注意到了,卻什麽都沒說。


    見蕭江沅一直沉默,而楊玉環與虢國夫人言笑晏晏,根本沒理自己,李隆基輕咳了兩聲,道:“將軍派人,去請楊侍郎過來說說話吧。”


    李隆基口中的“楊侍郎”指的是李林甫的心腹、禦史中丞楊慎矜。


    楊慎矜乃隋煬帝之玄孫,其太祖父楊與隋煬帝一同被宇文化及所殺,其祖父楊政道因是遺腹子得以生存下來,自大唐開國便俯首稱臣,曾任太宗皇帝的員外散騎侍郎、尚衣奉禦,於永徽元年去世。楊慎矜的父親楊崇禮在則天皇後執政時,便做過天官郎中,中宗時曆任洛、梁、滑、汾、懷五州刺史,開元初年遷太府少卿,因政績突出被擢為太府卿,加銀青光祿大夫,封弘農郡公,二十年清廉嚴謹,每年都能為李隆基省出數百萬貫錢。開元二十一年,楊崇禮九十餘歲,被授予戶部尚書之後致仕,兩年後去世。


    楊慎矜子承父業,於國家財政上甚有建樹,如今身兼戶部侍郎和禦史中丞,又有京畿采訪使、太府出納使和諸道鑄錢使等使職,乃是整個天寶六載中,最得李隆基器重的官員,就連李林甫都隱隱靠了邊。


    外有軍餉,內有百官俸祿,再加上李隆基對臣下後宮的諸多賞賜與自己享樂所用,即便廣運潭解決了大部分金錢上的壓力,李隆基也猶覺不夠。他從政以來便覺國庫不豐,所以他對能斂財的官員,都是分外看好的,當年的宇文融如是,此時的楊慎矜、王和楊釗亦如是。


    以往麵對李隆基時,楊慎矜不說像李林甫那樣如魚得水,至少也不卑不亢,今日卻不知為何有些忐忑。


    李隆基和蕭江沅視而不見,等到了驪山,楊慎矜退下之後,蕭江沅便派人去查了,卻發現楊慎矜一家口風極嚴,竟什麽也沒透露。


    李隆基原本是體貼臣下,想看看楊慎矜有什麽不順心的,幫他一把,卻不想蕭江沅查完是這麽個結果。若隻是小事,絕不至於一絲風聲不露,能讓楊慎矜瞞得這樣密不透風,本就是不尋常的,這隻能說明此事非同一般,絕非楊慎矜所能駕馭。


    李隆基用人不疑,任用了誰便會給他空間盡顯才能,但這不代表他不會出手牽製。他坐擁大唐多年,已有足夠的自信駕馭臣下,並不曾因為楊慎矜的前皇室血脈,便比其他臣子多一分顧慮或疑心,但他也不會因此便無視任何疑點。李隆基的信任向來都是有條件的,有的臣子是因為風骨,有的臣子是因為才華,楊慎矜與他父親不同,雖有才華,風骨卻欠佳不然他也不會與李林甫為伍了。


    李隆基對楊慎矜態度的微妙轉變,很快便被李林甫捕捉到了。


    李林甫還沒徹底放棄對太子的攻擊,卻在此時發覺了心腹的崛起。對於可能威脅到他相位的一切,他都是除之而後快,他與楊慎矜等人本就是因利而聚,再因利而散也理所應當。李隆基會扶持楊慎矜與李林甫成掎角之勢,李林甫便也有樣學樣,暗示王對付楊慎矜。


    楊慎矜與王雖是表叔侄,卻有著不淺的過節。王原本是部下和晚輩,被楊慎矜時常叫叫名字也就算了,可當他好不容易與楊慎矜平級之後,楊慎矜卻仍是如此,還為了壓他一頭,笑話他是庶出,生母微賤。他本就嫉妒楊慎矜步步高升、平步青雲,如今既得了李林甫的暗示,便沒有手軟的道理。


    王一開始也去查了楊慎矜近日都發生過什麽,卻和蕭江沅得到的結果一樣。他不甘心,便幹脆派人時刻守在楊慎矜宅子外,這才發現,有一個名叫史敬忠的人時常出入楊慎矜宅邸,這一日還帶出來一個美貌的侍婢。


    不知為何,這史敬忠轉身被秦國夫人請上了樓,等史敬忠再出來的時候,他身邊的那個侍婢卻沒了。


    就在王甚為不解的時候,他收到了來自楊釗的請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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