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國夫人帶著楊玉環直接去了楊的臥房整個宅邸最舒適的地方。見楊玉環懶懶地往圈椅上一倚,防備地看著自己不說話,虢國夫人忍不住嗤笑一聲,坐到楊玉環身邊:“我可不是來勸你的。”


    看楊玉環不信,虢國夫人又道:“貧窮富貴對我來說,都是一樣。貧窮有貧窮的過法,富貴有富貴的過法,我來這世間走一遭,開心便好,這世間的條條框框,世人的繽紛眼光,與我何幹?至於這些兄弟姐妹,他們的富貴本就源於你,若有朝一日因你而散,也本屬應當,不過因果循環,不必管他們。你想如何便如何,但唯求一點,不留遺憾。”


    楊玉環被叔叔楊玄收養之前的十年裏,便是與虢國夫人最是親密。她忍了許久,終是在此時忍不住落下淚來:“我隻是很失望。我免了那勞什子君臣之禮,是想告訴你們,就算我成了貴妃,我也是你們的小妹。如今我無父無母,隻有你們,我受了委屈,你們就算無法抵禦皇權,至少也該體會我的苦楚,安慰安慰我吧?”


    “我這不是來安慰你了?”


    “那我就說他們。”楊玉環吸了吸鼻子,“他們就隻想著自己的榮華富貴!何曾真的惦念過我?我對他們而言究竟是什麽?是搖錢樹!是可以踩著往上爬的雲梯!”


    “這雖是氣話,說得倒也不假。”


    “……你不是來安慰我的嗎?”


    “那也不能欺騙你,讓你糊裏糊塗地被利用啊。”虢國夫人望著楊玉環一如兒時的負氣模樣,臉上的風情褪去了些許,添了幾抹母親般的溫柔,“既然總是要被利用,倒不如清醒些。你不是被他們利用,而是被家族利用,就像是嫁去崔氏的大姐,嫁到裴家、年紀輕輕就要守寡的我,家族既給了我們保護,便總要從我們身上得到什麽,誰讓我們姓楊呢?一輩子都擺脫不了的。你運氣算好了,你的夫君是這天下之主,除了他,誰也逼不了你。”


    “他也不行!”楊玉環輕哼道,“我也不是不願意讓阿兄阿姐們都過得好一些,可是他們怎麽可以那樣對我呢?尋常人家的娘子若是不如意了都可以迴娘家順心幾天,我為什麽不行?”


    “因為咱們家這貴婿是聖人啊。”


    “聖人怎麽了?”


    “聖人與咱們,總是有君臣之分的。”


    “可我不想跟他做君臣!”


    “所以才有了今日這檔子事?”虢國夫人一邊歎氣一邊好笑道,“聖人是花心了些,可你想想,聖人那般的相貌與才華,又能締造大唐盛世,這樣的郎君,世間你可找得出第二個?他從前過的便是這樣的日子,即便是當年貞順皇後在時,他不也是這個妃子見一麵,那個婕妤過個夜,隻不過最喜歡貞順皇後而已,不然那三十個皇子和三十個公主都是哪兒來的?你讓他有了你便從此一心一意,讓後宮三千佳麗形同虛設,還杜絕新人,這不是強人所難麽?就算一定要做到,總得一點一點來,哪有你這麽一刀切的?更何況那些美人,不是今日才送到宮裏的,聖人就算想,也還沒來得及偷腥呢不是?”


    “想也不行!”


    “聖人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


    “知錯能改,我又不是不能原諒他……”


    虢國夫人明白了:“所以你根本就不是真想迴娘家,而是想讓聖人著急和認錯。可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他沒有派人來接你呢?”


    楊玉環淚眼汪汪地看著狠心戳穿自己的姐姐,雖也有點暗暗著急,卻仍不服輸地道:“他若是沒來接我,便說明他心裏根本就沒有我,這樣的郎君,不要也罷。大不了這個勞什子貴妃我不做了,我幹脆真的出家,做道姑去,倒得了個自由自在。”


    “都是話趕話,一堆氣話,也不知有什麽好當真的。”虢國夫人嗔道,“你啊,從小就性子別扭又嘴硬,把聖人都給帶壞了。”


    “……這話怎麽說?”


    “你們一個是天子,一個是貴妃,卻非要像世間最普通的一對夫妻一般吵嘴,他竟能聽之任之?這也就罷了,他怎麽處置你不行,禁足、罰俸,嚴重了責打,最不濟還能廢了妃位,把你趕迴太真觀,怎的偏偏把你送迴了娘家?”


    “不是他送的,是我自己跑迴來的!”


    “你以為沒有他的默許,你能跑得出來?”


    楊玉環微怔了一下,終於沒再反駁。


    這時,外頭喧囂了起來。阿霜出去打聽了一下,迴來稟報時,笑得合不攏嘴:“是蕭將軍來了,一定是聖人派她來的!”


    虢國夫人早就想到天子會派人來,但沒想到人竟來得這麽快:“看來你很快就能迴宮了,聖人這般在意你,此番過後,沒準還真能如你所願,從此一心一意,再不多看她人一眼了呢。”


    楊玉環默了默,忽然扭過頭去。


    蕭江沅剛一踏入楊宅,便看到了楊釗在眾楊之中,他實在很突出。


    從前她認為,論美貌,楊玉環乃是眾楊之最,其次是虢國夫人,如今見了楊釗,虢國夫人這第二的位置便保不住了。


    最讓蕭江沅不能不注意的是,楊釗此人分明才不過四十歲左右,卻給了她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直到走到楊玉環門前,蕭江沅才想起來,竟似故人來的楊釗,到底像誰。


    那是蕭江沅再熟悉不過的,卻已經去之久遠,久遠到四十年不止的兩人張易之、張昌宗。


    他們是親兄弟,更是則天皇後此生最後的兩個男寵,曾翻雲覆雨左右過帝王承繼,又和武周一同被推向了覆滅的結局。


    來不及想得太多太深,在阿霜開門之後,蕭江沅便重拾笑意,走了進去。


    聽聞蕭江沅奉李隆基之命,把楊玉環在宮裏用慣了的一應物件都給送了過來,楊玉環看也不看:“阿翁說,這是聖人體貼我,可我怎麽覺著,這是幹脆讓我以後別迴去了啊?”


    除了掩唇而笑的虢國夫人和仿佛局外人一般的楊釗,眾楊皆倒吸了一口冷氣,卻見蕭江沅並不生氣,還不慌不忙地繼續道:


    “聖人擔心貴妃吃不慣外頭的食物,還命老奴將午膳的一半也送了過來,貴妃可要瞧瞧?”


    此時的李隆基早已不像即位初期那般儉樸,政務忙得要命時,隨口吃點什麽便可,如今的帝王常餐即便分了一半出去,在第一道餐食送到楊玉環麵前的時候,最後一道也還沒入楊宅大門呢。


    楊玉環這才有幾分動容,卻還是不肯看蕭江沅。


    “那些新人,聖人已經做主,分別送到大明宮和太極宮去做宮人了,還特意告誡了花鳥使,此後都不需要再進獻美人了。聖人得貴妃,如獲至寶,心滿意足,別無所求。”


    “……當真?”


    “老奴不敢欺瞞貴妃。”


    “他……可心甘情願?”


    “聖人為貴妃做什麽,都是心甘情願的。”


    楊玉環這才別扭地迴過頭來,見蕭江沅背後站著好多人,突然便臉頰發燒起來。她纖手掩鼻,輕咳了兩聲:“聖人的心意,我明白了。但我現在吃不下,東西既送來了,便放下吧,阿翁事務繁忙,還是不要在這裏多耽擱了。”


    “可貴妃的心意,老奴還沒明白,若這就迴去了,如何能讓聖人明白呢?”


    “……那就是阿翁的事了。”


    蕭江沅真是拿楊玉環沒有辦法。


    等蕭江沅迴到興慶宮的時候,暮鼓已經開始敲響了。


    聽蕭江沅說楊玉環不吃不喝,李隆基急得當即便在殿中踱起步來:“她不吃飯怎麽行?你沒跟她把話說清楚麽?她為什麽沒跟你一起迴來?她還是不肯原諒我麽?”


    “……臣是去送東西的,不是去接人的。”


    李隆基即便急昏了頭,也能聽明白蕭江沅的言外之意,當即決定宵禁之後,便接貴妃迴宮。


    天色剛黑,楊宅的大門就被敲響了。眾楊忙活了一天,又逢楊玉環在,便都沒迴自己的住處,留在了楊宅裏。見蕭江沅再度親自登門,請楊玉環迴宮,眾楊都鬆了口氣,唯獨虢國夫人半倚在楊釗的懷裏,用一把團扇掩唇笑道:“真不愧是皇帝,都宵禁了,也要把貴妃給接迴去,當真是盛寵啊……”


    楊釗一手攬著虢國夫人的腰,湊到她耳邊輕聲咬道:“若非宵禁,月黑風高,街上沒人,隻怕聖人還不肯派人來呢。”


    虢國夫人挑眉道:“你們這些男人啊,是不是都這麽好麵子?”


    “我若是好麵子,就憑你當年拋棄我嫁入裴家,我就絕不會再來找你,哪裏還能把我家節度使的禮,分一半都給你?”


    楊玉環剛下了車輦,便見李隆基在宮門口焦急地走來走去,一時竟忍不住雙眼一熱。


    李隆基一看到楊玉環,便大步走上前去。他二話不說,拉起楊玉環的手便往宮裏走。他以為楊玉環會反抗或是掙紮,卻不想她的手就老老實實地待在自己掌中,而她也沒說什麽,就這樣任他牽著,迴到了屬於他們兩個的地方。


    纏綿過後,簾帳中有溫言軟語響起:


    “你以後少給我擺你的皇帝架子,我不是你的臣子。”


    “……好。”


    “我是要與你共度一生的女人,你在他們麵前是皇帝,在我麵前可不是。”


    “好……”


    “除了‘好’,你不會說別的了?”


    “你想要的,我都給你。”


    蕭江沅並沒有隨著進宮去,而是也行使了一次特權,披著月色迴到了家。


    誰都沒想到這麽晚了,她還能迴來,濯纓出來迎她的時候,隻在中衣外披了一件外袍。


    “將軍怎的……”


    蕭江沅揮手讓小廝們都退下,抬首看著濯纓月光下灼灼發亮的雙眼,忽地輕聲問道:“你還願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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