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江沅看向了李林甫,發現李林甫也在看著她。


    她終於明白李林甫為什麽並不阻攔,因為那根本就沒必要。她始終認為,她家阿郎此番求賢,並不隻是為了裝點盛世,可被舉薦和選拔出來的眾人才,偏偏大多不適合為官。


    這並不是說他們不夠優秀,而是因為術業有專攻。


    她這才意識到,求賢並非科舉。在天下學子的眼中,科舉才是入仕的正途,能響應求賢令的,要麽是李白這種身有大才且自視甚高,不願意浪費時間按部就班的,要麽就是知道自己的才學品類走不通科舉這一關的。他們不甘心自己一生籍籍無名或碌碌無為,盛世滋養了他們的自信,讓他們紛紛毛遂自薦幹謁入朝,走到李隆基麵前,也走入青史裏。


    蕭江沅欣賞在不同領域裏出類拔萃的他們,也替其中一心想要為國效力的人無奈歎息。


    她一時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悲哀——正因李隆基還沒真的開始犯糊塗,所以他與眾才子相見歡的同時,才沒有動了請他們入朝的心思。


    這一點李林甫一早就知道,卻沒有提醒她,而是讓她自己去發現。


    就算李隆基真的任用了他們又如何?李林甫有的是辦法,對付那些可能威脅到他權位的人。他哪一次不是知己知彼,對症下藥,口蜜腹劍,防不勝防?


    難道這竟是個死局?


    蕭江沅第一次感到無能為力,卻猶不甘心。在飲宴結束幾日後,見李隆基徹底冷靜了下來,她詢問起了眾才子的去處。李隆基在花萼相輝樓南邊設有翰林院,此番求賢之後,又添了畫待詔、棋待詔等官位,以供眾才子任職,雖不入朝堂,卻可領俸祿,受國家供養。


    “那……太白先生呢,大家是想讓他做翰林學士,還是翰林待詔?”


    李隆基起初設翰林待詔,是用來掌四方表疏批答,應和文章,後又設翰林供奉,是因為中書省事務繁多,文書多滯,才以文學之士為之,與集賢殿學士分掌製詔書敕。後來將翰林院一分為二,其一為“翰林學士院”,其中官員為翰林學士,職責為起草詔命和參預機務;其二依舊為“翰林院”,卻是為供養文學、經術、僧道、書畫、琴棋和陰陽等各類人士所設,“翰林待詔”便成了這些人的官名。


    聽蕭江沅問起,李隆基忖道:“先讓他做待詔吧。才學雖不差,但此人究竟能否勝任翰林學士,我還得再看看——廣運潭一事如何了?”


    求賢一事剛剛落幕,李隆基便命陝郡太守韋堅著手廣運潭一事。


    天下間最宏偉富貴的都城雖是長安,最興盛發達之地卻在江南,尤其是揚州。


    李隆基覺得隻憑陸路運輸,遠遠滿足不了大唐日益之鼎盛,便動了水路漕運的心思。


    韋堅也是一位能臣,又明白李隆基的意思,便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把江南到長安的運河全部疏通,還在長安禁苑的望春亭旁引了一個大型的湖泊,以之為港口,取名為“廣運潭”。如此一來,江南便可直通長安,而江南的那些流光溢彩,也可隨著貨船,源源不斷地運送到長安來。


    長安與江南的聯係緊密了,商貿便隨之愈見繁榮,稅收也會水漲船高,李隆基的私庫亦逐漸充盈起來。


    天寶二年三月,廣運潭正式開港,迎接第一批江南來的貨船。


    天地氣和,霽色漸融,池台日暖,春光燒灼。


    萬井樓台疑繡畫,百舸爭流似煙霞。


    望春亭裏鋪展著帝王依仗,李隆基一身赭黃色圓領袍,迎風而立。忽覺身後有人輕輕撞了自己一下,他轉迴身一看,立時睜大了眼睛:“……玉環?”


    楊玉環一身宦官的衣冠,聞言往蕭江沅的背後一躲。


    李隆基:“……”


    蕭江沅無奈道:“娘子實在想來,臣便隻好想了這個辦法。”


    此番盛會是在宮外,雖極為熱鬧,楊玉環目前的身份卻不適宜跟來。為此,楊玉環跟李隆基鬧了好幾日的脾氣,架也吵了好幾次,後來發現沒用,她就去找了蕭江沅。


    蕭江沅起初也不答應,卻被楊玉環堅持不懈地纏到沒了脾氣。頭痛之餘,她隻好讓楊玉環裝扮成小宦官,藏身在李隆基出宮的隨行人員之中。為了保證楊玉環的安全,她讓楊玉環務必緊隨在李隆基身後,絕不能亂跑。


    楊玉環原本還擔心,自己跟得這麽近,會不會很快就被李隆基發現,卻沒想到正因為她離得太近了,又是在李隆基背後,李隆基根本沒注意到自己。


    李隆基又怎會想到,固執起來比他還厲害的蕭江沅,竟能被楊玉環說動,還幫著楊玉環假扮成宦官偷跑出來?若非他個子比楊玉環高,楊玉環踮腳眺望之時沒有站穩,撞到了他,他還因為眼前勝景沒讓楊玉環看到而感到愧疚呢。


    這下倒好,他心裏更不是滋味了。


    見李隆基沒有生氣,反而深深地看著自己,楊玉環嫣然一笑,一個輕盈的舞步,便迴到了李隆基身後。她伸手攀附上李隆基一邊的肩膀,剛要歪頭倚靠,就覺有一個強而有力的臂彎在腰間一攬。她還沒反應過來,她的身體已經來到了李隆基身邊。


    她“咦”了一聲,便見李隆基抬手將她頭上的襆頭扯下,露出了她烏黑稠密的頭發。


    淺緋色的衣裳映襯著楊玉環麵如桃花,去了襆頭之後,雖仍是男子的發髻,卻無人再看不出她是女子。


    望春亭裏的動靜很快被擠在廣雲潭兩岸圍觀的百姓捕捉到了。


    他們知道穿著赭黃袍的是天子,也知道天子身邊服紫的無須郎君便是大宦官蕭江沅,卻並不知他們中間那一身淺緋的女子是誰。


    不知是誰大膽,朗聲問了一句:“敢問聖人,那伴於君王側的美人,可是太真娘子?”


    誰也沒指望天子會理會這個問題,卻不想亭上的天子聞言朗然一笑:“正是!”


    百姓們頓時連連驚唿。


    又有人問道:“那是盛世的牡丹美,還是太真娘子美?”


    李隆基傲然道:“盛世牡丹縱是國色天香,安能比我解語花?”


    百姓們立時雀躍起哄。


    李隆基展望著廣運潭上綿延數裏的貨船,楊玉環含笑凝望著他。


    蕭江沅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剛要垂眸,便覺衣袖被人輕輕一扯。她轉頭一看,竟是李林甫似笑非笑的臉。


    李隆基此番受韋堅之邀駕臨,帶了左右兩位宰相隨行。


    李林甫一直默然跟在李隆基身後,給足了新上任的左相顯擺自己文采的機會和麵子——牛仙客已於去年病逝,如今的左相乃是兵部尚書李適之。


    李適之乃是太宗皇帝的曾孫,恆山湣王李承乾之孫,與李林甫一樣是宗室之後,他與李隆基之間的血脈關聯比李林甫的還要近上一些。


    據蕭江沅所知,李林甫想要的是一個聽話的左相,有沒有能力倒在其次,別擋他的路也別拖他的後腿才是最重要的,可李適之顯然不是。李適之與嚴挺之等人又不太一樣,文采風流,清流文臣,可不是李林甫動動嘴皮子就能排擠得了的。


    此時李林甫拉她,卻不是為了李適之。他把目光往潭邊的人群裏點了一點,笑意愈發耐人尋味。


    蕭江沅順著李林甫的目光看過去,便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矮的那個其實長高了些,正興致勃勃地說著什麽,忽然迎上了她的注視,便一邊指著望春亭,一邊搖晃著身邊高個男子的手臂。


    濯纓隻抬眸望了一瞬,便垂下了眼簾。身邊擁擠非常,他卻仍是向蕭江沅謹然行了一禮。


    在一眾瞧著熱鬧的人群中,他便顯得十分突出。


    李隆基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白衣男子,見身邊隻有蕭江沅看著那男子的方向,眸光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沉。


    潭上貨船鱗次節比,飄紅掛綠,兩三百艘都不止。兩岸圍觀的百姓紛紛數著船的數量,念著船帆上書寫著的江南地名,驚唿之聲不絕於耳。


    領頭船隻的甲板上站著一男子,身披綠衫和織錦半臂,露著一根胳膊,頭上則纏了一條紅色的頭巾。在他身後林立著數十個美麗的盛裝少女,輕紗做的披帛與裙擺隨風飄搖,竟似天上的仙女。


    “快看!”楊玉環笑著輕推了李隆基一下。


    李隆基立即迴過神來,便聽那男子唱道:“得寶弘農野,弘農得寶耶?潭裏舟船鬧,揚州銅器多。三郎當殿坐,聽唱得寶歌!”


    男子唱上一句,少女們便跟一句。男子連續唱了數遍,四周的百姓也跟著應和起來。


    蕭江沅眯著眼睛盯了一會兒:“這位唱歌的郎君……不是陝縣的縣尉?”


    李隆基頗為意外,大笑道:“好!甚好!”


    龍顏大悅的結果便是,相應的官員都得到了不少的賞賜,其中李林甫和韋堅最多。


    “看看,喜歡哪個?”李隆基隨手往貨船上一指,轉頭看向楊玉環。


    楊玉環仔細地瞧了瞧:“那個銀盤我喜歡,那匹錦繡我也喜歡,那些我都喜歡!”


    李隆基的眸中有無限溫柔湧動:“那一會兒你親自選上一些,我們帶迴宮去。”


    楊玉環輕哼道:“為什麽要選,我都要不行嗎?”


    李隆基挑眉一笑:“行!有什麽不行的?”


    見韋堅忙完入亭後,李隆基便拉著他不停地說話,而李林甫正淡淡地看著韋堅,目光雖深沉,其中卻也有幾分倦怠和無奈,蕭江沅便忍俊不禁。


    韋堅此人的身份甚是巧。他的姐姐嫁給了惠宣太子為妃,妹妹則嫁給了太子李亨為太子妃,他的妻子則是已故楚國公薑皎之女,也就是李林甫的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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