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終究不是那般絕情之人,他若真想就此斷絕阿沅仕途,方才就會那樣做。”


    “所以,三哥還是手下留情了?”


    “阿沅畢竟不是當年的小宦官了。在她未曾出麵的這兩個月,你可見右監門衛亂了陣腳,內侍省裏有人不安分,亦或是內飛龍兵聽從過馮神威的命令?”


    “這兩個月我又不在長安,怎麽都是見不到的……”玉真公主說著冷哼了一聲,“不過別的不說,內飛龍兵可真是嚴格得緊,今日在宅門口,竟然連我都敢攔。這到底是三哥的命令,還是馮神威或靜忠下的令?”


    寧王輕咳了兩聲:“如果我說,是阿沅之令,你可相信?”


    玉真公主轉眸看了一眼臥榻上安靜的睡顏,輕聲道:“她什麽時候下的命令?”


    “你應該問我的是,她什麽時候更改了命令。”見玉真公主不解,寧王娓娓道來,“起初三郎派遣內飛龍兵鎮守阿沅的宅院,為的便是內飛龍兵對阿沅絕對忠誠。別說他們隻負責守衛和謝客,就算他們進來看到或知道了什麽,也絕對不會說出去。這樣的一隊兵力,怎麽會在阿沅‘臥病’之時,就轉而聽從馮神威和靜忠之命?三郎曾經的命令,也不過是比守衛與謝客多了一條‘勿讓阿沅出宅’罷了。”


    “……三哥這算軟禁阿沅了吧?”


    “當時三郎也很矛盾,所以他一邊繼續幫阿沅隱瞞著她的真實身份,一邊又著手為阿沅恢複身份做準備,直到有一日,阿沅竟然成功出宅,去了勤政務本樓尋他。”


    “阿沅就是在那時發覺了三哥的命令,然後予以更改?一隊如此軍紀嚴明的兵力,對阿沅竟然比對天子還要忠誠,還讓三哥發現了……此事別人知道麽?”


    寧王明白玉真公主的意思,搖了搖頭:“旁觀者尚未得知。他們看到的是阿沅臥病,三郎十分關心在乎,恨不得夜夜長在蕭宅,阿沅尚未康複就要迴到三郎身邊侍奉,結果被三郎趕迴了家。”


    “倒陰差陽錯,成全了阿沅的君臣情深。”


    “至於內飛龍兵一事,阿沅當時別無他法,隻能讓三郎發現,三郎當時雖有所感,卻還顧不上這個。他隻想讓阿沅安心養胎,然後順利地嫁給他,為此他什麽都可以做。”


    “但若阿沅真的恢複身份嫁給了三哥,他們夫妻一體,內飛龍兵一事不也就迎刃而解了麽?”見寧王不予置否,玉真公主低歎了一聲,“他們都這樣了,還做什麽談情說愛?情愛這種東西,難道不該摒棄所有的猜忌,單純而清白地存在於彼此之間?”


    “或許這就是他們談情說愛的方式。”寧王思索了一番,道,“三郎自從母親與昭成太後去世之後,便一直渴望單純清白的情愛。他這一生想要的一切幾乎都有了,隻剩下這一個。其實這麽多年,有阿沅在,他得到過,但終究未能知足,結果現在,阿沅要收迴去了。”


    “三哥是性情中人,我知道,但阿沅……她的感情,當真是能說收便收的麽?”


    “這便隻有她自己知道了。”


    “所以大哥的意思是,阿沅有能力自保,無論於公也好於私也罷,三哥都不會輕易動她。畢竟阿沅對他的忠誠,是其他所有人都沒有的。”


    “或許更應該稱之為‘忠貞’。隻要阿沅對三郎一日不變,三郎就一日不會放棄她這個臣子。”見氣氛愈發沉重,寧王溫和一笑,“更何況世間有那樣多和離的夫妻,不也不乏好聚好散,並無斷絕?”


    玉真公主皺了皺眉:“……他們這樣,也叫好聚好散?”


    蕭江沅那樣兇險,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就算是贏也不過慘勝罷了,而輸了的李隆基更不用提。斷情的方式有很多種,他們卻偏偏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最慘烈的那種,不留一絲轉圜的餘地。


    寧王沒有再答,而是道:“阿沅才剛蘇醒,雲娘的喪事,你多費心。”


    “那是自然,我與雲娘畢竟交心一場。”玉真公主忍不住眼圈一紅,“可惜了雲娘……”


    寧王看向了臥榻上的蕭江沅,發現她雖閉著眼,眼角卻流下了一滴眼淚。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她落淚——原來她也是會哭的。


    呂雲娘的死,竟讓她徹底落入紅塵裏,成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知道她沒有睡著,也知道方才的話,她都聽到了。


    他並不覺得她會因此而動搖,但他想,有些事她總該知道。


    或許他是多此一舉了,她並不需要他的點撥,一切便能了然於心。他也不過是想無愧於心罷了,畢竟他再如何理解她,也是這世間的一介俗人,終究為親情所裹挾。


    他這一生,都是如此。


    離開了蕭宅之後不久,寧王便病倒了。


    在李隆基的同輩兄弟之中,隻有章懷太子李賢的兒子邠王李守禮和寧王李憲還活著了。他們比李隆基還要大上幾歲,即便醫師診斷出寧王暫無大礙,李隆基卻還是憂心不已,時常登門。


    年紀大了,三弟卻反倒如兒時一般粘人,寧王哭笑不得,一時留也不是,趕走也不是,便隻得道:“三郎倒不如趕緊把那首非同一般的曲子譜好,為兄等了多年,實在是想完整地聽上一場。”


    寧王這話半真半假,李隆基卻堅信了,當即便迴到興慶宮閉關起來。


    與此同時,呂雲娘的喪禮在蕭江沅的授意下大肆操辦,極盡哀榮。


    她迫使自己盡快好起來,將這一切事宜從玉真公主的手中接了過來。


    她已經足有兩個月沒有出現在人前了。滿朝文武起初還不覺得如何,近日見李隆基已有半個月沒有登蕭宅的門,猜測便多了起來。有的說她病得不輕,有的說她失了天子寵信,後來見過世的並非傳言中臥病多日的蕭江沅,而是她的妻子呂夫人,他們更是不解,一時竟不知該不該赴這喪禮。


    還是李林甫最先抵達蕭宅拜祭之後,群臣才陸續登門。前頭的幾位,見袁思藝與馮神威恭恭敬敬立在蕭江沅身側,右監門衛的副將還打算親自為呂夫人抬棺,當即便明白了什麽。此後不過兩日,前來送禮拜祭的隊伍就從蕭宅門口延伸出了三裏。


    眾人隻道呂夫人是為了照顧蕭江沅的病體,操勞過度而染病。如今蕭江沅病愈,呂夫人卻去了,真真是天不憐見有情人。


    聽多了“鶼鰈情深”之類的話,蕭江沅也有些入了戲:“此等痛楚,一生經曆一次便夠了,此後,我不會再娶妻。”


    聞聽者皆歎惋不已,唯獨玉真公主問道:“那你便打算一生孤寂,讓她在九泉之下也要為你擔心?”


    卻見蕭江沅想了想,道:“我並不孤寂。”


    直到呂雲娘下葬的前夜,李隆基才微服抵達了蕭宅。


    此刻內飛龍兵都已撤離,白日裏登門的貴客也都歸家,就連玉真公主都迴了自己的道觀,整座宅子裏,除了靜忠、韓四和幾個灑掃的小廝都在各自的屋內,便隻剩下蕭江沅和李隆基二人。


    靈堂裏燭火明亮。蕭江沅一身麻衣,向李隆基鄭重跪拜,卻聽李隆基淡淡地道:


    “我隻是對雲娘有愧,不為別的。”


    “是。”


    “待喪儀結束,你便盡快迴來。那些奏疏還是要過一遍你的眼,這段時日盡數交給李十郎,我終究不能全然放心。”


    “臣遵旨。”


    李隆基便再無話了。


    他們交談的語氣竟然稀鬆平常。


    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其實早在首個登門之時,李林甫就已經與蕭江沅說好,隻待她歸來,一切便仍如舊日故事。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蕭江沅的孩子竟沒有了,但隻看李隆基盛怒之下仍沒把蕭江沅如何,他就知道,蕭江沅的路還長著呢。為著選官的事,她已經看自己有些不順眼了,還是幫她一幫,日後好相見。


    蕭江沅對此既不客氣,也不感激。這原本就是她手中的權力,如今不過是拿迴來而已。


    不過,她倒是可以暫且對李林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他別太過分。


    至於靜忠,直到四個月後,他才痊愈,卻已不能再像常人一般走路了。


    他的腿有些瘸了,雖然他極力控製著自己的身體,這殘疾卻仍是顯而易見。


    蕭江沅隻看了一眼,便道:“內侍省已在東宮設立官署,從今以後,你便在東宮,從最底層重新做起。明日我會派人送你過去,若有行李,今晚記得收拾。”


    話甫一說完,她便轉身離開,便聽靜忠急急地喚:


    “師父!”


    她腳步一頓:“從今往後,我不再是你的師父。”


    她走得甚是決絕,所以沒能看到靜忠望著自己的背影時,眼神有多複雜,目光又有多灼烈。她亦沒有聽到,靜忠低沉地開口,嗓子仿佛被什麽撕裂:


    “你從不知道,你輕如鴻毛地說出口,對我來說,卻是重如泰山。但從今以後,我不會再聽你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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