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沉默了。事實上,他此前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眾多兒子之中,他最喜歡的是壽王。而壽王本人也確實聽話懂事,他若成了太子,必會謹守本分,絕不越雷池一步,而且還能彌補當年武惠妃沒能封後的遺憾。


    最重要的是,壽王還年輕。


    而太子李瑛、他家二郎呢,已經快年過不惑。做了這麽多年的太子,隻怕二郎早就心急了,這才動了一些不該有的心思,才有今日的不忠不孝和大逆不道。


    一個聽話又好拿捏的太子,正是李隆基最想要的。


    “正如罷相之前,最好選定好新相的人選,太子可比宰相要重要多了,自然也該如此。”蕭江沅又道。


    李隆基便猶豫著道:“如無意外,便應是十八郎。”


    “那這朝中……誰有可能支持壽王呢?”


    “你是說李十郎?”李隆基搖了搖頭,“可是朝臣們反對的時候,他並沒有站出來幫我,虧我那麽寵信他。”


    蕭江沅也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地輕歎道:“試問一個根基未穩的宰相,如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與整個朝堂為敵?再者說,他若真的主動站了出來,必將成為眾矢之的,朝臣們敬大家是君,終不會對大家如何,卻是可以聯名上書,讓大家罷了他這個居心不良的臣子。到時候大家會為了李相公,與所有朝臣為敵麽?”


    李隆基尷尬地笑了笑:“我肯定會把他丟出去,以平眾怒。但這樣一來,我就更寸步難行,無法繼續了。而其他想要幫我的臣子,見李十郎是這麽個結局,便更不敢動作了。所以你的意思是……”


    “大家得逼他一把。”


    見蕭江沅眼中神采灼灼發亮,李隆基稍稍一想,便狡黠地勾起了唇角。


    其實這兩日來,李林甫也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在不得罪張九齡和裴耀卿乃至諸位同僚的情況下,幫助到惠妃、壽王乃至聖人,把這個太子廢掉——這也是在幫他自己。恰好又過了一日,機會來了。


    勤政務本樓裏,李隆基再度提及廢太子一事,不等張九齡等反對,便依次問詢了起來。


    張九齡自然態度不改,將此前已經說過的理由,重新潤色又講了一遍:“聖人統治天下近三十年,太子諸王自小聆聽聖訓,天下之人莫不尊崇聖人享國久長,子孫繁昌。而今太子等三人皆已成人,不聞大過,聖人怎可隻憑無根之語,一時喜怒之際,便要行廢立之事?更何況太子乃是國本,不可輕搖。昔晉獻公聽驪姬之讒,殺申生,引得三世大亂;漢武帝信江充之誣,怪罪戾太子,使得京城喋血;前隋文帝納獨孤皇後之言,黜太子勇,立煬帝,這才失了天下。由此觀之,太子之廢立不可不慎。聖人若非要如此,臣不敢奉詔。”


    見裴耀卿附議,李隆基點了點頭,鷹一般的目光隨即便投向了李林甫:“李愛卿以為呢?”


    李林甫心下失笑。看來是天子見他沒站出來幫自己,便主動上門逼他表態了。見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就連張九齡也不例外,李林甫深吸一口氣,緩緩地道:“此乃聖人之家事,何必問臣一個外人?”


    其他常參官還覺得李林甫真是老奸巨猾,哪邊都不得罪,裴耀卿卻已經睜大了雙眼,定定地望著李林甫,久久挪不開視線,張九齡則淡淡地看了李林甫一眼,便轉頭恢複垂眸守禮的模樣。


    李隆基與蕭江沅對視了一眼,見她淺笑盈盈,心頭也敞亮起來——李林甫這句話,可是說得太有水平了。


    李隆基便不繼續往下問了,直接道:“李相公說得有理,太子雖是國本不假,但立哪個兒子為太子,這卻是我的家事。昔年二郎固然是我親立,但我當時並不知他有如此狼子野心,如今既知道了,自當亡羊補牢,這也是我身為天子的責任。這一點,眾卿可有異議?”


    李隆基說得滴水不漏,朝臣們哪裏能有異議。


    但張九齡依然有話要說,可剛上前半步,就被裴耀卿死死地拉住了。


    李隆基看在眼裏,忙道:“眾愛卿還是迴去好好想上一想,再做決定吧。總之,此事我心意已決,若無異議,明日便草擬廢太子製書,希望眾愛卿能理解我的心思,真正為大唐與我來著想。”


    言罷,便命眾臣退下了。


    三宰相剛迴到中書門下,裴耀卿就忍不住氣道:“你你你……”


    李林甫忙上前為裴耀卿順氣:“裴相公莫急,有話慢慢說。”


    “你竟如此諂媚上意?這兩年來,我見你勤奮認真,還以為我昔日錯看了你,虧我還替你委屈,為你愧疚,對你多番照拂,卻不想你竟然是這種人?!”


    李林甫一臉為難地賠笑道:“下官這也是沒有辦法,聖人都點名問到下官了。張相公和裴相公得聖人看重,無論怎麽說,聖人都不會責罰的,可下官就不一樣了。下官這個宰相本就是個打下手的,若是說錯一句話,極有可能這仕途就完了,下官可是好不容易才爬到現在……”


    李林甫雖是與裴耀卿說話,眼神卻時不時地飄到張九齡那裏去。隻見張九齡入了中書門下之後,便淡然自若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開始處理政務,竟仿佛剛才什麽都沒發生過。直到自己快說完,李林甫才看到,始終端正著腰背的張九齡微微側過頭,唇邊似有微揚:


    “既已達到目的,何必妄自菲薄?”


    張九齡的語調平平,讓人聽不出任何情緒。


    裴耀卿聽完,憤憤地瞪了李林甫一眼,拂袖便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再不理會李林甫。


    李林甫則始終噙著無辜而無害的淺笑,規規矩矩地給張九齡和裴耀卿行過禮,才走到自己的座位前。他剛要坐下,便見張九齡起身,給他迴了一個禮。


    他終於看清,張九齡唇邊確實含著笑意,而且沒有一絲他意想中的嘲諷,但也沒有任何褒義的內容在其中。那笑意淡如清水,分明透徹見底,卻仍是讓他看不懂。縱是受了張九齡的迴禮,他也沒有絲毫得意。


    他忍不住心下暗歎,這張九齡就是有這種能力,無論說話、動作或是態度,再如何服軟,甚至是低聲下氣,做出來也滿是寧折不彎的風骨。


    無論如何,廢太子一事總算更進一步,隻等明日響應的人多了,便可成事。等壽王成了新太子,他李林甫便真的不用再妄自菲薄了。而張九齡,聖人與他已經開始有了隔閡,以聖人如今的心境,隻怕再多幾次便受不了了,到時候這中書門下,就是他李林甫的天下了。


    至於裴耀卿,在李林甫看來,他可要比張九齡要簡單多了,李林甫還沒把他放在眼裏。


    此事須得早些通知武惠妃,一則向武惠妃遞個好,二則要讓她按兵不動,免得做多錯多,被張九齡拿住把柄,到時功虧一簣。


    可惜他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武惠妃其實並不需要李林甫來通知和建議,她也並非不清楚此時此刻靜比動強,隻是在得知廢太子一事進程的同時,她還獲得了春香坊人去樓空的消息。


    她的身份終究不如蕭江沅合適,有名正言順的方式去查,就連派人打聽都隻能旁敲側擊,所以她所得的消息,也並不如蕭江沅所得的那般清晰和確定。正因如此,她才剛有了幾分胸有成竹,就又不由自主地心虛了起來。


    她尚能沉得住氣,可女兒還年輕:


    “阿娘……他們會不會根本就不是主動搬走了,而是被人抓走了?”


    武惠妃也有此想法:“若是你阿耶,便該光明正大,就憑大理寺那些手段,我也無需擔心;太子和二王還在東宮,幾日來與外界斷絕了所有聯係,也沒有那個腦子,便也不是他們;難不成是十王宅裏,有哪位親王與他們關係甚好,想要幫他們一把?”


    鹹宜公主搖頭道:“這幾日十王宅裏除了十八郎和玉環,人人自危都來不及。而且有阿耶在,他們手裏也沒有兵啊,怎麽也做不到一夜之間便把那些人抓了個幹淨。”


    “你說得對,不僅要看動機,也要看是否有那個能力……”武惠妃沉思著,心頭忽然一亮,“難道是她?”


    “誰?”


    “蕭將軍。”


    “阿翁?”鹹宜公主更不淡定了,“若是她的話,那與是阿耶有什麽分別?”


    早先阿耶要廢太子的時候,她為太子說過話,即便不是站在太子那邊的,也不會站在壽王這邊,又有內飛龍兵可以隨意驅使,除了她之外,沒有更有嫌疑的人選。而她的態度,往往代表的就是阿耶的態度,這也是最可怕的地方。


    “正是呢……”武惠妃心下再如何忐忑,表麵也一直維持著得體溫柔的淺笑,“你出生得晚,隻見過她平日裏的通情達理,沒有見識過她早年的不擇手段。昔年你姑祖母太平公主在時,為了幫助你阿耶穩固太子之位,她可以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也要把罪責嫁禍給太平公主。此番她若是支持太子,而春香坊的人又真的是被她擄走的,就算他們什麽都不說,她隻要想,也能拿出證據,死死地與我們牽扯上。”


    “阿娘與阿翁無冤無仇,阿翁為何偏偏攀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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