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頓時被嚇呆了,還是蕭江沅清了清嗓子,才讓他們迴過神來,連忙紛紛自席上起身,又連連跪倒在地。


    此處架勢太猛,聲音太大,引來了許多百姓圍觀。酒坊掌櫃和沽酒博士一臉呆愣,猶不知發生了什麽,正習慣性地賠著笑臉上前來勸,卻被那背著手、昂首站著的偉麗男子凜然一瞪。


    他們雖知此人必是貴人,卻不知他究竟是何身份,更不知他哪裏來的這般威勢,隻一個眼神,便嚇得他們兩腿發軟。可他們還要做生意,包間的門都給踢壞了,他們若不攔著,這貴人若把整個酒坊都拆了可怎生是好?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們麵麵相覷,數度欲言又止。


    也為這偉麗男子的緣故,他們雖然看到,人家身邊站了一位看起來脾氣甚好的清絕男子,也不敢輕易上前了。還是清絕男子主動找上了他們,淺笑和善,往掌櫃的手中放了一個分量不輕的金錠,輕言輕語道:


    “任何毀壞的物什,我們都會賠償,絕不賴賬。至於這裏發生的事,掌櫃最好什麽都別知道。勞煩掌櫃與外頭的百姓們解釋一下,這餘下的酒,我們都包了,熱鬧看多了恐引禍上身,還是管好口舌,早家去得好。順便還要煩請掌櫃以及這裏所有的沽酒博士和搬運工仆,將我們買下的那些酒,都送到尚善坊蕭宅,雲娘——”


    呂雲娘忙道:“在。”


    “勞駕為他們引路,今日我恐怕迴不了家了,不用管我。”


    “哦,好。”呂雲娘心知此地不宜久留,早就想走了,聽蕭江沅發話,便拉著掌櫃就要離開這裏,卻見掌櫃已經石化了。


    尚善坊隻有一個蕭宅……那不是天子身邊的紅人,大宦官蕭江沅的宅邸?這位清絕男子說那是他的家,所以他就是……那這位娘子恐怕就是蕭夫人,這位偉麗男子的話……莫非是天子?!


    原本有人提前給他們結了一筆錢,讓他們在老主顧前來的這一日半價售酒,還讓他們把老主顧隔壁的房間空出來,這事就已經很是奇怪了,卻不想更奇怪的在後頭。他們身為商人,勢單力孤,平日裏背靠大樹都來不及,怎敢得罪有權有勢的人,便再如何不解,也隻能照做,卻不想今日來了更有權有勢的,恐還是堪稱大唐之最的那種。


    這事一看就很嚴重,朝廷會不會查到他們頭上,春香坊會不會因此就完了?他們本來就什麽都不知道,是絕不認賬,繼續將自己摘個幹幹淨淨,還是幹脆主動告發,以求功過相抵?


    “我家夫君有意放你春香坊一馬,你若再不跟我走,可就真是攤上大事了!”呂雲娘咬著牙低聲道。


    掌櫃聞言,忙帶著一眾奴工跪下朝李隆基和蕭江沅磕了三個響頭,便隨呂雲娘出去,按蕭江沅吩咐辦事。他們還機靈地將門窗關緊,將屋內的人與屋外的喧囂與嘈雜徹底隔絕開來。


    蕭江沅點點頭,重新把視線移迴到李隆基身上。


    除了最初的暴怒和冷笑,他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莫名的寧靜之中。這寧靜讓蕭江沅的心不由得懸了起來,也讓跪在地上的三皇子不敢多言。


    隻是聽聞之時,李隆基尚能發得出脾氣,可當他真的聽見看見了,那些外放的情緒竟都迅速收斂,隨即便冷靜了下來。在蕭江沅看來,這不是個好兆頭。


    對此,李隆基也沒有想到。他原本以為,自己定會大怒,或是親拿木杖責打兒子,或是罵得他們無地自容,總要把自己胸中的氣都散出去了,才會到目前這一步——這大抵也是當兒子犯下大錯時,世間父親最常有的反應吧?


    卻不想事到臨頭,他竟忽然覺得憤怒毫無必要,第一時間想到的居然是穩定朝局,甚至緊接著就在腦中分析出利弊,做好接下來的所有步驟與打算,同時讓蕭江沅聯絡外頭巡邏的金吾衛,讓他們臨時抽派一隊兵馬過來。


    作為父親,可悲乎,可笑乎?


    可作為君主,這是他應該做的。


    聽父親要派兵馬過來,三皇子便知此事已經極為嚴重,幾乎不可挽迴,便紛紛膝行到父親身前,拉著父親衣衫的下擺,不住地求情喊冤,卻被父親厲聲打斷:


    “在這麽一個連嚴密都稱不上的酒肆,方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話,你們都能宣之於口,想必在東宮或是王宅裏,更是肆無忌憚了。我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你們有何冤枉?”李隆基的語調甚是平和,讓人根本聽不出來他的情緒,“想殺武惠妃,還想殺十八郎,那下一個……便該是我了吧?”


    這便是欲加之罪了,也比口出狂言要嚴重得多,三皇子又聽父親語氣平靜,更是恐懼得不行,忙道不敢。見蕭江沅聯絡完金吾衛迴來了,便忙把希冀的目光投向她,卻隻見她淡淡地掃了自己一眼,便垂下眼簾,繼續靜默地站在父親身邊。


    難道連蕭江沅都覺得他們沒救了……


    李隆基再無一言,直到金吾衛到了之後,才下了命令:“把這三個逆子,都給我押到東宮鎖起來!沒有我的命令,他們誰也不準離開,更不許與外界通信,如有違者……以謀反罪論處!”


    吩咐完金吾衛,李隆基又對蕭江沅道:“等他們到了東宮,便讓你的內飛龍兵接替金吾衛,把東宮包圍起來,一個也勿放進去,一個也別放出來!”


    此時三皇子已經被押解走了,酒水也已被搬運完,啟程送往了尚善坊,酒肆中便隻剩下了蕭江沅和李隆基兩個人。聽李隆基這樣安排,蕭江沅歎道:“看來大家還是愛護太子和兩位大王的。”


    “此話何解?”


    “大家這樣一來,既是軟禁,也可以說是一種保護。”


    李隆基冷哼道:“我保護他們做什麽?”


    “大家是否也察覺到,今日一事處處蹊蹺?看似都是巧合,可巧合多了,或許便不是巧合了。”


    “那又如何?話是他們自己說出口的,可有人逼他們?別跟我說什麽太子隻是一時失言,在我來之前,你們已經聽了一陣子,或許在你們來之前,他們便在此有過數度大放厥詞了。”


    更何況在李隆基看來,是他自己選擇了出宮,也是他自己選擇去了春香坊,一切不過臨時決定,他卻仍能聽到三皇子的妄言,這難道不是天意?他對此等傳言早有耳聞,心裏也早就有了這樣的擔憂,而現實完全符合了這一點,他怎麽能不深信不疑?若非三皇子說出了那些話,他即便人來了,也沒得聽不是?


    就算真是有人故意安排,此人居心可誅,難道這便代表三皇子無罪了嗎?


    蕭江沅明白李隆基的意思,這也是為什麽方才三皇子在時,她始終沒有為他們求情。她甚至動搖了保太子的想法,因為那些大逆不道的話,她也聽得真真切切。


    太子已然動了殺武惠妃和壽王的想法,如若沒有今日,他或許能得手,那麽再進一步殺李隆基,也不過是多一個步驟,至於弑君弑父的罪責,自有死人幫他擔著。太子的存在對李隆基來說,已經產生威脅了,那她還保他做什麽呢?


    但她始終心有疑慮,便在李隆基打算正式提出廢太子的前一晚,迴了一趟家。


    “前日春香坊掌櫃,可曾與你說了什麽?”蕭江沅以為,為著自己護了春香坊一場,掌櫃若是真的知道什麽,或許會跟呂雲娘透露一二,“你可問過他,為何偏偏那日半價售酒?”


    “我先問了掌櫃,包間裏頭的三位貴人可常來,掌櫃說‘是’,但他們平時談什麽,他卻是什麽都不知道的;我又問他,怎會突然半價售酒,掌櫃說是因為他家的酒尚不夠出名,所以想試一日薄利多銷,打響名號。”見蕭江沅若有所思,呂雲娘擔心道,“你懷疑,我們那日是被人算計好了的?”


    “掌櫃的這些話倒也說得通……”蕭江沅沉吟道,“也許一切真的隻是個巧合……”


    正常來說,此事一出,春香坊是要暫且封店,而其中諸人也要下獄審訊的。一旦確定太子大不敬,甚至是謀反,春香坊池魚之殃,至少也是流放兩千裏。倘若春香坊的人知道了這一點,或者真的下獄了,應該能吐出更多實話吧……


    思索一番,蕭江沅又搖了搖頭。他們不過隻是一心想做好生意的平頭百姓而已,就算真知道什麽,也不過皮毛,最多隻能讓人確定,此事背後確實有人牽線而已。但那人究竟是誰,蕭江沅乃至眾人雖能想得到,卻不見得能從春香坊諸人的嘴裏得到證據。


    李隆基此時一心都在太子身上,未嚐把一介商人和酒坊放在眼裏,但日後若是想起,恐會因此心生猜忌。而那人最倚仗的,莫過於壽王和李隆基的寵愛與信任,她應該不希望這種不利於自己的口供出現,可若等春香坊下獄了再動手,那就太欲蓋彌彰也太容易出錯了。


    所以,春香坊還不能下獄,蕭江沅得留著它,看看它會是什麽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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