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李林甫但笑不語,既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聖人很是喜歡現在的朝堂。”蕭江沅意味深長地道。


    三個宰相,一個沉在律法裏忙來忙去,另外兩個和和氣氣帶領群臣齊心協力,大事小情幾乎都不需要皇帝親自來操心,且絲毫不影響國勢昌盛與安穩,哪個皇帝不喜歡?李林甫一邊腹誹一邊道:“哥奴也很喜歡。”


    “當真喜歡?”


    “隻要是聖人喜歡的,哥奴都喜歡。”


    這話落在了李隆基的耳朵裏。他轉過頭來揚唇一笑:“還是十郎深得我心。”


    武惠妃也跟著道:“十郎確實難得,他能讓三郎在勞苦中順心遂意,已經是大功一件了。”


    李林甫忙衝帝妃拱手道:“聖人惠妃謬讚,臣愧不敢當。”


    這一幕剛好落在了不遠處裴耀卿的眼中。此時他正與張九齡、嚴挺之等同僚閑話,便道:“看李相公為著修訂律法忙前忙後,頭發都白了不少,我真是有些慚愧,之前許是看錯他了。”


    張九齡聞言也看了李林甫一眼,但笑不語。他身邊的尚書右丞嚴挺之則不以為然:“弄獐相公而已,他做得再多再好,也是個胸無點墨之人,始終德不配位。”


    裴耀卿不解道:“何為弄獐相公?”


    嚴挺之笑道:“你們還沒聽說?先前李十郎的表弟添了個兒子,李十郎便寫了封賀信,抬頭便是‘聞有弄獐之喜’,你們猜,他寫的是哪個‘獐’?”


    裴耀卿還是沒明白:“自然是玉旁的‘璋’。”


    “非也,”嚴挺之道,“是禽獸的‘獐’!”


    這一下,就連平日裏最為淡定的張九齡,也不禁怔愣了一下。聽裴耀卿和嚴挺之紛紛低聲笑了起來,他低聲道:“既是賀信,嚴兄如何能知道內容?此事是真是假尚未可知,怎可在此取笑別人?”


    嚴挺之道:“子壽你不知道,這事還得怪李十郎自己,誰讓他成了相公呢?他那表弟本家道中落,便指著他那封賀信給自己長臉,看信的時候不僅沒避著別人,還鋪展在桌上,這一下眾人想不知道都難。”


    李林甫除了宰相一職,還是黃門侍郎,正好是裴耀卿這個侍中的下屬。聽嚴挺之這麽笑話他,裴耀卿雖也覺得好笑,心裏也頗不是滋味:“這個錯誤,著實犯得下等了些……”


    張九齡卻道:“律法修訂利國利民,李相公為此殫精竭慮,廢寢忘食,此等……小錯,無傷大雅,你們又何必拘泥於小節?”


    嚴挺之道:“不是我過於拘泥,而是文臣與能臣涇渭分明。就好比子壽你,邊將張守珪敗吐蕃平契丹,數月前又立了軍功,聖人想召他入相,你不也硬生生地拒絕了?”


    “嚴兄這話便是說錯了。李相公等能臣如何能與功勳卓著的良將相提並論?我大唐多數宰相都是出將入相,子壽又怎麽會容不下張將軍?實在是因為……”裴耀卿說著放低了聲音,“聖人近幾年開始追求邊功,若不時常遏製,真給了張將軍一個宰相做,日後邊將為了官爵,也為了滿足聖人之心,仗還不打得沒完沒了?不怕別的,就怕聖人最後窮兵黷武,我大唐好不容易繁盛起來的國力,便要因此衰弱下去了。”


    嚴挺之忙向張九齡施禮致歉:“原來如此,是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還望子壽公見諒。”


    張九齡歎息著搖了搖頭:“文獻公的十事要說,果真是治世大策,我也不過是追崇先賢,亦步亦趨罷了。”


    裴耀卿也歎了一口氣:“為著這事,子壽還惹了聖人好大一個不高興。”


    嚴挺之想了想,鄭重地道:“那子壽可要注意了,雖然像宋開府和韓公那樣的人,必當名垂青史,但聖人若真受得了那等的直言進諫,便不會罷了他二人的相位。李十郎此人順從慣了,頗得聖人和武惠妃喜歡,若是碌碌無為那便罷了,就怕他有了政績,不甘於此,子壽和裴公可就成了他的絆腳石了。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裴耀卿無奈道:“這話你跟我說說也就罷了,子壽是聽不進去的。相位對他來說算什麽,不過是為國效力、為百姓謀福祉的必經之路而已,真要是有一天,有人能取而代之,哪怕那人是李十郎,子壽也沒什麽好留戀的。”


    張九齡這時卻道:“當然,也要他當真足以勝任才行。”


    嚴挺之冷哼道:“李十郎此人,就算窮其一生,也做不好一個真正的宰相。”


    開元二十三年七月,李隆基決定給眾皇子改名,棄水旁諸字,改為玉旁。太子李鴻更名為李瑛,長子慶王李潭更名為李琮,忠王李浚更名為李璵……壽王李清更名為李瑁。


    蕭江沅也搞不清楚,分明開元十三年才給眾皇子改名,如今才過了十年,做什麽非要換一批名字。上善若水,難道水旁的字不好?


    迴到家中,泡在浴池裏,她昏昏欲睡,便聽呂雲娘猜測道:“許是近幾年水災太多了,聖人覺得水旁不好,便換了玉旁?”


    “也可能是繼承了高宗皇帝和則天皇後的愛好與習慣,隻不過他們改的是年號,聖人改的是人名……我隻希望皇子們別因為一個名字,就胡思亂想,因為他們無論怎麽揣摩上意,都不會是好事。”


    “且不說太子尚在,不過一個名字,他們還能品出天命來?”


    “聖人對兒子們不信任,難道諸皇子不知?他們住在十王宅裏看似安安穩穩,實則過得頗不安心。他們之中或許有的會通過改名,來猜測聖人對自己的心意,有升有降有廢有興……名字固然都是好名字,隻怕他們想錯了方向。”


    “所以說兒子那麽多有什麽好?偏偏這世間的人都以為多子多福,就連皇帝都不例外。”呂雲娘不以為然道,“那些又不是你的兒子,你何必為他們操心?你該不會……大方到把他的孩子,都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來看待?”


    “當然不會。”


    呂雲娘暗自點點頭——阿沅骨子裏竟然還是個悍妒的女子。這就對了,她能對那些孩子客客氣氣已經很不錯了,若還視他們如親生,那也太便宜皇帝了。


    卻聽蕭江沅接著道:“我自小便沒有父母,也不知道為人父母該是什麽樣子。皇子就是皇子,於我而言雖是孩子,也是主君的孩子。”


    ……原來是這個原因?


    呂雲娘知道蕭江沅自小在掖庭受過苦,恐怕是哪個家族的女眷,因罪沒入宮廷,那種情況下沒有父母再正常不過,可聽她親口提及,這就是另一碼事了。


    直到這時,呂雲娘才清晰地感知到,蕭江沅在這世上,是真的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呂雲娘想了想,道:“你就沒想過……哪一日也生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


    宮裏孩子那麽多,蕭江沅早就見識過妃嬪生子時的盛況了。聽呂雲娘提起這個,她第一反應便是皺了皺眉:“很疼。”


    “那倒是……”呂雲娘喃喃地道,“估計皇帝也不差這一個孩子,可是你……”


    貧瘠如她,尚且有老母、兄嫂與侄兒,雖然關係也就那樣,好歹有血緣牽係,人生在世總不覺得孤獨,可是阿沅……


    “我有靜忠,不需要其他的孩子了。”蕭江沅淺淺一笑,見呂雲娘還要說什麽,問道,“雲娘以為……人為什麽非要生孩子?”


    “因為要傳宗接代,延續姓氏……”剛一說完,呂雲娘便覺得有些不對勁,“怎麽延續的都是男人的姓氏……”


    “所以,女子為什麽一定要生孩子?”


    呂雲娘恍然道:“對啊,為什麽?難道不生,我就不是女人了?”


    “雲娘若是哪一日想有自己的孩子了,自然也無不可,到時候你看上了誰,我來幫你去辦,若是不想,也沒有人能置喙。”


    “我有侄兒便夠了,在這裏也挺好的,不打算二嫁了,你休想摒棄糟糠之妻。”呂雲娘忙道,“我……隻是擔心你。”


    卻聽蕭江沅思索著道:“而且……我一個人也生不了吧?”


    “那當然了,總得……”呂雲娘的臉霎時紅了。


    “總得如何?”


    呂雲娘驚訝道:“你在宮裏那麽久,難道不知那些皇子和公主,都是聖人寵幸了妃嬪之後,才有的?”


    “這個我知道,但……每當聖人要去寵幸妃嬪,他便不會讓我守夜。”


    “所以你根本就不知道寵幸是怎麽一迴事?”


    蕭江沅點了點頭:“你知道?”


    “我……”呂雲娘一時語結,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本來她雖然已婚,卻仍是處子,應該是不知的,可是……


    見蕭江沅歪頭看著自己,一臉的好奇,呂雲娘咬咬牙,將頭發隨便一挽,便抬步走出了浴池。她擦幹身子,穿好衣服,便離開了浴室,沒一會兒就走了迴來。


    蕭江沅趴在浴池邊,都快睡著了,便見一卷書畫鋪展在自己麵前。她定睛看了看,覺得有些奇怪。她也算是看過不少書畫的人了,卻從沒見過這種人物不著寸縷的。轉頭見呂雲娘正不好意思地低著頭,笑得十分勉強,她明白了過來:“這就是寵幸,或者說,是……夫妻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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