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江沅說到做到,對於李林甫便再無幫助,毫無修飾地將看到的一切都告知了李隆基。


    “如此,我便放心了。”聽蕭江沅說完,李隆基舒展著四肢,平躺到了席上,一時心情大好,便要尋幾個兄弟入宮飲宴奏樂。


    見李隆基沒有為李林甫的作為而不悅,蕭江沅也沒有多說什麽。她也想讓李隆基舒坦舒坦,此番便由著他去了。


    可是等了許久,也不見諸王前來,就連派去的小宦官也不曾歸來。蕭江沅心下不安,便隨李隆基登花萼相輝樓,將那寧王和薛王的宅邸紛紛看過,隻見自從她落水那日起,便被李業留在蕭江沅宅邸行醫的韓四,此刻正急急地入了薛王宅的大門。


    蕭江沅尚未反應,李隆基已經轉身下樓,一邊疾步一邊急道:“備馬!”


    等蕭江沅和李隆基抵達薛王宅的時候,寧王李憲和玉真公主都已經到了。


    “五郎怎麽樣了?”李隆基一揮手便免了眾人的禮,然後扯住了大哥李憲的袖子。


    李憲溫和地道:“三郎莫急,五郎隻是……到時候了而已。”


    自從蕭江沅落水那日被驚了一番,而後去了曲江又受了涼,李業便開始長久地臥床休養了。其實包括李隆基在內,所有人都知道李業身體久久不好,這一下恐是病入膏肓,來日無多了,但李隆基始終沒有放棄,名醫良藥不斷地送,竟讓李業多活了這麽多時日。


    聽大哥這麽說,李隆基的心瞬間抽痛了一下:“什麽叫到時候了,五郎是我們中年紀最小的,雖然身體一直不太好,但也……”


    玉真公主眼中含淚,卻仍固執地微笑道:“想想四郎,還有前年去世的金仙阿姐,年紀又大到哪裏去了,還不是病甫一起,便急急地喪了命?像五郎這樣拖了許多年,已經是又福氣的了。想我李家子孫也不知是得罪了哪一路神仙,類似的病症竟如這皇位和皇親的身份一般,也一代代傳承了下來……三哥,你可要好好保重啊。”


    或許是習慣了這樣的病症,或許是看多了生死,任是再如何熾烈的哀慟,也終將被悠長的歲月撫平,成為一塊淡淡的疤痕。


    但李隆基接受不了。從韓四的口中得知五郎隻剩下一個月左右的壽命之後,他怎麽都不認,非要勒令宮裏宮外所有的名醫,讓他們無論如何,務必要從上天手中把這條命搶過來。


    他曾經成功地搶奪過,如今也一定可以!


    但他忘了,天道總無情。


    最終還是蕭江沅安撫住了憤怒而狂躁的他,讓他迴了興慶宮。


    而她,在李業的請求下,“借”到薛王宅當值一個月。


    這一個月,李業誰也不要,隻讓蕭江沅在身邊陪著,或出宅逛逛曲江芙蓉園,或去西市買些物件,用些好吃的吃食,或幹脆就呆在家裏,隨便做點什麽都好。


    與其說是蕭江沅陪李業,不如說是李業陪伴蕭江沅,將她曾經想要做的事,都一一地做了一遍。蕭江沅怎會感受不到李業的溫柔與體貼,可她曾經問過李業,難道他自己就沒有什麽想做的事麽,李業卻沒有任何迴答,隻看著她笑。


    這一個月來,李憲和玉真公主也總來薛王宅。在蕭江沅的心目中,李憲一直是一個有大智慧的人,她便將自己的不解問給了他。


    李憲遙遙地望了一眼在臥榻上沉睡的五郎,溫然一笑,道:“這便是他一直以來最想做的事啊。”


    “僅僅是如此?”


    “如此便足夠了。”


    蕭江沅是個不知足的人,所以她無法理解,竟然有人會有這樣的知足。但事情既然已經弄清楚了,她便可以安心地伴在李業身邊,陪他走完人生中最後的時光。


    李業的妻妾兒女,也早就對他的生死,做好了心理準備。心知李業待蕭江沅關係甚好,卻終此一生沒什麽機會和她相伴,既已時日無多,他們便由著他放縱自己了。


    讓人無奈的是,蕭江沅總是在這種時候特別遲鈍,眾人都心有所覺,但亦作不解,唯獨她是真的不解。


    玉真公主有些看不下去了,便私底下問李業:“既已做得如此明顯,何不幹脆讓她知道?”


    李業望著院中樹蔭下專心處理著事務的蕭江沅,裝傻道:“知道什麽?”


    “你以為你藏在枕頭下的那方絲帕,我看不見?”


    “……一方絲帕能說明什麽?”


    “那要不我替你還給人家?”


    一聽這話,李業隻得如兒時一般乖巧地靠著玉真公主的肩膀,心急得要喘上好幾口氣,才能把一整句話說完:“為什麽……非要讓她……知道呢?這樣就很好了……”


    玉真公主隻以為是五郎不願與三哥爭搶,便道:“你不用擔心三哥,他那裏有我。情之一字最講究你情我願,不是他身為天子便能勝的。”


    “可是……阿沅的你情我願,早就在多年以前,便給了三哥了……我……從不曾讓她知道,阿姐你也千萬別……”


    玉真公主隻得歎了一口氣,道:“也對,若真你情我願,她又怎會遲鈍如斯?也不知道你們到底都是怎麽想的,賢妻美妾不缺,卻偏偏看上一個宦官……情之一字,也真是最沒有道理可講。”


    李業笑道:“就像阿姐和摩詰?”


    玉真公主忙道:“怎麽連你也這麽想?我和摩詰真的隻是知己,清清白白!你這副表情是什麽意思,你別不信我啊……”


    姐弟二人說著便鬧將起來,一如兒時一般言笑不斷。李憲正在院中侍弄花草,見到此景,與剛入院中的李隆基相視一笑。


    就這樣悠閑而快樂地過了一個月,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蕭江沅為李業送藥和早膳的時候,發現李業衣冠整齊,竟是在睡夢中與世長辭。


    七月初七剛過了三日。因著近幾日的天光都甚好,蕭江沅幫李業曬的書還沒收起;李隆基在這裏住了幾日,昨天才不得不迴宮去;李憲特意從自己的宅院中移栽了一些名貴花草,花苞尚未開啟;玉真公主答應了去催王維的新詩,詩稿亦尚未拿到手裏。


    一切分明都還在繼續,一切偏又都有了結局。


    蕭江沅忽然想起,昨夜的蠟燭曾燃燒得分外熾烈,蠟液不住地垂落,李業還說,那真像是眼淚。


    他沒有看到燭火正如他的生命,正在將生命的最後一點火熱盡情地釋放,卻注意到了燭台上流淌不止的“眼淚”。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指著那燭台說:“那是不舍的眼淚。”


    說完,他破天荒地早早便催蕭江沅去睡了。


    等蕭江沅離開,他起身將衣冠穿好,把枕下的絲帕取出,塞入了衣襟裏。然後,他才安下心來,緩緩地在臥榻上躺好。他最後定定地看了燭台一眼,然而已經什麽都看不到了。他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唯獨還能說話:“若有來生……”


    靜了半晌,他也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麽,便隻留了這半句,從容睡去。


    李業葬禮那日,天降大雨。


    李隆基把每一個死去的親兄弟,都追封了太子之位。二哥李撝是惠莊太子,四郎李範是惠文太子,五郎則為惠宣太子。幾個兄弟都是以太子之禮,隨葬於睿宗橋陵,去陪伴父親。


    “大家讓幾位太子都去陪伴睿宗皇帝了,那大家自己呢?”


    這一日,長安眾官員都去參加了惠宣太子的葬禮,而葬禮是由李憲親自主持。所有人都怕他哀思過度,不肯讓他送五郎最後一程。


    蕭江沅卻是必須到場的,故而李隆基便去了武惠妃那裏。可沒過多久,也不過一時沒注意,李隆基竟然失了蹤影。武惠妃幾乎把整個興慶宮都翻了過來,也還是沒能找到。天子失蹤,此事可大可小,她第一次在宮裏發了大怒,直到蕭江沅心緒不寧提前歸來,她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蕭江沅聽說興慶宮裏沒有李隆基的蹤跡,便直接把找尋一事攬了過來。她誰也沒帶,徑自出了宮,走到了薛王宅的大門前,果然在那台階上看到了李隆基佝僂坐著的身影。


    大雨滂沱之中,她出來得急,沒有帶傘,偏偏李隆基也沒帶,兩人便在雨中淋了半晌,衣服很快就濕透了。


    李隆基顯然比蕭江沅淋雨的時間更長,嘴唇都開始發紫了,蕭江沅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思來想去便開了這樣一個口。


    李隆基沉聲道:“我誰都不用……”


    曆代帝王陵寢都有無數親眷臣子的隨葬墓,可在他看來,後妃也好,皇子公主也罷,生前已經牽絆了一生,死後又何必繼續糾纏,永世不得安寧?


    蕭江沅跪坐到李隆基麵前:“那……臣呢?”


    李隆基緩緩抬起頭,隻見蕭江沅正認真地凝視著自己。有水滴不停地在她臉上滑落,不知是雨水還是眼淚。他伸出手,輕撫住她的臉頰,默然良久,忽地唇角一勾:“平日你侍奉我,已經夠累的了,死後不想好好休息休息?”


    “臣當然想,但臣更無法放任大家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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