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臣和能臣立即統一了戰線,嚴詞反對。


    朝臣們終是對大唐更忠心。七十年前,曾經有一位武氏女戰勝了王皇後,從而登後位換太子,與天子並稱二聖,最後竟坐上了皇帝的寶座。一時改朝換代,腥風血雨,李唐險些覆滅。


    七十年後,他們不允許這樣的事再發生一遍。天子今日提出這樣的要求,在他們看來,那是在拿大唐國祚開玩笑!


    就連曾經被武賢妃延攬,甚至還對此動過心的張說,此番也沒有因為要與能臣有所爭鬥,而給出不一樣的表現——他不敢。


    “啟聖人,民間多有傳言,說張右丞欲取立後之功,已向賢妃投誠。此事不論真假,難道聖人想要再次看見,後宮與朝臣勾結所能造成的惡果嗎?”


    張說聞言忙跪倒在地:“臣冤枉!立武賢妃為後一事,臣也以為不妥!”


    見朝中久違地隻剩下一個聲音,李隆基不禁有些欣慰。他習慣性地轉頭看了一眼,才想起來蕭江沅告了病假,這幾日都不在身邊。


    他不過一個轉神,殿內群臣已陸陸續續都跪了下來,反對之聲此起彼伏,久久不絕。


    ……怎的還是這樣吵?


    他忽然又有些煩悶:“你們說夠了沒有?”


    殿內頓時一靜,不過一瞬,又有一臣子起身出列,向李隆基鄭重拱手道:“啟聖人,禮曰: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雖有則天皇後在上,然我大唐曾因武氏而亡國,人所共見,武氏的女子豈可以再為*?再則,太子非賢妃所生,賢妃有親生之骨肉,倘若賢妃封後,太子又當如何?臣萬死不能任聖人置大唐與太子於危難之中,還請聖人收迴成命!”


    群臣立即齊聲道:“還請聖人收迴成命!”


    李隆基知道百官會反對,但沒想到他們的態度能這般激烈。


    他若是為了多過幾天好日子,再拖上一陣子,隻怕下次朝會,放眼整個大殿都是公服朝冠,那事情可就鬧大了。他終究是一個知人善任也兼聽廣聞的天子,不可能全然不顧百官的意見,且他們說的也並非沒有道理,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的心意。


    李隆基裝模作樣地沉吟了一番,道:“既如此,那便不立後了吧。”


    話音剛落,他就想起了武賢妃盛裝跪拜自薦為後的那一幕。那時的她是那樣自信滿滿,在密閉得有些幽暗的宮殿裏,猶閃閃發亮。特別是她那雙流露了野心而充滿希冀的眼睛,讓李隆基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便怎麽都無法拒絕了。


    這麽多年,他與月娘既是朝夕相伴的夫妻,亦是心意相通的伴侶。他和她的感情,早就不是一般妃嬪可以比擬的了。


    李隆基想了想,肅然而鄭重地道:“終此一生,我都不再立後。”


    不等朝臣反應,他緊接著又道:“後宮製度沿襲多年,我一直覺得有些不妥。《禮記》曾言:古天子立後與六宮,有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其中王後正位宮闈,與王同體,夫人坐論婦禮,九嬪掌教四德,世婦主喪、祭、賓客,女禦序於王之燕寢。我大唐正一品後宮卻有四妃,不若改為三妃,以效古禮。舍人擬製——”


    張九齡看了看殿內眾位同僚,隻低下頭,並沒有任何動筆的意思。


    李隆基明白張九齡的意思。中書舍人的職責雖為擬製,但並不是所有皇帝下達的旨意,都可以被擬出來。倘若旨意是錯誤的,屆時皇帝是沒有錯的,錯的是沒有勸諫,還順從了皇帝心意的中書舍人。


    他會一度成為朝臣們攻擊的對象,旨意的錯誤有多大,他的下場便會有多慘。


    張九齡不是不能為皇帝抗下所有詬病與壓力,但那是要在他認為正確的時候,而眼下這件事,他也不知這樣做是對是錯。


    他忽然想到了李林甫。聽說他告了病假,也不知若他在此,會給予聖人什麽樣的反應。


    李隆基此時也想起了李林甫。他病了,蕭江沅也“病”,此二人都不在,這個台階便隻好由李隆基親自創造了:


    “怎麽,立後一事,我聽從了你們的建議,如今我要更改後宮製度,此事與國政無礙,爾等還要反對?”


    文臣與能臣麵麵相覷,都想等對方先開口,再謀定而後動。


    見殿內一改方才的吵鬧,安靜如斯,李隆基有些哭笑不得:“不說話?那麽我便當眾愛卿同意了。既然此時都是無話,爾後若再有他言,那便是故意與我作對,大不敬之罪!”


    聽李隆基語氣加重,隱有怒意,眾臣們便隻得稱“是”,認下了方才的意思。畢竟天子都已退了一步,他們也得見好就收,不能把天子得罪得狠了。互相退讓與成全,這才是朝廷安定長久之道。


    李隆基又道:“舍人擬製——”


    張九齡這才一手攬袖,一手持起筆來,沾了沾墨水,動作優雅而風流。


    “如今之六宮,德妃劉氏跟隨我最久,又誕有長子,著改立為正一品‘華妃’,以昭其德;昭儀趙氏乃是太子生母,著晉封為正一品‘麗妃’,以彰其功;賢妃武氏,幽閑令德,溫恭淑慎,母儀天下,著改立為‘惠妃’,三妃之首,以正其位!”


    不僅如此,李隆基還特意拔高了武惠妃的所有待遇,一應如皇後——這就不方便大喇喇地寫到冊封製書裏了。


    至此,劉華妃、趙麗妃和武惠妃終於登上了曆史的舞台。


    劉華妃一直都很低調,不卑不亢,不爭不搶,得知這道旨意之後,也不過是往李隆基的方向遙遙一拜,以示謝恩,便繼續一如往常地過活。


    宦官將製書送到趙麗妃寢殿之時,卻哪裏都沒能找到她的身影。


    “什麽,麗妃失蹤了?”散朝後不久,李隆基便得知了這個消息,剛剛坐下的他又立即起身,便要帶人去尋,“她不是重病在身,臥床多日,怎的會失蹤?她宮裏那幫宮人和宦官是怎麽侍奉的?”


    還不等李隆基走到殿外,太子李鴻已經疾奔了過來,跪倒在李隆基身前哭道:“阿耶,兒該如何是好!”


    “哭什麽哭?”李隆基慍道,“還不派人去找?平日裏她常去的地方也好,不常去的地方也罷,動用宮裏所有人,就算把整個宮都翻過來,也要把麗妃給我找到!”


    太子李鴻這才有了主心骨,忙擦幹了眼淚,甚是依戀地跟在李隆基身邊,一時既憂慮,又悲喜交加。


    最終是宮城明德門的將士聽聞了此事,才急忙將趙麗妃的下落告知了宮人。


    ——趙柔薑就在明德門的城樓之上。


    那是整座宮城唯一一座,能望到宮外洛水的城門。


    趙柔薑薄施粉黛,雙環望仙髻上隻綁了兩條朱紅色的發帶,上身是一件胭脂色的寶相花半臂和雪白色的纏枝暗紋坦領,下身則是一條翡翠色與薑黃色的小團花間色裙。裙擺極大,鋪展開來時,猶如孔雀開屏,璀璨而豔麗,配合著她的舞姿,美得動人心神。


    趙柔薑的貼身宮人最先趕來了這裏,她跪在舞動的趙柔薑身邊不遠,擔心地看著她的主人,一邊勸主人隨她迴去,一邊將李隆基的旨意講述給她聽:“聖人封夫人為麗妃。聖人始終還記得,夫人姿容姝麗,是他最喜歡的模樣……”


    趙柔薑的舞步隻有稍稍地一頓,便繼續旋轉起來,仿佛宮人所講的一切,一字一句都與她毫無幹係一般。


    當她徹底停下的時候,便是她倒下的那一刻。


    她沒有等到丈夫和兒子過來,隻單單地倒在冰冷的石地上。她撫了撫地上的塵埃,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抬手到眼前。她看到了她想看到的,一如她所懷念的那樣微末而渺小,卻真實而自在,終於含笑而終。


    沒能見趙麗妃最後一麵,太子李鴻悲痛欲絕,倒在母親靈前泣不成聲。


    細細聽宮人講了趙麗妃死前的情狀,李隆基既了然也悵然。


    江山未老,紅顏已舊。


    她就算打扮成與他相遇前的模樣又如何?不過是自己騙自己罷了。


    他既不想被這種哀傷的情緒捆綁住,也不想看到兒子痛哭的樣子,正好有宦官疾奔到他身邊耳語了一番,他便就勢離開了趙麗妃的寢殿——這是他最後一次踏足這裏。


    才不過休息一日,宮裏便出了這麽大的事,蕭江沅聽聞之後再無托詞,整裝便直奔而來。


    見到蕭江沅撐著“病體”前來為趙麗妃打理後事,太子李鴻十分感動,再加上自小便識得她,便有幾分孺慕之情轉移到了她身上。


    李隆基的孩子,幾乎都是蕭江沅從小看到大的,而其中皇長子李琮和太子李鴻的時間最長。見太子李鴻如此哀慟,她的心也不由緊了一緊。她快步走到太子李鴻身邊跪坐下,學著當年的則天皇後一般,伸手撫摸了一下太子李鴻的鬢邊,然後將他抱在了自己的懷裏。


    其實對於她一個宦官來說,對太子做出這樣的動作,實屬不敬,她卻並不擔心太子李鴻會怪罪於她。她打心底裏覺得,太子李鴻不僅不會反感,還會十分接受。


    “二兄……”這樣溫暖的懷抱,太子李鴻已經許久不曾感受過了。他一如蕭江沅所料那般,不僅全盤接受,還甚是依賴地迴抱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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