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事後張說迴到私邸,張九齡特意登門勸諫。當他說到宇文融“形跡可疑,其意恐不僅於此”的時候,便聽張說冷哼了一聲,道:“鼠輩而已,有何能為?”


    張九齡歎了口氣,道:“千裏之堤上能毀於蟻穴,縱是鼠輩,亦不能小覷。相公聽也好,不聽也罷,下官言盡於此。”


    能說的和不能說的,張九齡都因昔日情誼,傾吐了個幹淨。至於張說究竟要如何做,他雖可想而知,卻終無力迴天。


    不出張九齡所料,選官一事起初十分順利且和氣,十位特使——哪怕是宇文融——也都廉潔公正,確實選拔出了不少人才,可當名單交予張說審核之時,那些人才竟都變得不入流起來。


    經過張說的指指點點挑挑揀揀,原本二月就該結束的選官愣是拖到了三月,官員名單也七零八落一塌糊塗,李隆基對此怒不可遏,若非蕭江沅勸說,隻怕當即便要罷了張說這個宰相!


    張說對此卻是不得而知的,他已經被另一件事牽製住了心神——武賢妃向他示好,希望他可以助自己榮登後位。


    這事可不好辦。論寵愛,武賢妃的確寵冠後宮,但論名分,她雖然是正一品賢妃,卻不如昭儀趙氏來得名正言順——趙昭儀可是太子生母,雖有重病在身,臥床休養多年,但隻要一日未死,聖人若想立後,就不能繞過她去,否則便是讓儲位不穩,至少在當下,文武百官是不會答應的。


    他也並不十分確定,這位武賢妃可否有七十餘年前則天皇後的魄力與風采,如若有,那麽他冒個險,支持一下未來的皇後未嚐不可。太子可立亦可廢,待日後時機成熟,再改立武賢妃的壽王為太子,從此兩朝富貴,唾手可得。


    此事事關重大,他須得慎重考慮才是。他並不知道,還未等他考慮出結果,他就不再有捧出一個皇後的能力了。


    選官一事剛過,李隆基便打算另尋一人,填補上禦史大夫的空缺。


    李隆基對李林甫印象之好,蕭江沅看在眼裏,便試著舉薦,卻立即被李隆基否定了:“他才剛做上禦史中丞,宇文融尚未擢升,哪裏輪得到他?說起這李十郎,你當年不是去過阿薑的葬禮,可見過他,印象如何?”


    蕭江沅點頭道:“自然是見過的。當時楚國公失寵於大家,門庭冷落,家中又隻餘夫人與小娘子,李中丞便以外甥的身份,主持了楚國公的葬禮。在臣看來,他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很有意思?”李隆基仔細地品了品蕭江沅對李林甫的評價,“……無關好壞?”


    “大千世界,恐無一人是十足的好人亦或壞人。譬如臣,就根本不是個好人。”蕭江沅本來正坐在李隆基身邊,一邊說話,一邊將被她篩選過的奏表一一放置到禦案之上,此時動作卻停了下來,抬眼定定地看著李隆基,“大家看待臣子,也從未立足於好壞之分,不是麽?”


    李隆基上下打量了蕭江沅一番,噗嗤一笑:“那倒是。”


    蕭江沅想了想,道:“不過禦史大夫畢竟是禦史台之首,是要率領一眾禦史監察百官的,若本人欠缺德行,恐不能服眾。大家若實在想不出人選,不如召張相公來問問,看看張相公可有人選推薦。”


    李隆基笑容微斂:“若是問他,就不能這樣問了……”


    次日朝會,當著眾位常參官的麵,李隆基道:“如今禦史大夫尚有空缺,我打算讓河南尹崔隱甫入朝任職,張相公以為如何?”


    “聖人不可。”張說立即反對道,“此人胸無點墨,與其做禦史大夫,不如讓他改任金吾將軍。至於禦史大夫,臣有更合適的人選。”


    李隆基笑容不改,卻挑了挑眉:“哦?說說看。”


    “中山郡公崔日知。”張說迴憶著道,“此人頗通文墨,亦精明強幹,臣曾與他共過事,深覺此人要更勝任禦史大夫一職。”


    崔日知此人,乃是當初從龍功臣崔日用的堂兄,確實文采斐然又能幹,李隆基對他記憶猶新卻並非因此,而是幾年前他被貶職之時,罪名是貪汙納賄。


    李隆基沒再多說什麽便退朝了。幾日之後,他直接任命崔隱甫為禦史大夫,崔日知則為羽林將軍。


    這一下,張說仿佛大夢初醒,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徹底失去了天子的寵幸和信任,地位岌岌可危了。


    然而一切都晚了。


    宇文融最是開心不過,頂頭上司崔隱甫剛一入朝就自動成為了張說的對頭,他稍加拉攏便成功,可隻有他二人還不夠。禦史彈劾官員,講究的是讓人信服,他和崔隱甫都與張說不對付,隻憑他倆來彈劾,恐會被人說有失公允。


    於是,宇文融把李林甫也拉攏了過來。畢竟在眾人眼中,李林甫與張說從無齟齬,更無甚交集,誰能想到他會害張說?就算知道他有份加害,也想不通動機——張說自相位退下之後,也輪不到李林甫繼任宰相。李林甫與張說無仇無怨,更無利可圖,又是自己人,當真是最佳人選。


    李林甫自然不會拒絕,就算現在輪不到他,誰知道來日將如何?隻要張說一日在相位,下一任宰相就登不上去,不是麽?


    有禦史大夫親自下場,輔以兩位禦史中丞一同搜集罪證並彈劾,再加上張說本身並不幹淨,這一場仗,張說輸得極慘。


    姚崇是主動請辭,宋璟雖遭罷相,卻又擢升榮養,等到了張說,卻是被李隆基下令逮捕入獄,三司會審。


    因張說的罪證並非捏造,故而就連張九齡也無法替他求情。而此前因封禪一事,張說已將文武百官都得罪了個遍,如今便如大廈傾頹,毫無挽救之餘地。


    就在這時,百官發現,聖人的心思似乎有了變化——蕭將軍受他派遣,入獄中探望張說。


    獄中陰暗潮濕,蕭江沅還從未來過,而眼下張說的模樣,也是她從未見過的。


    不過數日,張說便仿佛老了十歲,鬢發斑白,衣帶漸寬。


    見慣了張說或自負或阿諛,或得意或沾沾自喜,如今看到他鶴發紛亂如麻,向來心如止水的蕭江沅也不禁覺得震撼。泰山頂上的意氣風發仿佛就在昨日,李隆基那句“願你我君臣永如今日”的誓言,亦聲猶貫耳,蕭江沅一時竟有些齒冷,腳步也有些不穩起來。


    她忙扶住牢獄的欄杆讓自己站穩,正好碰到了門上的鎖鏈,發出了一陣鐺鐺的響。


    張說的視線立即被吸引了過來。見是蕭江沅來,他略顯渾濁的雙目也立時清晰了起來,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撲過來,他的手從欄杆的縫隙裏伸出,緊緊地扯住蕭江沅的袍角,留下一個又一個黝黑的指印。


    蕭江沅蹲下身,將張說的手裹在掌心,努力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少些客套,而多些人情味:“你什麽都不必多說,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當初從龍的功臣已剩下不多,葛福順和陳玄禮老老實實地領兵,從不插手政事,王毛仲雖榮寵異常又官爵甚多,也是遊離於朝政之外。此時此刻,除了看似位高權重實則如履薄冰的她,便隻有張說還活躍在朝中。


    蕭江沅明白帝王之道總少不得鳥盡弓藏,但仍想改變些什麽。她家阿郎雖狠心也重情,總該和從前的帝王不那麽一樣。


    聽得蕭江沅所描述的張說之慘狀,李隆基也是唏噓不已。張說有功於社稷,這是毋庸置疑的,又是四朝的老臣,李隆基也不想對他趕盡殺絕,隻是有一點,他很好奇:“阿沅,你應該清楚,作為我身邊最親近的宦官,不該與朝臣過分親密,甚至在感情上有所偏向。你平日裏躲他都來不及,何以近日會連連幫他,還替他求情?這很不像你,至少不像從前的你。”


    蕭江沅沉默了一會兒,似在迴憶,又像在猶豫。直到看到李隆基走到自己麵前,低著頭靜靜地看著自己,她才深吸一口氣,淡然一笑道:“因為臣擔心,他的今日,會成為臣的明日。”


    李隆基眉眼間的柔情頓時一凜,他不覺有些好笑:“我……竟會讓你有這樣的感覺?”


    “臣隻是覺得,臣若真的隻是臣子,恐並不例外。”


    “誰又讓你隻做臣子了?”


    “若不為臣子,這明日恐怕會來得更快。”


    “你憑什麽如此篤定,就憑我如何對待阿珺?那你怎麽不看看我是怎麽對待月娘的?”


    蕭江沅並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做停留,便立即跪下道:“臣言語有失,請聖人恕罪。至於張相公,雖確有其罪,然罪不至如此,還望大家念在他於國有功的份上,酌情處置。”


    李隆基剛想說話,便聽殿外宦官來報,說是武賢妃有請。


    他瞬間什麽也不想對她說了,拂袖而去。


    蕭江沅轉頭看著李隆基離去的背影,卻垂眸淺笑起來,眸中柔情似水,帶了一點算計得逞的歉意——你若是不想讓我有這種感覺,或者說,如若我於你而言當真是例外,那麽便用行動來證明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盛唐絕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蔚微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蔚微藍並收藏盛唐絕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