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想與臣子同樂,臣子的心意就沒那般單純了。他們的這位天子十分沉得住氣,往返一路之上,任憑各地臣子輪番表現,隨行大臣不甘示弱,人家賞罰分明,就是不多說一句。既已是最後一晚,被責罰的不再加批評也就罷了,受賞賜的也該誇誇吧?


    這麽多同僚都在,宰相張說也在,誰若能得天子親口讚賞,便可特殊得令人印象深刻,於仕途有利而無害。


    仿佛是深知臣子們的心意,李隆基在飲宴上還真著重誇獎了幾人。


    “從前,我經常派遣使臣去地方考察官吏,那時真是覺得,我大唐人才濟濟,何愁盛世不成?可此番出去走了一遭才知,他們欺我欺得好苦啊。”


    李隆基這話說得輕鬆又愉悅,絲毫看不出他有任何不滿,飲宴中的樂曲卻是一停,群臣的動作也皆是一頓,唯獨張說環視了群臣一番,輕笑一聲道:“請聖人放心,若真有使臣膽敢欺君,臣必當嚴查。不知聖人究竟看到了什麽,竟會有此感想?”


    “不論我看到了什麽,該罰的都已罰過,從此一筆勾銷,以觀後效便是。好在並非所有人皆是如此,至少有四人德才兼備,須得我好好誇上一誇,爾等皆要向其學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群臣立即拱手齊聲道:“謹聽聖人教誨。”


    見張說既沒同群臣一起拱手,也沒有任何言語,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李隆基眸中笑意微斂,本已趨向成熟的他竟忽然找迴了年輕時的意氣,故意道:“也包括你,張相公。”


    張說本覺自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與眾臣不同,所以李隆基的有意點名,讓他略感意外。他的身體已本能地做出了反應,便聽李隆基依次點了四個人:其一為懷州刺史,除了供應基本物資之外,再無其他孝敬;其二魏州刺史,提供的帳篷都是樸實無華、裝飾甚少的;其三濟州刺史裴耀卿,為李隆基上了一個奏表,寫了許多勸諫良言,其中著重提到了不可擾民;其四便是眼下宋州的刺史。


    李隆基衝宋州刺史含笑舉杯:“你可知我為何要著重誇你?因為這兩日身邊的人總向我告狀,說你為大家準備的飯食過於簡單樸素。我知道,你是不願意巴結我周圍的人,來為自己的仕途鋪路。之前那三位良臣,或廉潔或儉樸,或見解深刻,你則更為可敬。來,我敬你一杯。”


    見天子親自敬酒,張說忙率領群臣,齊齊向宋州刺史敬了一杯,這才見上座的李隆基唇角勾了勾。


    早在幾年前,李隆基就和蕭江沅心照不宣,凡有飲宴,他桌上的酒一律要被蕭江沅換成水。倒不是為了逃酒,若是隻同親兄弟們在一起,那便怎麽喝都好,若是同文武百官,他就不肯了。


    且不說酒飲多了恐會誤事,在他做到垂拱而治之前,麵對文武百官,他必須時刻保持清醒。所以在宴席結束之後,許多官員腳步虛浮之時,李隆基雖靠在蕭江沅的身上離去,卻仍耳聰目明。


    這一夜是十二月十九,夜空中的月雖不複前幾日圓,卻明亮了幾分。李隆基一側頭便能看到,在他天子儀仗的後麵,不遠不近地跟著一個不出所料的身影。可直到走至行宮寢殿門前,他才依依不舍地自蕭江沅肩上抬起頭,還將她推開了少許:“將軍留步。”


    蕭江沅一路上都歪頭躲著李隆基溫熱的唿吸,好不容易可以直起脖頸,李隆基開口的同時,正好有骨骼的脆響自她頸間傳出。她微怔了一下,有些無奈地道:“……大家有話為何不親自同他講?”


    顯然她也看見了。


    “他又不是來找我的。”李隆基撇了撇嘴,說著便抬手等人來扶。邊令誠剛想上前,靜忠已經領會到蕭江沅的眼色,率先抬臂承起了李隆基的重量。


    李隆基掃了一眼靜忠躬身低頭的恭敬模樣,又看了看微笑依然的蕭江沅,不予置否,踏入寢殿。


    靜忠自是不願的,但更不會違背師父的意思。他接觸到李隆基的身體時,渾身忍不住一緊,等離開了師父的視線範圍,他才稍稍鬆了一口氣,便聽一個冷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滾。”


    靜忠立時氣不打一處來。敢情這位也是在師父麵前做戲呢。他從沒有這般聽話地順從李隆基的意思,不僅鬆手,還後退了好幾步——你不願意,我還不願意呢。


    與此同時,寢殿外的蕭江沅已經迎來了張說的拜見。該裝的樣子還是要有的,她微笑道:“聖人酒醉,不欲見人,相公有事明日再說吧。”


    果然見張說不自然地看了看周圍,將蕭江沅拉到了一邊的樹下陰影處:“不瞞將軍,張某此行並非求見聖人,而是有事想向將軍求教。”


    蕭江沅忙道:“不敢當,相公有話直說,奴婢盡力而為。”


    關心和窺探天子往往隻有一步之遙,張說再如何自大自滿,也知道拿捏好其中分寸有多重要,且這個行為早已融入了他的血脈,成為了他的本能。他哪裏能真的有話直說,便道:“……不知,聖人對封禪一行,可還滿意?”


    蕭江沅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相公明知故問。”


    “那……這一路上,聖人可有什麽不遂心之處?”這個範圍可就大了,可這問題好就好在範圍太大,怎麽解釋都對,張說想問的自然是與他有關的部分,他不相信蕭江沅意會不到,卻見蕭江沅想也不想地就道:


    “文水變化太大。”


    張說:“???”


    蕭江沅還是第一次見到,精明如張說也會目瞪口呆。這種反差讓她多了幾分愉悅,忍俊不禁道:“不過聖人也說過,反正已經如此,無謂為了追思而刻意把文水改迴原來的樣子。”


    張說這才迴過神,僵硬地點了點頭:“應該……不是隻有這一處吧?”


    “當然。”蕭江沅斂了少許笑意,淡淡道,“有些官員為了討好聖人,做出了一些或大或小的壞事,這一路上被責罰或貶職的曆曆在目,想必相公記得更是清楚。封禪本是多大的好事,才讓聖人隻是略覺掃興,並無盛怒,可那畢竟已經過去了。”


    張說的神色這才多了幾分慎重:“是啊,恐怕再也沒有比封禪更大的盛事了……”


    聽到張說口中滿是惋惜之意,蕭江沅意識到,他根本沒有領會到她的提示與點撥。她太了解李隆基作為一個皇帝,對待趨於權臣的張說該有的態度,她身為天子近臣,自然是一切以李隆基意願為準,所以說到這裏,已是不能再多。


    可她看著張說因信任李隆基而產生的少許遲鈍,竟有了些不忍。


    她想了想,終是開口道:“正如聖人今夜所言,過去的一筆勾銷不再追究,但來日若有再犯,亦絕不輕饒。想此番盛事,功勞最大的非相公莫屬,可遍尋今夜飲宴,聖人可有誇過相公一句?”


    張說就是因為這一點,才來尋蕭江沅,希望可以通過她,了解一下天子具體的心意,他好及時動作,以鞏固他與天子之間這親密無間的關係。聽蕭江沅主動言及主題,他忙湊上前一步:“還望將軍教我。”


    蕭江沅難得地重重歎了一句:“水滿則溢啊,張相公。”


    見蕭江沅對待自己的態度有了變化,隱約多了幾分鄭重,他們之間的距離也似乎因此而拉近了些許,張說有點受寵若驚。再順著蕭江沅的話頭這麽一想,他終於明白,今夜聖人為什麽那般待他了。


    看來自己近日實在是風頭太勁,一時無兩,又多少得罪了些人,引發了百官不滿,聖人借著誇那四人,表麵冷待甚至敲打自己,實則是在轉移百官的嫉妒,平息他們的怒火——聖人這是在幫他呀!


    李隆基確實有這種想法,但不全是。


    張說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放蕭江沅迴去了。該說的話已說完,蕭江沅也不欲多留,迴到寢殿之後,便將方才的對話給李隆基重複了一遍。


    李隆基一腿曲著,一腿伸直,十分閑適地倚著圈椅,一隻手臂搭在他麵前的長案上,手指不住地輕敲著桌麵:“……你方才話有些多。”


    “有麽?”


    “你別跟我裝傻!”李隆基怒極反笑,“我又不瞎,看得見那些官員舉杯時笑得有多勉強;我也不聾,聽得見將士們私下裏的抱怨。好好的一個封禪,普天同慶的大事,他隻帶親信上山,還超拔自己的女婿,已是結黨,後又沽名釣譽,隻賞了將士們虛銜,美其名曰替國庫省錢,引得眾人怨聲載道!


    “源相公向來性情和順,從一開始就覺得勞民傷財,不同意封禪,這下可好,跟他更加不睦了!他一舉將所有人得罪了個遍,還讓我來平衡了結?!那夜飲宴,你勸我為他留些顏麵,免得百官遵循我的態度,影響到政事,我答應了,對鄭鎰輕拿輕放,不加苛責,可他呢,仗著我心情好,器重他,明知道我在敲打他,還不動如山,試探我對他的包容限度?他可真是長能耐了!


    “我把鄭鎰貶了,他沒有任何反應,今夜他又是那副樣子,當真以為有封禪這個政績傍身,他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動不得他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盛唐絕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蔚微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蔚微藍並收藏盛唐絕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