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何止記得,隻怕永世都不會忘記的。


    那時他還是臨淄王,剛與王珺成婚不久,因自小沒有享受過多少父母情分,便對嶽父嶽母十分親近,常常帶著王珺去嶽父王仁皎宅中吃飯。那一日恰逢他生辰,他又隨王珺迴了娘家。


    王仁皎本就官職不高,俸祿有限,又生平愛喝酒,從不知道攢錢,等李隆基到來的時候,手頭上竟拿不出多少像樣的銀錢絹帛,好替李隆基做一迴生日。無視於妻子的埋怨和女兒女婿的阻攔,王仁皎二話不說就出門了,半天才迴來。


    等他迴來的時候,身上那件紫色的半臂不見了,卻帶迴了一鬥麵和兩壺酒。


    等王仁皎進了灶間,王珺悄悄跟了進去:“阿耶,你那半臂呢?”


    王仁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隻怪阿耶平時太過貪杯,手裏沒有餘財。可三郎來了,又是生辰,怎能不給他做點好吃的呢?阿耶這一時三刻的,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就用那舊半臂換了些麵和酒,好歹做個湯餅綽綽有餘了。”


    “阿耶,你若沒錢就跟女兒說啊,女兒身上帶了的。”王珺說著就要把錢袋拿出,卻被王仁皎按住了手:


    “胡鬧!你身上的那不是三郎的俸祿?迴去仔細打算著,好好給三郎吃用,拿來給我,那不是糟蹋了?”


    李隆基這才探出頭。此時王仁皎背對著他,王珺則正好麵對他,他使了個眼色,讓王珺別作聲,然後招手讓王珺出來。


    王珺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夫君的錢,她想拿來補貼娘家,還被夫君發現了,也不知道夫君會不會責怪她:“三郎……我……”


    果然聽李隆基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王珺低下了頭,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聽丈夫繼續道:


    “你怎能如此直白地把錢交給嶽父大人?”


    王珺愣了一下,呆呆地抬頭看向李隆基。李隆基覺得自己的小妻子此刻的模樣甚是可愛,忍不住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嶽父大人頂天立地,你這麽給他,他當然不要。”說著唇角一勾,溫柔地一眨眼,“給嶽母大人啊。”


    “對啊。”王珺恍然一笑。


    李隆基恐嶽父聽到,忙“噓”了一聲。他看了看灶間的嶽父仍在忙活沒有迴頭,便從身上也拿出了一個荷包,塞到王珺手裏:“我這裏還有一點,都給你。我在這兒幫你看著嶽父大人,你悄悄的,快去。”


    王珺點頭就走。剛走出兩步,她有些羞澀地側身迴過頭:“三郎……謝謝你。”


    李隆基的笑容如朝陽般絢爛:“你我結發夫妻,說什麽謝不謝的?”


    王珺臉一紅,趕緊抬腳走了。與此同時,李隆基走入了灶間:“嶽父大人,您這是要做什麽啊?這湯可真香!”


    “香吧?”王仁皎哈哈笑道,“三郎你有所不知,我做的湯餅啊,不比外頭有名的庖廚們差!三郎你坐,一會兒就好!”


    ——那時的日子雖苦卻美好,隻可惜一去不複返了。


    李隆基並不是個冷酷無情之人,對於過去的溫存也十分眷戀,想到當時薔薇般的王珺,還有那比親生父親還要親近的嶽父,他在與薑皎談話之後便暫且按下的廢後念頭,如今竟動搖了幾分。畢竟十數年的夫妻情分,他終是沒能無情地掙脫王皇後的手:“你放心,我不會輕易放棄你的。”


    蕭江沅趕到蓬萊閣的時候,李隆基已經從蓬萊閣裏走了出來。他的情緒恢複了許多,似得到了某種安撫,蕭江沅不覺鬆了口氣。


    這樣看來,皇後沒事。蓬萊閣裏究竟發生了什麽,竟讓她家阿郎改變了主意?既然皇後都安然無恙,那麽薑皎應該也……


    她似乎高興得太早了。


    李隆基剛走到蕭江沅麵前,就丟下了一句話:“薑皎妄談宮闈,挑撥離間,散播謠言,立即將他捉拿,杖責六十,發配嶺南。此事便交給你去辦。”


    李隆基的鐵麵無私讓蕭江沅心弦一抖。她立即便感覺到,她家阿郎根本沒有改變主意,隻是或因時機不對,或為了其他的什麽原因,暫時放下而已。他對於薑皎的這種嚴厲的處罰,正是代表他廢後的決心,已經如磐石般堅硬。


    她實在想不通李隆基為何執意廢後,但已經可以想見,那必然有更加重要的理由。看來,她不能再幫助王皇後了,但薑皎,她仍想再試一試:“大家不再見楚國公一麵?”


    見麵三分情,到時也有話說,沒準她家阿郎念及往日感情,網開一麵也說不定。蕭江沅這樣想著,卻聽李隆基道:“不見。”


    “不聽聽他的想法?”


    “不聽。”


    這可是她家阿郎最後一個朋友了,蕭江沅明知不該再追問,卻仍是開了口:“大家當真一點機會都不給他?”


    李隆基頗覺意外地看向蕭江沅:“你何時開始,對我的決定有了這麽多疑問?”想了想,道,“今日之事不會與你有關吧?”


    蕭江沅是不會欺騙李隆基的,當即就要開口,便聽李隆基立即道:“行了,你別說了,以後我不想再看到類似的事情。至於薑皎……我沒有要他的命,他的家人還可以繼續住在長安的宅邸中,已經是我寬宏大量了。”


    雖然李隆基沒想要薑皎的命,可薑皎畢竟養尊處優多年,一遭被杖責六十,又被流放到蠻荒之地,在路上就傷勢加重,過世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廢後一事終是逐漸流傳開來,李隆基大怒,連帶著將薑皎的親族株連了一番,有的賜死,有的流放,有的貶到地方做刺史,唯獨薑皎的妻子兒女仍被允許留在長安宅邸,為薑皎舉喪。


    然而親族盡散,昔日門庭若市的楚國公府邸,如今門可羅雀,整個喪禮淒淒清清,登門吊唁的人都屈指可數。


    蕭江沅便是其中之一。


    薑宅家奴也已散去大半,隻留了管家一家三口,照顧薑皎妻子、女兒和尚在繈褓的幼子的日常起居。除此之外,還有一人留在了薑宅。


    蕭江沅見過那人,那數年以前的事了,當時那人還是千牛直長,後來借著薑皎的提攜,做到了正五品太子中允,雖是沒有實權的閑職,好歹也步入了通貴的行列——李林甫。


    薑皎死後,家中無成年的兒子,妻子又傷心過度,故而喪事便由外甥李林甫來主持。薑家的人都在哭,唯獨李林甫一點哀戚之色也無,唇邊始終掛著淺淺的笑意,蕭江沅一見此景,不由多看了李林甫幾眼。


    一身重孝,麵容有些憔悴,目光卻仍閃閃發亮。山羊胡須剪短了些許,少了一點狡黠,更顯幾分幹練。許是宗室之後的緣故,薄唇和下巴有幾分像她家阿郎。


    見到蕭江沅親自到來,李林甫頗感意外。這並沒有耽誤他持禮上前,迎蕭江沅入靈堂,還給了他就近觀察這位天子近臣的機會。


    模樣清秀,氣質溫和,身姿挺拔而勻稱,還有幾分男生女相的意味。十分年輕,與當年初見時幾乎沒有分別——究竟是天子派她來的,還是她自己要來的呢?


    薑娘子和薑小娘子並沒有見過蕭江沅,聽李林甫介紹過後,連忙恭恭敬敬地行禮,竟是直接默認了蕭江沅是被天子派遣來,恐蕭江沅開口就是什麽不好的事,比如賜死。薑夫人懷中的薑家幼子仿佛感知到了母親的恐懼,突然哭了起來。


    蕭江沅善解人意地道:“我今日來此,聖人是不知道的。”


    這一句話,讓薑家人忍不住熱淚盈眶。在眾人對他們避之不及的此時此刻,蕭江沅仍肯以自己的名義登門,這對他們來說,無異於雪中送炭。蕭江沅知道他們會想到什麽,並沒有多餘地解釋,安然地應承了他們的想象。


    她還帶了一些錢財和禮物過來:“還請節哀。”


    李林甫代表薑家眾人謝過了蕭江沅,道:“舅父乃是咎由自取,自食惡果,沒有殃及舅母和表弟表妹,已是萬幸,還要感激聖人天恩兼顧,念及舊情。”


    蕭江沅覺得李林甫這個人十分有意思,薑家人或許是因為太過恐懼死亡,輕易便接受了她,偏偏李林甫不僅不相信,還時刻防備著,說的話卻是一語雙關,既是對她說的,也是對薑家人說的。若她真是李隆基派來的,日後將此話轉呈給她家阿郎聽,隻怕她家阿郎也會對他另眼相看吧。


    失去了舅父薑皎,李林甫便再無其他往上走的途徑,他另尋機會也屬正常,隻是蕭江沅沒想到,他竟如此見縫插針,任何機會都不放過。那欲望如此迫切,盡管被他盡力收斂,卻仍有所泄露。她在他身上,看到了曾經誇下海口要位極人臣的自己。


    “聽聞在數月之前,薑小娘子與韋氏的一位俊才訂立了婚約?”蕭江沅開始言及自己來此的主要目的。


    薑家人正在為這個搖搖欲墜的婚事發愁,卻沒想到蕭江沅主動提及,似有相助之意。薑娘子忙給李林甫使眼色,讓他好好與蕭江沅說說。李林甫則覺得有些奇怪,在他看來,不落井下石的就算是好人了,雪中送炭者,在世間根本不存在。蕭江沅若真不是被聖人派來的,那就一定有其他的目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盛唐絕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蔚微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蔚微藍並收藏盛唐絕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