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蕭江沅心思之深沉,靜忠對她愈發敬重了幾分,想著既然師父不肯說,他便不問。現在他已經知道了師父想要什麽,便努力替師父辦到就是。


    這一年關中又逢旱災,今冬更無雪,為了明年能夠風調雨順,元日大朝會之後不過幾日,李隆基就在宮中舉辦了一場火燒旱魃的儀式。


    正所謂旱魃為虐,如惔如焚。旱魃就是神話裏一種可以導致旱災的怪物,傳說其為冤魂組成,所到之處,無不大旱。火燒旱魃,就是讓兩個優伶演一出戲,一個打扮成旱魃的樣子,另一個則演判官,待判官審問完旱魃,再將旱魃教訓一頓,最後將旱魃之扮相全部燒毀便算完成。


    短期之內,李隆基其實並不想舉辦任何儀式,因為幾日前的元日大朝會,已經讓他受了一波折騰了。外朝雖有禮部打理,朝會上也有宰相主持,但跟他本人有關的一切,那都是殿中監、內侍省及尚宮局負責準備的。


    雖說自從阿耶去世以來,已經有兩年沒舉行過元日大朝會了,但許多內容都是依照慣例,按部就班就能準備出來的。這次倒好,蕭江沅不管事了,負責殿中監的薑皎亂了些許陣腳,暫領內侍省的楊思勖此前沒有任何經驗,唯獨尚宮局安排得還算妥貼。


    臨到元日那天,各種丟三落四,李隆基當天本就被厚重的冠冕袍服壓得喘不過氣來,抵達含元殿前又一路手忙腳亂,連步輦都被抬得七扭八歪,顛得他險些在大朝會上背過氣去。


    火燒旱魃倒簡單,有條件的百姓,自己在家也燒,故而李隆基沒有邀請官員一同觀禮。他實在是忍不住擔心再出什麽問題——不會因為蕭江沅不在,這火就能把大明宮燒著吧?


    他的擔心沒有成為現實,倒出了另外一檔子事。隻見兩個演員扮上之後,判官演道:“朗朗乾坤,聖君臨朝,爾何以入人間為害眾生?”


    旱魃道:“吾乃奉相公之命。”


    判官怒道:“爾竟如此大膽,汙蔑當朝相公?”


    旱魃道:“非吾大膽,實乃相公之力!有負冤者三百餘人,宋相公盡數獄之,冤聲滔天,吾不得不出。”


    賤籍優伶,竟敢以戲劇諷刺當朝宰相,李隆基杖責他們也不為過,但是他沒有。他就像什麽都沒聽到一般,任他們演下去。待旱魃燒完了,他還命人賞了那兩個優伶些許財物,然後笑吟吟地往紫宸殿走。


    邊令誠在李隆基身邊,隨侍時間已久,自然一眼便能知道,李隆基其實很生氣。


    李隆基怎能不生氣?宋璟是姚公盧公聯袂推薦,更是他信任器重的賢相,如今竟淪為優伶諷刺的對象,其諷刺之事,他更渾然不知。優伶能演繹出來,說明此事已經沒有多少人不知道了,倘若蕭江沅在,必能盡早告知於他,他也好盡早處理,不至於今日鬧出這麽個大笑話。


    想到這裏,他看身邊人愈發不順眼了。


    邊令誠對於李隆基的心思,多少能琢磨出來幾分。見李隆基走到紫宸殿門前的時候突然站定,迴頭掃視了他們一眾宮人宦官一番,他忙低下頭去,當即便知李隆基一會兒恐要遷怒於他們了。


    既然如此,他就絕不會去觸這樣的黴頭。再說了,如今頂替蕭江沅成為李隆基身邊第一人的是人家靜忠,這等好事也該人家第一個上。他這樣想著,也這樣做了。他隨便找了個借口,讓自己留在了殿外,任靜忠等跟著李隆基走進了紫宸殿。


    果然過不多久,靜忠就被趕了出來。


    邊令誠不禁有那麽一絲絲的得意。本來蕭江沅不在,該是他頂上去的,結果憑空降下來個靜忠,他已經為此不服氣很久了。這下靜忠完了,終於要輪到他了。


    邊令誠不禁有些倨傲地看向靜忠,卻見靜忠直直向自己走來,笑容可掬的同時,似有幾分深沉的意味。他登時心覺不妙——自己方才做得那般不露痕跡,難不成這毛頭小子能看出來?


    便聽靜忠站定之後道:“聖人嫌我無能,侍奉不了人,便讓我去閑廄侍奉鳥獸去了。今日本來是我值夜,眼下卻不能了,勞煩邊令史又要值夜。”


    邊令誠不動聲色地道:“不敢,都是為了聖人。”


    靜忠又道:“我此番都是咎由自取,這個我自己清楚,但是我師父清不清楚,我就不知道了。這段時日,聖人有多思念我師父,邊令史也能看得出來。我師父來日是一定會迴來的,她看你在我待過的位置上,做得風生水起,深得聖心,而我卻被趕去了閑廄,不知到那個時候,我師父該做何感想呢?”


    若單論靜忠,邊令誠自是不放在眼裏,可蕭江沅,邊令誠就不敢放肆了。他剛要說什麽,靜忠卻不聽了,草草拱手告辭,便翩然離去,留他一人在紫宸殿前沉思。


    靜忠早就知道,若自己一直這樣“無能”下去,李隆基早晚會受不了,難免會換人,到時不管換了誰,他都會說上這樣一番話。那人雖不會因為他的話,就跟他一樣故意做得不好,免得招惹龍顏大怒丟了性命,但至少,那人不會做得太好太出挑,而這便足夠了。


    他師父那樣優秀的人才,尋常人耗盡心力,才能勉強與她一較高下,倘若有所保留而無功無過,便恐連師父十中之一都比不得了。


    夜已垂幕。靜忠並沒有為了以後要去閑廄做粗活,就意誌消沉,反倒因為不用再侍奉李隆基,開心了許多。


    師父還不知道這件事,恐還以為他今晚值夜,不迴來了呢,他須得悄悄地,給師父個驚喜。這樣一想,靜忠便放慢了腳步。


    他越走近蕭江沅的屋子,就越覺得奇怪。除了值夜,每晚蕭江沅都會讀書,故而屋內的燭光總是很亮,今夜卻與往常大不一樣。隱約還有水聲自屋內傳出,莫不是……師父在洗澡?


    靜忠剛意識到這一點,就立即轉身,想直接返迴自己的房間去,可剛走一步,他就鬼使神差地停了下來。他的目光流轉不停,映著月華也閃爍不定。他似在掙紮和猶豫,最終卻還是將身體轉了迴去。


    他對蕭江沅的屋子早已無比了解,故而知道從哪個窗子看進去便是臥房。他隻再遲疑了一下,便抬步往那個方向去了。躡手躡腳,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扇窗子前,緩緩蹲下身去,隻餘頭在窗子右下一角。


    蕭江沅向來喜歡輕透的窗紗,而輕透的窗紗往往容易破。果然,靜忠不過稍稍一扯,那一角窗紗就被他掀開了少許。而那少許,已足以讓他看到所有了。


    ——那是他從未想過的一幕!


    靜忠又是震驚,又是害怕。他忙讓自己鎮定下來,屏住唿吸,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終於輕手輕腳地離開。好不容易迴到了自己的房間,他癱坐在席上,一手支撐在麵前的矮案上,一手猶在顫抖,不知道放在何處才好。


    他靜了許久,才像夢醒一般看向矮案上的茶壺。他緊盯了茶壺好一會兒,突然一手奪過,往嘴裏灌了一大口冷冰冰的茶水。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稍稍地鬆了口氣。


    方才他看到了什麽?師父竟然是……是一個女子?


    這事還有誰知道?師父在宮裏這麽長時間,宮裏一絲相關的言論都沒有,想是師父瞞得極緊的緣故。那就好,那就好……等等,那李隆基呢,李隆基知道此事麽?


    靜忠從第一眼見到蕭江沅開始,一點一滴,迴想到今日,再聯想到近日他想不通的那些疑問,似乎隻有一個解釋,能說通這一切。所以師父會擔心,會想要提醒李隆基她存在的價值,還有李隆基看向師父的眼神,師父對待李隆基的態度……他明白了,他什麽都明白了!


    震驚之餘,靜忠隻覺心頭漾起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漣漪,那感覺似暖而甜,又如冷而酸,擾得他一夜未眠。


    當晨鼓聲響起,他才迴過神來,發現已經到了第二天。


    他每次值夜過後,都會盡快迴來,希望能趕在師父離開之前,跟師父問聲好。若師父不著急走,他還能跟師父多聊一會兒。可今日,他卻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師父了。


    他正躊躇著,卻見師父竟過來了。


    若是平日,蕭江沅是不會特意等靜忠迴來之後,自己再離開的。這一日特意等了,卻遲遲不見靜忠過來,她不禁有些擔心,是靜忠出了什麽事,還是她家阿郎……


    見靜忠好端端待在房裏,她才淡淡舒了口氣,問道:“怎的今日不去找我了?”


    靜忠呆愣愣地看著蕭江沅,良久才反應過來,站起身,低下頭:“徒兒……徒兒沒臉見師父。聖人昨日龍顏大怒,把徒兒貶去閑廄了。”


    靜忠說著把昨日發生的事告訴給了蕭江沅,見蕭江沅沒有一絲意外之色,他心下暗道:難不成……師父早就知道宋相公刑獄一事,也知道民議如沸,卻為了自己的目的,故意沒有告訴李隆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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