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江沅對李隆基突然的誇獎,也感到十分意外。微笑中的真意多了幾分,她拱手道:“是大家教得好。”


    “近日又捕殺了些蝗蟲,新鮮得很,再給你做上一盤,權作獎勵吧。”


    蕭江沅的唇角頓時抽搐了一下:“臣不要。”


    “你竟敢拒絕我?”


    “臣拒絕大家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不等李隆基開口,蕭江沅緊接著道,“該義兄當值了,臣告退。”


    李隆基的玩笑本開得十分無力,見蕭江沅如此鮮活,才多了幾分真的開懷。


    他最終選擇了進士出身又氣質爽朗的源乾曜為同平章事,暫代宰相之責。他心知源乾曜能力有限,便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想著自己多用點心,政事便不會出太多問題,而源乾曜也確實讓他很欣慰且省心,這位源相公十分有自知之明,但凡遇到點事,都會先去姚崇那裏問一問。


    起初李隆基也是不知道的,但他對姚崇的行事風格很熟悉,故而當源乾曜幾度說到讓他滿意的觀點和建議時,他便問了一嘴:“這是姚公的主意吧?”


    源乾曜也是一位有驕傲的官員,不希望自己一直做姚崇的傳話小廝,便試著自己拿幾次主意,可每到這個時候,李隆基就會很不滿意:“你怎麽不先跟姚公商量商量再來?”


    源乾曜對此也很絕望,他萬萬沒想到天子和姚公之間,竟已有了這樣大的默契。


    不僅如此,數日不見姚崇,李隆基還想念得緊。這一日政事較少,閑得便早,他便想出宮去看看姚崇。此番乃是微服,他便隻帶了蕭江沅,正換著常服,便聽蕭江沅道:“雖說同為宰相之時,姚公先於盧公,但盧公更為年長,病也更重,為此還辭了相位,大家還是先去看看盧公吧。”


    李隆基一直敬盧懷慎品德高尚,聞言便點了點頭。


    他以為範陽盧氏名門望族,居於長安也必然高門大戶,是以當他抵達盧懷慎宅邸門前的時候,左右看了好幾次,若非門口仍陳列著代表官居幾品的戟,他便真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閽室中空無一人,李隆基無從通傳,便徑自抬步邁過了盧懷慎宅邸的門檻。這是個極小的院落,除了正屋和兩間廂房,便隻有一間廚房。廚房的米缸裏空空蕩蕩,蔬果也絲毫不見,唯獨爐旁的白色粗布上,放著一些濕潤的藥渣。院子裏除了一株快枯死的棗樹,便隻有一石磨,卻也是許久無人推動的模樣了。


    這與李隆基的想像相差太遠了,世家大族,宰相門庭,竟廖落至此?


    這時,有一老丈從正屋裏走出,看到李隆基和蕭江沅正在院中徘徊,先拱手致了一禮:“老奴乃是盧公管家,方才聽得聲音,出來看看。二位是何人,入我盧宅,所為何事?”


    見老管家一身麻衣,竟是重孝,李隆基驚道:“盧公他……”


    老管家麵露沉痛之色,卻無過分沉溺,仍端正著道:“郎君來得不巧,就在半個時辰之前,盧公便……去了。”


    李隆基大驚失色:“可否……讓我見盧公一眼?”


    “不知郎君是……”


    “某姓李,家中行三,老丈喚我三郎便可。”


    老管家眸波一動,顯然是意會到了什麽,卻麵不改色,仍彬彬有禮地請李隆基和蕭江沅入正屋,一派大家氣象。李隆基對此點了點頭,轉頭便見蕭江沅學著老管家的模樣,調整起自己的身姿氣度起來,一時沉痛之餘,稍有幾分慰藉。


    盧懷慎乃是病故,卻似乎並沒有遭受太多痛苦,麵色雖死猶生。李隆基雙手掀起袍擺,當即便要跪下,卻被老管家一攔:“盧公尚簡,郎君不必多禮。郎君今日能有此心,前來探望,盧公縱死,必也無憾!”


    李隆基聞言,雖未跪拜,卻仍是鄭重拱手三拜,而後順著老管家所請,於東廂房坐下。他實在有太多疑問了,不吐不快,等老管家送上吃食和茶水之後,立即便道:“小子未曾投帖,徒然拜訪,唐突之處,還望老丈見諒。”


    老管家一直不肯坐於李隆基對麵,而在側麵與蕭江沅並排跪坐著。聽李隆基對他一介家仆都這般客氣,他忙道:“不敢。郎君已盡過心意,卻不願離去,想來是有話要問,不妨直說,老奴必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我便要更加唐突了。”李隆基從見到盧懷慎宅邸開始,心裏就頗不是滋味,“盧公出身大族範陽盧氏,又官居三品,怎的這宅邸……這樣寒酸?”他說著看了看桌上清水般的茶水和碗中的黃豆,“家中竟無餘糧,飲食上也這般……清苦,難不成有人敢克扣盧公的俸祿?”


    老管家道:“那倒沒有。隻是郎君有所不知,範陽盧氏是大族不假,盧公這支卻是其中最窮苦之一,盧公領了俸祿,往往先去接濟族人了,待等到盧公自己,便不剩什麽了。這清水黃豆看似清苦,卻是盧公家中能奉於客人最好的飲食了。”


    “可我看其他的三品高官,也有些族人要救濟的,並未如盧公一般清貧至此。”


    “恕老奴直言。盧公兩袖清風,除了俸祿,別無糧帛可領,對待族人又過分盡心盡力,而盧公的族人,因有盧公在便不思進取者大有人在,盧公雖不軟弱,卻過於包容,這與其他高官家中情形都是不同的。便是再給盧公三倍的俸祿,也是不夠的。”


    “此事……整個長安城都知道了吧?”


    “盧公居住於此已有多年,接濟族人又是年年常有,鄰裏鄰居,來來往往的,想必知道的人不少。”老管家不太明白李隆基問這句話的意思,他剛說完,便見李隆基雙眸一垂,臉上便隻剩慚愧。


    ——這也就是說,他隻要平日裏多關心關心盧公,多問那麽一句,便能知道這許多,可他沒有。他任憑他的宰相一邊做著百官表率,一邊受著“伴食宰相”的委屈,更一邊過著這樣貧苦的日子,連最起碼的生計,都要殫精竭慮,他卻對此毫無作為,甚至一點知覺也無!


    這是他大唐的宰相啊,是他倚重的臣子,他卻隻知道從他身上榨取他的價值,那些比盧公級別低一些的官員,因為討他喜歡,都能被他多問幾句,偶有賞賜,唯獨盧公。他明知道盧公就是這樣一個不知索取,隻求自己有用,然後奉獻一切的那種人,他怎麽就沒多問一句,最終讓盧公這般慘淡地離開人世?


    這是他作為君主的失察,更是他作為相識的晚輩的失職!


    想起盧公往日件件破舊的常服,想起盧公得知自己並非無用,而是因德行為百官表率時的高興,李隆基不禁有些哽咽,一時說不出話來,忙衝蕭江沅遞了個眼色。


    蕭江沅便從身上拿出一隻錦袋來,交付在老管家手中:“盧公乃是大德之人,國之棟梁,今猝然離世,我家阿郎甚為悲痛,這是我家阿郎一點心意,管家還要操持盧公後事,切莫拒絕。”


    如今盧宅確實沒有錢財能為盧懷慎了卻身後事,管家便沒推脫,隻衝李隆基跪下,拜了三拜。李隆基忙親手去扶,深吸一口氣,道:“這隻是一點綿薄之力,管家放心,盧公的後事,斷不會這般草草了事。”


    管家已經猜到了李隆基的身份,聽李隆基這樣承諾,他終於忍不住痛哭出聲。


    李隆基望了望空無一人的院落,忽然想到:“盧公重病,那些他救濟過的族人,竟無一人前來侍疾?”


    管家用袖口擦了下眼淚,什麽都沒說,隻搖了搖頭。


    “我知道了。”李隆基沉沉說完,便拜別了老管家。


    待出了盧宅,李隆基無聲在路上走了許久。蕭江沅牽著他們的兩匹馬,在他身後默默跟著,心中也是思緒萬千。


    就算相交時日不長,也能有這般君臣之義,根深蒂固而牢不可破,盧公當不負此生了。那麽,她呢?


    盧懷慎在長安有自己的宅院,日子雖苦,在那些長安為官多年仍買不起一座房子的官員眼中,也算不錯的了。像姚崇,就一直沒有自己的宅邸,隻能借宿於罔極寺中。而罔極寺中蚊蟲頗多,姚崇此番的病便是由這蚊蟲而來的瘧疾。


    由於此病會傳染,所以姚崇怎麽也沒讓李隆基進去看他。


    李隆基已經失去了盧懷慎,不想再失去姚崇了,迴宮後便派了好幾個侍禦醫去看,一日十幾個使者地遣去問安。同時,他著專人負責盧懷慎的後事,更勒令讓那些盧懷慎救濟過的族人,必須前來披麻戴孝,有不從者,要麽還錢,要麽杖責。他還更加重視了宰相的待遇,在已有的俸祿基礎上,更添了三百食邑。他決心要讓他大唐的宰相,一心隻操勞國事,做真正的國之肱骨,從此再無後顧之憂!


    隻苦了源乾曜也要繼續奔波,終於有一日他忍無可忍了,建議李隆基把姚崇遷到四方館去居住,一邊養病一邊辦公。


    “姚公還病著呢,你讓他遷居便罷了,還讓他帶病辦公?”李隆基頗不滿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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