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仔細考慮了一番,決定在興慶宮外相鄰幾坊,擇其中最好之處建四王宅邸,待以後他搬進興慶宮,他們兄弟就能一如往昔住在一起了。


    興慶宮起建之前,工部曾向李隆基呈上草圖。李隆基先是對調了南外朝北內廷的固有格局,然後著令在興慶宮西南角建兩座高樓,其一為“勤政務本樓”,用於日後日常辦公隻用,另一座高樓則命名為“花萼相輝樓”,意在比喻他們五兄弟如花萼一般相輔相輝。


    工部侍郎見天子一副早有計劃的樣子,便把自己的設計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一邊揮動毛筆,把天子的要求一一記下來,一邊虛心地問:“請問聖人,此二樓多高為好?”


    李隆基對建造興慶宮的確有不少自己的想法,但他畢竟不是專業搞建築的,所以許多具體的東西他都想不到,這樓高多少便是其中之一。勤政務本樓倒也罷了,這花萼相輝樓確實蘊含了他一個特殊的目的,他也不知道多高才能達到這樣的目的,便道:“能讓我登高遠眺之時,看到周圍至少四坊之景,便差不多了。”


    工部侍郎筆觸一頓,有些含糊地道:“臣……自當竭盡全力……”


    李隆基心思向來玲瓏,溫言道:“這要求讓你為難了?”


    工部侍郎近幾個月才因政績卓然從地方調迴長安,當年去地方任職的時候,還是中宗皇帝在位,對當今天子便不太熟悉。他把握不準天子的脾性,一時不知道該迴答“是”還是“不是”,聽聞天子身邊的大內監是個良善忠義之人,便求助地看向了蕭江沅。


    李隆基跟臣子說話的時候,宮人內侍就算恭謹地垂首站著,也會目光來迴流轉,細致地捕捉著一切可能捕捉到的訊息,蕭江沅是其中最耳聰目明者,自然不會錯過工部侍郎的眼神。此等舉手之勞,又能有助於李隆基與臣子溝通,蕭江沅向來不會拒絕,此番她卻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先轉眸看了李隆基一眼。


    隻見李隆基似笑非笑地盯著她,顯然是看到了工部侍郎向她遞眼色。李隆基這樣的神情總有一種攝人的意味,雖是充滿了君臣之間的那種似懷疑似防備的意味,卻震懾不到蕭江沅,隻能讓她多一分安心。她甚至特別喜歡看到李隆基露出這樣的神色,和李隆基認真處理國事時的神情一樣,都讓她情不自禁地沉迷。


    隻有這種時候,她才覺得自己是安全的,李隆基則猶是一位稱職的明君,在立誌開拓盛世的雄主的道路上,穩穩地行走著。


    ——即便是建一座新宮,立兩座高樓,都透露著他君王的小心思。


    蕭江沅溫和一笑,道:“侍郎有什麽難題,據實以告便是,總要讓聖人了解清楚才好。”


    侍郎這才壯了壯膽子:“聖人的要求,確有幾分難為,不知聖人最想看到哪裏,可在地圖上劃出一個範圍,如此臣便心中有數了。”


    這下不僅李隆基,蕭江沅臉上常有的笑容也僵了幾分。若早知還要迴答這樣一個問題,那她家阿郎何不把目的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反倒多費這一番口舌。這侍郎是不是在地方待久了,也太不敏銳了些。蕭江沅剛心下暗歎了一聲,便接收到了李隆基的眼色。


    她想了想,道:“恕奴婢多嘴。聖人的意思是閑時登花萼相輝樓最高處俯瞰之時,若能看到周圍四坊的百姓如何生活,便大抵能知整個長安的情態了。當然,若是因此樓太高了,不僅建造時有難度,日後聖人登高恐也不便,其中如何取舍,自然要由侍郎等,依實際情形來決定,隻是有一點,聖人友愛兄弟,四王宅邸也在興慶宮周圍四坊,若能讓聖人時常得償對兄弟的思念之情,那便最好,也不負這花萼相輝之名了。”


    工部侍郎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說了句多麽多餘的話。仔細一想,天子的真實目的便昭然若揭,他握著毛筆的手不僅抖了一抖,忙對李隆基拱手道:“臣明白了,必不負聖人所望。”


    興慶宮和四王宅邸這便先後動工起來。宅邸落成之前,李隆基邀四兄弟入大明宮一同起居,早年做好的長枕大被便又派上了用場。上至朝廷百官,下至平民百姓,無不感念讚歎這位開元神武皇帝之孝悌,就連太上皇李旦,都因此對李隆基溫和體貼了許多。


    待到九月中,李隆基在大明宮正殿含元殿舉行了他登基以來的第一次千叟宴。長安八九十歲的賢德老人悉數到場,他們有的依然精神矍鑠,有的已是白發蒼蒼步履蹣跚,有的夫妻二人相扶而來,有的則是兄弟聯袂。待他們在內侍的引領下紛紛落座之後,李隆基才攙扶著李旦姍姍來遲。


    李旦不得不承認,放權以後的日子確實比當權時舒坦了許多,可時間久了也總覺得無趣。聽聞皇帝要舉行千叟宴,他便極想湊這個熱鬧,不為別的,就為這宮裏除了薛王太妃,再無年齡相近之人可以交談。他卻對李隆基這個兒子始終拉不下來臉,還是薛王太妃看出了苗頭,給蕭江沅遞了口風。


    蕭江沅那時正在王皇後的蓬萊閣,這口風便托給了靜忠轉交。


    後宮諸事,蕭江沅已盡數交給了六局二十四司分工打理,自己則漸漸從替皇後主理,變為供皇後顧問,故而最近幾個月,她已經很少到皇後這裏來了。這次她是隨李隆基一起過來的,卻趕上了頗為尷尬的一幕。


    彼時王皇後月事剛過幾日,因著久久無孕,而後宮嬪妃又陸續懷上了幾個,她不覺有些心灰意冷。身邊侍奉最為得力的王宮正為了讓皇後開心,便設計讓王皇後迴想起出嫁前的閨中樂趣,還讓王皇後操練了起來。


    反正此番又沒懷上,王皇後便沒了什麽顧慮,徑自在蓬萊閣外的蓬萊池畔練起了槍法。時節已然入秋,樹葉紛紛由綠轉紅,色彩繽紛,隨風而落。王皇後便一身嫣紅胡服,手持長槍,在那落紅間翩若驚鴻。眉心的愁緒不知何時已悄然消去,昔日英氣自她清澈的目光裏勃然而出,她的心情果真舒爽了許多,動作便愈發大開大合。


    她太過沉浸其中,沒有看到來探望她的李隆基正從樹叢之後繞行過來,長槍已然刺了過去,她驚詫之餘連忙抓緊長槍,並收斂了力道,卻沒能阻止槍頭的進擊,眼睜睜看著它往李隆基喉嚨刺去!


    “三郎!”她一邊驚唿,一邊見蕭江沅挺身站在李隆基身前,卻被李隆基攔腰一攬,甩到了身後。


    李隆基這一甩,正好躲過了長槍的淩鋒,可長槍停住之時,其槍刃仍正好橫在李隆基咽喉前,不過毫厘之間。


    王皇後忙收槍丟在一邊,疾奔到李隆基麵前,見李隆基毫發無損,才鬆了口氣,又是懊惱又是忐忑,便要下跪。此時王皇後的隨侍宮人內侍已經跪了一片,王宮正更膝行到李隆基身前幾步遠,伏拜道:“此乃奴婢之過,與皇後無關,還望聖人降罪!”


    李隆基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王皇後垂著頭,又忍不住抬眸看夫君的臉色,感受到夫君不讓自己下跪的手溫熱如故,她卻覺得心底微涼。她看見她的丈夫在一手扶著自己的同時,另一隻攬著蕭江沅的手,並沒有同時鬆開,仍收得極緊,隱約有一絲顫抖。


    她知道李隆基十分寵信蕭江沅,卻從沒想過他們竟然是……那種關係?!


    就連李隆基母親遺物的那塊月形玉佩,都在蕭江沅腰間掛了多年,她早該想到的。皇帝有男寵這件事,從前的大漢便不少見,故而王皇後並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妥,隻是多少有些吃味。


    現在卻不是吃味的時候,她方才可是險些弑君,若真的論罪隻大不小,嚴重者不僅廢後,恐還殃及家族,幾十年前便已經有一個無子被廢的王皇後了,她並不想做第二個。


    “三郎……聖人,妾有罪!”想到丈夫畢竟親手扶了她,不讓她下跪,應是沒有大怒,王皇後心底稍稍有了底氣,態度卻愈發恭謹。


    蕭江沅低頭凝視著李隆基攬在自己腹前的手,怔了好一會兒,直到王皇後開口才迴神來,忙掙脫開,低頭叉手退到一旁,許久才平複洶湧的唿吸。


    李隆基斜睨了蕭江沅一眼,目光重新落在自己的結發妻子身上,不覺有些恍惚。他有多久沒看到她這般英姿颯爽、歡快愉悅的模樣了?好像自從封後以來,她就刻意收斂了往日的神采,無時無刻不在要求自己做一個稱職的好皇後。


    他能感知她那份自尊又自卑的感受,又怎麽會責怪她呢?便朗然一笑,道:“這不是什麽事都沒有麽,你又不是故意的。阿珺,讓你的人都起來吧。”


    ……有多久沒有聽到丈夫喚自己的名字了?


    王皇後受寵若驚地抬頭,見丈夫正溫柔地看著自己,什麽無孕的憂鬱和遲來的吃味,都立時被她拋去了九霄雲外。她忽然很想哭,很想把瞬間滿腹的委屈都向丈夫一一傾訴。想法剛剛萌生,她的眼淚便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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