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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逢初一、十五,便是長安三品以下文武百官覲見天子的朝參日。這一日是十二月十五,乃是年前最後一次朝參了。上次朝參除了改元開元,李隆基還大赦天下,內外官均賜勳一等,這次朝參便顯得沒那麽多大事可說,文武百官依次問候下來,日中才散朝。


    此時,李隆基已經是“開元神武皇帝”了。這尊號在改元之前百官就給了,起初李隆基不好意思接受,拒絕了幾次,見百官堅持,就應了下來,畢竟這尊號就好比祖父祖母的“天皇天後”,叫出來確實威風許多。


    散朝之後便是午膳的時間,朝參日廊下賜食,百官便依次在大殿廊下坐好,等著宦官宮人把吃食送上來。冬日裏的廊下冷風嗖嗖,最是考驗百官儀態,百官一邊端正地坐著,一邊拿餘光觀察監察禦史巡視到了哪裏,生怕一個不注意,就被毫不留情地彈劾。


    齊浣當年也是從監察禦史做起的。在他看來,監察百官雖威風凜凜,官階雖小,誰也不敢輕易得罪自己,實則沒什麽意思。看到什麽不對的,你彈劾了吧,人家覺得你多嘴,不彈劾吧,別的禦史看到你放水了,還要彈劾你。最慘的是,百官吃飯的時候你還不能吃,得四處巡視,時刻準備抓人。吃力不討好,裏外不是人。


    此時他是中書舍人,成了被監察的對象,倒舒坦了許多。吃食已開始上了,可他目光流轉了幾番,也沒看到姚崇的身影。想來是根據自己告訴他的消息,給聖人進言呢。可上朝足足半日的時間,他都絕口不提,散朝了才說,這是何必呢?


    齊浣猜得不錯。在百官魚貫而出的時候,姚崇就刻意放慢了腳步,甚至還一瘸一拐起來。李隆基對姚崇最是關注,一見此景,趕忙走下丹陛,扶住了姚崇,問道:“姚公何時有了足疾,可尋醫瞧過了麽?”


    姚崇拱手道:“老臣乃是心病,並非足疾。”


    李隆基何等聰慧之人,一聽便知瘸腿乃是假裝,實則有話要說。他沒在朝會上說,也沒主動找上自己,這話估計別有深意。李隆基想到這裏,當即摒退左右,隻留一個蕭江沅,問姚崇:“姚公這心病從何說起啊?”


    姚崇這才道:“老臣前幾日看到中書令往岐王家去了。”


    李隆基對著姚崇,向來笑容滿麵,一聽這話,神色一肅:“姚相公沒有看錯?”


    姚崇道:“老臣與張相公共事多年,不會連他都認不出。岐王是聖人心愛的弟弟,張相公是當朝宰相,卻在私下裏乘車去見岐王,老臣擔心岐王風雅之人過於單純,會被張相公所誤,所以心中很是擔憂。”


    蕭江沅聽出了幾分門道。姚崇話裏說擔心岐王,實則是擔心李隆基。岐王李範是李隆基的親弟弟,還給李隆基立過大功,身份相當敏感。想當年,李隆基也是從一個隱形宗室起步,靠著和功臣一起搞政變,才登臨皇位的。眼下功臣在朝中不得意,就轉頭去找了另一個宗室親王,這不得不讓李隆基懷疑其用心。


    要說張說真有幾分活該,他既是私下裏去見岐王,便知此事不可為。他明知故犯,瓜田李下在先,也就不怪姚崇告密,行非君子所為了。岐王也不無辜,就算她家阿郎信得過,也不該如此沒有自知之明——單看這一點,薛王可比岐王強多了。


    單憑這些個人行為,是無法定下什麽罪的,確實不適合在朝會上直接說出來。李隆基聽完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姚公快去用膳吧。”


    姚崇目的已經達到,便再無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大殿。李隆基則帶著蕭江沅直接迴了武德殿,便見玉真公主李持盈正坐在殿裏,專心致誌地烹著茶:“玄玄?”


    一聽見自己小名,李持盈才迴過神來,起身向李隆基微微鞠了一躬:“化外之人玉真,給聖人見禮了。”


    “你少來。”李隆基揮了揮手,“怎的今日想起了見我了?”


    “我想見你便來見了,可我忘了今日是十五,這一大清早宮門口人山人海的,也不怕擠死個人。”李持盈不等李隆基賜座,就徑自坐了下來,“來嚐嚐?”


    李隆基便順勢坐到了妹妹的對麵,端起一杯茶,想起了方才姚崇所言,不覺陷入沉思。李持盈很快就注意到了李隆基的愣神,卻不打擾,而是轉頭衝蕭江沅招手,問她發生了什麽。李隆基對這個妹妹向來坦白,蕭江沅便讓李持盈附耳過來。


    李持盈聽完了之後,垂眸笑了一聲:“可巧不巧,我今日來找三郎,為的也是同一件事。”


    李隆基揚眉以示詢問,便聽李持盈接著道:“不同的是,我不是來告發張相公的,而是想給四郎說個情。四娘自小到大是個什麽樣的人,三郎清楚,此事他絕非故意,也萬萬不敢有其他的念頭。”


    李隆基道:“這我自然清楚,我也沒想因為這個事,就對四郎如何如何,畢竟是親兄弟,而且說到底,四郎也沒做什麽。隻是張相公這裏,卻不好處理了,若是直接罷相,會否這敲打重了些,若不罷相,隻是言語上告誡一番,繼續留他在朝中,我又始終不能放心——玄玄怎麽看?”


    李持盈愣了愣,失笑道:“我又不懂政事,你問我做什麽?”


    李隆基有些無奈地給蕭江沅遞了個眼神,仿佛在說:你看,我這個妹妹哪怕隻是一個出了家的公主,也知道在政事上把自己摘得幹淨,再看我那四弟?


    歎了口氣,李隆基又道:“無妨,你隨便一說,我隨便一聽便是。”


    李持盈想了想,道:“別的我不懂,但我見過尋常百姓,就算是在長久無雨的時候,也會把糧倉的屋頂加蓋幾層茅草,用來抵禦無法預料的大雨。三郎既然心中已有懷疑,總要想個辦法把懷疑打消了,總不能等到懷疑變成現實的時候,再後悔莫及吧——阿沅,你怎麽看?”


    見李隆基和李持盈四道目光突然都指向了自己,蕭江沅也微愣了一下。聽李隆基含笑讓自己說說看,她道:“臣以為,重要的不是如何處置張相公,而是如何安置姚相公。”


    李持盈一頭霧水,卻見李隆基唇邊笑意漸深。


    蕭江沅繼續道:“如今誰都知道,大家拜姚相公為相,可謂誌向高遠。若罷免了張相公,那空出來的中書令之職,大家打算給誰?若不罷免張相公,一山不容二虎,大家又打算如何讓姚相公盡情施展那十條國策?處置一個宰相,易;事後如何安排,難。”


    李持盈恍然大悟,看李隆基一點意外之色都沒有,不禁輕哼了一聲,道:“原來三郎心中早有答案,方才又何必問我,這不是明擺著讓我做阿沅前頭的那塊磚麽?”


    李持盈並未生氣。拋磚引玉,蕭江沅當得起美玉之稱。


    李隆基歎道:“張相公畢竟做過我老師,我雖有打算讓他離開政事堂,給姚公讓路,卻沒想要這麽早,也沒想過是發生這種事之後。我本來想要明升暗貶,給他晉個二品閑職,至少麵子上過得去,眼下卻不好如此了。”頓了頓,又道,“既然要處理,便都處理了吧。”


    十日之後,李隆基將張說貶為相州刺史,尚書右仆射、侍中劉幽求則降為太子少保,免知政事。又次日,拜姚崇為中書令,同時任命素來名望甚高,辦事能力卻一般的門下侍郎盧懷慎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從此,政事堂便是姚崇的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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