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將士們除了個別陣營,徹底大亂。有的聽鳴金之聲停了,有的聽戰鼓之聲仍在繼續,還有的夾在兩者之間,左右彷徨不知該聽誰的好。其中一隊正在進攻的士兵們,第一排正要收兵,可後麵的還在進攻,兩相碰撞,有一人沒有站穩被自己的腳絆住了倒在地上,還從而引發了一片的摔倒和踩踏。


    李隆基大怒,一手將鼓槌擲向了郭元振:“這便是你帶出來的兵?!”


    鼓聲已停,軍人們紛紛收兵站好,便見高台之上,臣子們已紛紛跪倒。他們忙跟著跪下,心裏俱是忐忑不已。


    這是多年未有的閱兵禮,又是在這麽多百姓麵前,他們竟出了這麽大的醜。這不僅打了主帥郭元振的臉,也讓天子、讓大*威蒙羞,他們萬死不能恕其罪!


    郭元振畢竟穿著盔甲,區區鼓槌並不能傷了他,可鼓槌砸出來的聲音震耳欲聾,與天子的喝令之聲一同,擊穿了他的耳膜。


    驪山腳下霎時一片安靜,就連百姓也都跪下,收斂了所有嘈雜。


    “寡人親自擊鼓指揮尚且如此,遑論平日?軍紀如此渙散,如何保家衛國?兵部尚書郭元振!”寂靜之中,李隆基的聲音既清晰又傳得極遠,“你可知罪?!”


    因盔甲之故,郭元振無法像平日裏那般俯首跪下,隻得直著身子,低下頭,痛快地道:“臣知罪,還望聖人恕罪。”


    “再說一遍。”


    郭元振詫異抬頭,便見李隆基肅然的目光灼灼地定在自己臉上。他的心頓時沒底了:“……臣……臣知罪,還望聖人恕罪!”


    “大點聲,郭將軍莫不是老了?!”


    “臣知罪!還望聖人恕罪!”


    百姓們麵麵相覷。他們現在和天子站在同一方,同時也覺得這個郭大將軍不大會說話辦事。都什麽時候了,還不趕緊讓聖人賜罪,別管多大的懲罰先擔下來,留待日後再求情說話?一門心思隻想恕罪,一點苦一點虧都不願吃,一旦徹底惹怒了聖人,看你怎麽收場。


    平頭百姓都能看出其中症結,大臣們自然更是眼明心亮,張九齡和李林甫則都是閉目搖頭——此時還妄想恕罪,真當自己功高蓋主,淩駕於君王麽?


    便聽李隆基喝道:“其罪當誅,你讓寡人如何恕罪!來人!郭元振玩忽職守,耽於軍紀,致使軍容不整,如此瀆職之臣,寡人如何能留?帶下去,斬首示眾!”


    大唐完備的律法自天皇永徽年間才終於確立,名為《永徽律疏》。其中曾提及,若非十惡不赦之罪,不動斬刑,死刑則多為絞刑。一旦動用了“斬”字,那便是滔天大罪,幾乎無法赦免了。


    可……可郭元振是功臣啊,從龍之初立有大功,此罪又可大可小,怎能將他說斬就斬?唇亡齒寒,張說和劉幽求既是功臣,也是領銜的宰相,百官之首,當即率先求情。


    幾番求情下來,李隆基的決定才終於鬆動了些許。郭元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免去一切職務,流放新州。令人把郭元振帶下去之後,李隆基怒氣猶然未減,又讓人把負責此番禮儀的官員唐紹抓了起來,也要斬首。


    眾臣又是一番求情,結果此次負責押人的是金吾將軍李邈。李邈是個急性子,還沒等李隆基鬆口,就已經使唐紹人頭落地了。這下眾人都知道,天子這是要動真格的了。


    隻有蕭江沅發現,李隆基在聽聞唐紹被斬於旗下的時候,右邊的眉毛微微一挑——那是他驚訝的表現,還帶有一絲責備,仿佛在說:怎麽殺得這麽快?


    她家阿郎本就不是嗜殺之人,隻是為了立威虛張聲勢,可眼下卻真的死了一人,出乎所有人預料之外。其實這對他和功臣們來說都是好事,唐紹一死,功臣們受到了真實的震懾,他也不會再繼續追究。


    這一下,她家阿郎的目的便達成一半了。從此,功臣便會知道,天子本有生殺予奪之權,看在有功的份上才會稍顯縱容,但這縱容卻不是他們藐視皇權的資本,一旦犯下天子無法容忍的過錯,就會大禍臨頭,性命難保。


    同時鞏固了皇權,在大唐的軍隊麵前建立了屬於天子的威望,又收獲了民心,一舉四得。


    ——若能拿下姚崇,那便是一舉五得。


    蕭江沅愈發佩服她家阿郎了,政治陽謀原來可以這樣用。


    當晚是蕭江沅值夜,李隆基睡在行宮正殿的榻上,蕭江沅臥在不遠處的腳踏上,中間隻隔著兩層紗簾。紗簾薄如蟬翼,縱是兩層,李隆基也能借著燭光,看見蕭江沅的身影,憑借她的動作,還能猜到幾分她在做什麽,隻是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在看書,唿吸那般平緩,想來看得很是認真。李隆基就那樣靜靜地托腮看著蕭江沅,隻覺現世安穩,歲月靜好,整顆心都被一種暖融融的東西填滿,讓他微醺。


    他不由得想起了今日白天發生的一切,不禁打滾笑出聲來,便聽蕭江沅道:“大*隊都鬆散成那個樣子了,大家竟還能笑得出來?”


    才習得了多少能耐,便開始學禦史諫言了?李隆基覺得這樣的蕭江沅很是新鮮,揚眉道:“你是說我懲罰郭元振之前,還是之後?”


    蕭江沅放下書,掀簾走到李隆基麵前,跪坐下:“臣不明白,大家懲罰郭元振之後,何必又要閱一次兵呢?將士們腿都有點嚇軟了,不僅沒有整齊一些,反而更慌亂了,大家看到就不生氣麽?”


    “我得看看立威的效果啊。”見蕭江沅如此認真,一副潛心求學的模樣,李隆基也跪坐起來,與蕭江沅麵對麵,卻微微仰著頭,做出一副良師模樣,“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矛盾?身為國君,當然還是更希望看到自己的軍隊能軍容整齊,威風凜凜,但若真的這樣,我今日的立威便不會有我想要的效果。”


    “所以大家便盼著軍容不整?”


    “那是昏君行為——你在罵我?”李隆基逗道。


    “臣不敢。”蕭江沅很是冤枉。


    李隆基忍俊不禁:“我又不是神仙,我也不知道今日會發生什麽啊。也許我的軍隊就是毫無差錯,到時我隻能順應天意,總不能故意擾亂,做得太過明顯吧?我可不敢盼著軍隊不好,可當我真的看到它不好,怎麽可能不生氣?”


    李隆基歎道:“當時是真的生氣,現在我也是真的開心。今日情景早有預料,畢竟許多年不曾有過了,日後多多操練便能解決,並不是眼下最急迫的事。好在,我的目的都達到了。想我登臨皇位以來,又是人禍,又是天災,近兩年沒一天安生日子,今日總算有件事能讓我開心一下了。”


    李隆基頓時覺得有些累,便要躺倒。蕭江沅便幫李隆基把枕頭放好,待他躺下之後,為他蓋上被子,淺淺一笑:“看來是臣多慮了。”


    李隆基輕哼一聲:“那當然,政事上我比你周到。”見蕭江沅蓋完被子便要起身離開,他也不知今夜是怎麽了,大腦還未反應過來,手已經伸了出去,將蕭江沅攬在了懷裏。


    蕭江沅順勢倒在了李隆基胸口,聽著李隆基漸漸加快的心跳,她有點茫然,也有些不安:“大家……這是何意?”


    李隆基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做,似是被蕭江沅若有若無的癡迷目光所牽引,又像被她不同於平時的嫣然淺笑所蠱惑,總之他想抱就抱了,真要問他打算做什麽,他也大腦一片空白。他不肯這麽快就鬆手,他已許久沒跟她這樣親近過了。


    殿內隻有他倆,靜謐了半晌,李隆基才有些啞聲地道:“你可知,我的夢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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