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江沅悄悄將袖袋中藏著的蓮花銀簪拿了出來,在紗簾的掩護之下,微微探出頭去。蓮花銀簪長而尖銳,銀光白皙似雪,蕭江沅素手亦如雪,唯有握著銀簪的手背上,有條條青綠色泛起。


    蕭江沅當然知道,此乃下下之策,但若太平公主並非故意打草驚蛇,而是真有此意,她便顧不得那麽多了。


    殿內靜了少許。李隆基與太平公主隻相隔一隻長案,麵對而坐。他已許久不曾仔細看過這位唯一的姑母了。在他的童年裏,親眷凋零,伯父一家被貶在外,父母與兄弟與他一同被軟禁於宮內,母係更是被祖母滅門,隻剩下已出嫁為人婦的姨母,所有人在他的眼中都是謹小慎微的,是灰蒙蒙天空的顏色。


    隻有一抹姹紫嫣紅,在他失去母親的那一天,伴著雪白細嫩而溫熱的手掌,遮到了他的眼前。那顏色炙熱而豔烈,強而有力,刺痛了他的眼睛。在那之後,他才發覺世間所有顏色,都不如赭黃朱紫更加讓人賞心悅目。


    世人隻知道,昔年的壓抑讓他成長而早熟,卻不知真正給了他啟蒙的,正是姑母的張揚。


    所以太平公主之於李隆基,其實是個很特別的存在。不同於姨母似母親般的溫柔,更像是個嚴師,她從未教過他什麽,卻能讓他學到許多。她給過他親情,卻也可以對他無比絕情。


    李隆基並非是個冷血之人,相反他十分多情而重情,對女子就更是心軟,這也是他始終不同意蕭江沅對太平公主欲除之而後快的原因之一。


    如今的姑母明豔一如從前,唯獨鬢間的點點銀絲暴露了她的年華,也讓李隆基適時地清醒過來:


    “三郎當然怕,但三郎也知道,姑母並非那般輕率之人。”


    這“輕率”一語雙關,太平公主垂眸一笑:“我不輕率,所以不會轉身告密,也不會隨隨便便打草驚蛇,給你滅口的機會,那同樣的,我也不會輕易就答應你那……匪夷所思的請求。”


    李隆基訝然道:“姑母竟會覺得匪夷所思,而非早就該如此?”


    固然李隆基率先暴露自己以表誠意,太平公主仍恍如未聞:“太上皇既已禪位,確實不該繼續把控朝政大權,可這……也不是我區區一介公主能管得了的。”


    “姑母乃鎮國公主,曾經是大唐二十年中唯一的公主,又是天皇天後唯一的女兒,地位尊貴崇高,又有從龍之功,豈非一般公主可比?更何況姑母禮賢下士,朝中承恩之人不在少數,甚至政事堂裏七位宰相,都有五位時常出入姑母的公主府。”李隆基無奈歎道,“就連那中書王侍郎當年都曾言,百姓隻知姑母,而不知有我這個乳臭未幹的太子呢。”


    太平公主頷首致禮:“三郎言重,如今你已是大唐天子,再不會無人知曉了。”


    李隆基搖了搖頭:“那又怎比得姑母深入人心?姑母身為大唐公主,為大唐盡心竭力做過不少好事,不僅百姓記得,三郎也記得,所以三郎今日才找上姑母,來相助一二。”


    見李隆基神情認真,話雖恭維,說得卻真誠而有理有據,太平公主斂去些許輕挑,道:“我覺得匪夷所思的,是三郎怎麽敢找我。”


    李隆基笑道:“三郎為何不敢呢?”


    太平公主道:“自從上皇登基,三郎與姑母就不複先前合作時的融洽與默契了,是真正‘過命’的交情了。”


    李隆基點點頭:“正是。可三郎何曾主動出手傷過姑母?三郎是想做太子,所以越過了大哥與姑母合作,三郎本以為憑借那段時日的相互扶持,姑母就算不在立太子一事上幫三郎一把,至少也不會反對,可結果……不提也罷。”


    太平公主微微挑眉:“這事姑且算你委屈,可後來呢,姚元崇宋廣平將我逐出了長安,可是幫你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


    “然後三郎就奏請阿耶將他們殺了,誰讓他們離間你我姑侄之情,這個姑母難道忘了?”李隆基哭笑不得,“三郎那時不過初涉政壇,哪裏來的與姑母抗衡的能力,姚刺史也就罷了,那宋刺史也是當時一介區區太子的我能左右得了的?”


    太平公主冷哼一聲:“還不是我當時去東宮罵了你一頓,給你扣了頂大帽子,不然你怎麽肯?”


    “……姑母若非要這麽說,這事姑且算三郎的不是,三郎這廂賠禮。”李隆基當即拱了個手,委屈道,“姑母為人坦蕩,還請姑母細細想過,這數年來,哪一次‘過命’的交情,不是姑母先出手,三郎為求自保而反擊?縱是反擊了,也隻傷及姑母些許皮毛,哪像姑母,次次直擊三郎骨肉。三郎待姑母一直以來隻有敬重,自然沒什麽心虛的,找姑母幫忙又如何,難道侄兒有難,姑母不該幫上一幫?”


    太平公主輕笑一聲:“……三郎似乎忘了不久前剛被流放的徐國公和張將軍?”


    劉幽求先前爵位為徐國公,張將軍自然是酒後泄密直指太平公主的張瑋。太平公主本以為提完他二人,李隆基定然臉色一變,再無言反駁,卻不想他先是搖頭失笑,而後神色嚴肅起來:“不知姑母信否,三郎先前與他二人籌劃之事,並非針對姑母。”


    “哦?”


    “他二人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別說他二人了,就連與我最為親密之人……”想起那個倔強的身影,李隆基心下一歎,“不也認為我要對付的人隻是姑母,而非其他麽?”


    太平公主想到李隆基今日所請,目光一淩:“你那時想對付的人……便已經是上皇了?他已經在幫你了,再等一等,他便會徹底放權給你……”


    “這一點,姑母敢信麽?再等等……”李隆基的聲音隨之一沉,“又要等多久呢?”


    見太平公主雙目微眯,仿佛在重新認識自己,李隆基略微鬆了口氣,繼續道:“自從做了皇帝,三郎的敵人就再不是姑母了,姑母的敵人也從來不該是三郎。三郎並不想落下不孝之名,還在想著如何不動兵戈,一切都隻在籌劃,如何敢讓劉張二人知曉?”


    一直躲著的蕭江沅早已將蓮花銀簪收起。聽到李隆基說自己自從做了皇帝,想對付之人就從太平公主換成了太上皇,她驚訝得呆怔住了。這確實是她從未想到的一點,她一瞬間懂了她家阿郎對她氣憤之所在,可仍是覺得今日阿郎之作為,勝算不大,弊大於利。正如太平公主所言:“可三郎憑什麽以為,你今日找我,我就一定會答應?”


    “姑母若肯助三郎一臂之力,日後便是大唐的大長公主,鎮國公主之號永生不廢,還會累加尊號,五千戶食邑永世不減,若國力盛則增,子女盡可世襲,代代榮華富貴。”


    “你竟能容得下我?”


    “姑母謬矣。眼下姑母這般的公主,是任何一個皇帝都無法容忍的,即便我不是皇帝,換了大哥,也依然如此。”


    “你倒實在。”太平公主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阿兄至少絕不會傷我公主的體麵以及性命,你憑什麽保證,得權之後,不會對我下手?”


    李隆基坦然道:“一個有勢而無權,德高望重的忠義公主,我為何要下手?”


    太平公主不敢置信道:“你想讓我助你,好處尚未給到手,竟就先想讓我放權了?”


    “事實上,姑母並無參奏政事之權,又何來放權一說?就算有,若真的換了大哥當皇帝,姑母以為阿耶和大哥不會這樣做麽?阿耶待大哥與待我可全然不同,為了為了不肖子孫我,阿耶尚且可以將姑母送出長安,為了讓大哥坐穩皇位,姑母最後恐怕也隻剩一條命而已了。至於大哥,他隻是不在其位便不謀其政,真做了皇帝,不會比我待姑母更溫柔。”


    “為何……天子就隻有你和宋王兩種選擇?”


    這個問題出乎了李隆基意料。見太平公主眸波幽深,顯然意有所指,他不禁問道:“姑母這是……”


    “何意”二字還未問出口,便見太平公主坐直了腰背,昂起首道:“我便不能自己做皇帝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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