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江沅聽得這樣的話,心中很不舒服。


    她家阿郎往昔多麽風流恣意,現如今竟也會如此失意?眼下的確想做什麽也無從下手,東宮今昔不同往日,他暫且也做不了什麽能威脅到太平公主的事。但是……那份心氣總該是有的吧?


    這時,薛崇簡來了。


    薛崇簡自從去年鎮國公主自蒲州返迴長安之後,就從五王宅搬到了東宮,與李隆基一同居住。隨著太平公主的權勢越來越高,遠超昔年,他的性情也越來越安靜,成天縮在偏殿裏,年前還在寫《千字文》,年後就開始遍尋有名氣的詩文來寫了。別的不說,他的書法是越來越好了。


    他這些日子都鮮少出門,連李隆基都少見,李隆基也不去叨擾他,任他隨心所欲。故而這一日,薛崇簡來得十分突然。


    見薛崇簡規規矩矩地給自己和五郎、武觀月見過禮,李隆基心下一歎,表麵仍是朗然笑道:“表弟可是稀客,快來坐下,與我說說你近日都在寫誰的詩文?”


    薛崇簡本有話要說,聽李隆基問起來,便想了想,道:“王摩詰的詩。”


    李隆基“啊”地歎了一聲:“就是那個太原王氏的神童,諱維,字摩詰?”


    薛崇簡點點頭,又搖搖頭:“隻是祖上十餘代曾為太原王氏,後遷居至河東,現如今在東都。”


    “這王摩詰現在最多不過十二歲吧,竟已有詩文傳世了,名聲還從洛陽傳到了長安來,真是英雄出少年!”李隆基頗為讚賞,“如此才華,來日若參加科舉,必能高中進士。隻是他就算有名,小小年紀也不至於寫出太多——你這幾個月就寫他一個人的了?也不覺得膩。”


    薛崇簡道:“他所傳世的詩文雖還不多,但極為難得,道法自然也充滿禪意,大千世界在他筆下,不過是一花一草一木,卻比經書生動多了。抄寫得多了,心也就靜了。”


    李隆基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便聽薛崇簡接著道:“但其實我並沒有隻抄寫他的詩,還有另一個人的一篇文,這一個多月以來,我也常寫的。”頓了頓,他神色微沉,語氣一低,“駱賓王的《討武檄文》。”


    李隆基雙眉微揚。蕭江沅和武觀月的表情相差無幾,都是笑容一滯。李隆業看了看幾個人的神色,默默低頭喝茶,更不敢出聲了。


    “且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阿娘若再這樣下去,若非顛覆大唐正統,便是顛覆她自己了。我想去勸勸她。”


    “你從前又不是沒勸過,你知道結果的。”李隆基微笑著拍了拍薛崇簡的肩,“你若是覺得住在我這裏,不好意思,大可不必這樣。你我兄弟多年,何必見外?”


    蕭江沅這時道:“殿下,立節王今日本可以直接出東宮去尋鎮國公主的,卻這般嚴肅地先來告訴了殿下,殿下不問問其緣由麽?”


    這樣一想,薛崇簡今日的確很反常。當然這幾個月他都挺反常,隻是今日跟之前都不大一樣。


    薛崇簡本是打算通知過表兄就離開的,他要去勸阿娘,原因是現成的,可從沒想過會被人追問。蕭江沅這麽一說,李隆基便立即問了,薛崇簡事先沒有任何相關準備,頓時支吾了起來。


    李隆基目光一沉:“你不會是……今朝走了,就不再迴來了吧——你打算以死相諫?”


    薛崇簡沉痛地道:“……除了這個,我再想不出其他辦法,能阻止阿娘了……”


    李隆基轉眸看向了蕭江沅、武觀月和李隆業。


    李隆業已經坐到薛崇簡身邊,重重地拍了下薛崇簡的肩膀,又重重地歎口氣,什麽都沒說。蕭江沅剛要開口,便聽武觀月道:“立節王以為,身死便能讓鎮國公主停下這一切麽?”


    薛崇簡道:“……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武觀月坦然地笑著,“你知道即便是自己死了,也無濟於事。但你想著,自己總要做點什麽,不論是為了大唐,還是為了三郎。月娘有些話想告訴立節王,或許不大好聽,不知立節王可有興趣?”


    “良媛但說無妨。”


    “爭權奪利之事,除非自己死了,不然是停不下來的,因為一旦停下了,等於退步,而退步意味著萬劫不複。所以即便立節王以死相諫,得到的結果必然是不好的。死,隻有一種可能,而活著,卻有千萬種可能,立節王現在雖然想不出其他的辦法,但不代表日後想不出,雖然不一定來得及。最重要的是,三郎一定不願立節王走上這條路。”


    見薛崇簡陷入沉思,又過了一會兒無人說話,蕭江沅才補上一句:“立節王若是去了,並不一定能死成,若是被鎮國公主生擒,再放出消息,說立節王認錯改過,鎮國公主慈愛,已經恢複與其的母子身份,這會給東宮和殿下造成什麽樣的影響,立節王可想過麽?”


    李隆基這才想點點頭,可想起蕭江沅還在吃武觀月的醋,他便控製住了自己的腦袋。


    薛崇簡搖搖頭:“會有什麽樣的影響?”


    “連一向支持太子殿下,為此甚至與親生母親鎮國公主分道揚鑣的立節王,最終都離開了東宮,迴歸了鎮國公主府,看來東宮太子是真的氣數已盡了——幾乎所有人都會這樣想。”


    李隆業問道:“他們即便這麽想能怎樣?這並不是事實啊。”


    武觀月恍然道:“這是不是事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朝臣們一旦都這樣認為,原本還算支持東宮的,或恢複中立,或倒戈相向,而原本便中立、甚至是支持鎮國公主府的便更不用說了。最可怕的是,他們認為廢太子是必然之事,跟隨鎮國公主向聖人建議起來的時候,便會十分有底氣,再加上這下沒幾個反對的人了,聖人會做出什麽樣的決定,還有懸念麽?”


    李隆基笑道:“正是如此。所以表弟你可別給我添亂了,本來我還能再做幾個月太子的,你這麽一來,我連一個月都做不了了。”


    自己方才說的時候,李隆基一點反應都沒有,偏偏武觀月說完,他立即讚同……蕭江沅不著痕跡地後退了兩步,離李隆基遠了些。


    薛崇簡和李隆業都是大驚失色,麵麵相覷。他們都沒想到這竟會引發如此嚴重的後果,登時再也不提去勸鎮國公主的事了。薛崇簡滿臉歉意:“表兄……我實在……”


    “我說過,你不必這樣見外。隻要你願意,你我兄弟還和從前一樣。”李隆基放下手中的敕書和筆,親手給薛崇簡烹了一杯茶,遞過去,“你啊,別想那麽多,該來的總會來,誰也攔不住,不該來的,誰也推不來。我隻盼著日後即便真的被廢了,也可還做個閑散宗室,不至於如先前的廢太子一般淒慘。”


    一般來講,廢太子與廢後不同,因曾經做過太子,身份與其他宗室不同,被廢之後還能活著的極少。之前的廢太子,距離此時最近的是李重俊,這與李隆基的性質不同。再往前推便是章懷太子李賢了,李賢先是被流放巴州,過了不短的苦日子,後來又實實在在地被大聖天後一封詔書賜死。


    李隆業立即道:“不會的!就算三哥被廢了,下一任太子便一定是大哥,阿耶本就心軟,大哥便更不會了!”


    “……怎麽你又說得,好像我一定會被廢了似的?”李隆基無奈道。


    李隆業連忙擺手:“沒有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


    “行了你趕緊迴家吧。”李隆基也擺起手來。


    李隆業憂心地扁了扁嘴,終是道:“那好吧,我明日再來看你。”


    “明日不用……”還沒等李隆基說完,李隆業已經跑得沒影了。


    武觀月掩唇一笑:“今日是休沐最後一日,明日他就得來點卯了,怎麽著都得來。”


    李隆基扶額:“我已經不想見到他了。”


    待眾人都離開,殿內隻剩下李隆基和蕭江沅兩人的時候,李隆基才斂去了所有的表情,癱躺在席上,感受著其冰涼的溫度,道:“這次,我是真的無能為力了。不如……你去追隨大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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