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蕭江沅如此大煞風景的話,李隆基無聲輕歎,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對於自己的擁抱,懷中的少女沒有任何反應,身子一動不動,既沒抬起胳膊抱住他,也並未掙紮。仿佛剛剛她從未情動,而他對她所做的一切,就好像當朝太子對待自己的寵宦就該是這樣,再正常不過,跟男女之情沒有絲毫關係。


    一時間所有的旖旎情韻盡數消散,李隆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真不知該拿蕭江沅怎麽辦。


    想了想,他終是十分不舍地鬆開了她,卻仍有些不甘:“你現在這樣是什麽意思?你方才明明……”


    “奴婢方才什麽都沒做。”蕭江沅說的既是實話,也是謊言。實話在於,在李隆基眼中,她的確什麽都未曾做,謊言則在於,她自己知道,在李隆基擁住她的時候,她的心是有感覺的,她的雙手也有過一瞬的輕抬,隻不過剛抬起不過幾寸的時候,她就又放下了。


    而這個小動作,李隆基並未看到。


    故而李隆基噎了噎,才斂容道:“你總是這樣刻意收斂,把自己壓抑成一個內侍應該有的模樣,就算是在我麵前,你也藏著掖著……到了今日,我仍是讓你如此防備嗎?”


    “防備?”蕭江沅眨了眨眼,微笑道,“阿郎何出此言?”


    “你無視我對你的情意,更忽略你對我的;隻要我進一步,你就非要退一步;你好不容易敞開心扉一次,可隻要一見我迎上前,就會立刻把心門再度關閉……這種種難道不是防備?”李隆基一步步逼近蕭江沅,“你到底在防著我什麽?”


    蕭江沅怔了怔,沉思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這便是默認了。李隆基目光灼灼:“你以為,我對你隻是說說而已?”


    蕭江沅後退兩步,與李隆基拉開了距離,拱手施禮道:“還請阿郎以政事為重。”


    李隆基微挑俊眉:“我心歸何處,情屬何人,事關終生大事,難道不是正事?”


    蕭江沅不為所動:“與國家大事相比,私情輕如鴻毛。阿郎已是國本,此身便已許國,自當以國事為先。”


    “你……”李隆基微怒,定定地看了蕭江沅一眼,胸口的一團火炙熱地燃燒著,烤得他分外難受。


    她是不是上天專門派來氣死他的?


    默然良久,見蕭江沅依然神色淡淡,淺笑唇彎,他終是沉沉地歎了口氣,道:“你說吧,這幾日我那姑母都做什麽了?”


    看到李隆基恢複了風流恣意的儀態,眸光卻分明沉肅幾分,正是要真的談正事了,蕭江沅反倒眼前一亮,神采也隨之鮮活了不少。李隆基對此既是費解,又是恨恨,更多的則是無奈。


    他費解的是,自己平日裏若是因公事而冷待了妻妾,她們多多少少都會有點不是滋味,或旁敲側擊,或直截了當,雖不曾讓他耽誤公事來兒女情長,但也顯然更喜歡他家常的模樣。至少這一點,蕭江沅就全然不一樣——這也是他恨恨的地方。


    一個女人,時時刻刻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情起情動也不例外,他竟然還喜歡她這個樣子,這可真讓人無奈。


    李隆基心下哀歎著,便聽蕭江沅道:“阿郎可還記得蕭至忠和崔湜?”


    李隆基怎會不記得。首先,這兩個都是美男子,尤其是蕭至忠,簡直讓人隻見一眼就難以忘懷。其次,蕭至忠當年在李重俊政變之後,先帝意圖株連相王和太平公主之時,曾“仗義執言”,讓先帝打消了這個念頭,也算對李旦和太平公主有救命之恩。


    至於崔湜,這位出身博陵崔氏的俊美郎君乃是當初有名的加冠進士,二十歲考取進士,實在太過年輕,簡直得意至極。後來不知怎麽想不開,他竟做了上官婉兒的情人,兩個人雖從未表明什麽,可有時間就出雙入對,連武三思都隻能幹看著,什麽都說不得。


    這兩個人都屬韋後的黨羽,在李隆基搞政變的時候逃過一劫,本已被李旦外貶,卻不過兩日,就又被李旦拉迴了政事堂,重新任命為宰相。


    朝野上下議論紛紛,何人不知這是他們接下敕書之後,沒有收拾行裝準備出發,反倒直奔鎮國公主府的緣故?


    聽聞了蕭至忠和崔湜重歸政事堂一事,李隆基意外道:“姑母不介意他們曾是韋氏的黨羽,便也罷了,他們這樣對舊主一點留戀都沒有,轉頭就投奔一個新的主人,連一點掙紮和等待都沒有,這樣的操守,姑母竟也敢用?果然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難怪祖母總說姑母像她。”


    “什麽樣的人便有什麽樣的用法,昔年天後任用酷吏,自是為了杜絕一切可以威脅到她的隱患,卻從未讓酷吏官位太高,該護著的能臣也一個都未讓酷吏染指。且天後用完便殺,既出了朝野上下一口惡氣,也安撫了民心,可算是把酷吏的最後一份價值都利用了幹淨。”蕭江沅悠悠地道,“蕭至忠和崔湜是否品性良好操守正直,並不重要。對於太平公主來說,他們隻要能為她所用就夠了,反正也是喪家之犬,哪一日當成棄子丟出去,也不心疼。”


    “正是此理。”李隆基說著猶豫了一下,道,“崔湜此人,你認得吧?”


    蕭江沅道:“奴婢當然認得。”


    “接觸過麽,可說過話?”


    “就從前的奴婢來說,這種機會還不少。”


    李隆基眸光可疑地流轉了一番:“……那崔湜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了?”


    蕭江沅認真地思考了一下,一本正經地搖頭:“不算,他看到的那麽多年的奴婢,加起來還不如阿郎這幾年看到的多。”


    李隆基手背掩唇,唇角輕揚了下,又輕咳一聲,故作鎮定道:“這崔澄瀾當真和上官昭容關係不錯?”


    “……這個奴婢並沒注意,隻記得有他們在的地方,他們一定是形影不離的。”頓了頓,蕭江沅又道,“奴婢可以確定的是,上官昭容是不會對任何一個男人動情的,至於崔湜,奴婢認為還是追名逐利的想法更多些。先帝、韋氏、安樂公主、上官昭容、武三思、崔湜……那些人的行為,怎可僅憑情分論斷?”


    李隆基不予置否地點點頭:“那麽……你對崔湜了解多少?”


    “麵如冠玉,才華出眾,卑劣無恥,猶勝懿宗。”


    “在你眼中,他比武懿宗還要無恥?”


    “阿郎應當知道,奴婢其實很溫和,也能容人,唯獨對此等首鼠兩端、朝三暮四又有才而無德之人,最是鄙夷不過。”


    說起崔湜的才華,單憑他加冠而進士,便已令人驚歎。三十八歲的他曾走馬於東都,隨口便吟了一句“春還上林苑,花滿洛陽城”,被一代文宗張說看到了。張說本有些眼高於頂,對於崔湜之才卻是心服口服:“像他這般文采,我並非不及,可在他這般年紀便有此大成,我卻比不上了。”


    可論起崔湜的德行,知道的人就不禁搖頭了。想他崔湜昔年在桓彥範手下,神龍政變之後,武三思獲先帝榮寵,桓彥範擔憂自己為其讒言所害,便把崔湜派到了武三思身邊。結果沒過多久,崔湜就反水了,更在桓彥範等五大臣被流放之後,讓武三思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那我大致明白了。”崔湜的行為,李隆基並非全然不知,“我大唐向來是群相製,姑母已經著手在政事堂裏安插自己的人,我手下雖然尚無堪為宰相,又能與蕭至忠崔湜等抗衡之人,但也不能什麽都不做。好歹現在也是太子了,有些權力之前不能染指,現下卻可行使了。”


    蕭江沅細想一下,道:“阿郎說的……可是薦官?”見李隆基頷首,蕭江沅又道,“阿郎要推薦的,最好曾經做過宰相,能力不容置疑,人望與人脈二者不缺,最重要的是一片公心且立場堅定,否則隻怕都要被太平公主拉攏去。而如今的朝堂,奴婢找不到一個能符合這樣標準之人。”


    “朝堂裏找不到,還可以去地方找啊。”李隆基雙眸爍然發亮,唇角微微地勾了起來。


    次日,李隆基便去向李旦闡明了自己的想法。李旦對於蕭至忠和崔湜迴歸宰相之位一事,並非沒有微詞,隻是不忍拒絕妹妹的請求罷了。可朝堂不能讓太平一個公主獨大,而三郎推薦的兩人,又都是公認的一心為國的良臣,李旦便同意了李隆基的建議。


    李旦會同意,實乃意料之中。可李隆基從兩儀殿走出來的時候,蕭江沅並未在他臉上看到任何樂觀的表情,就連唇邊的弧度都有些僵硬。問了才知,李旦剛剛下詔,削奪武三思、武崇訓父子的爵位和諡號,開其棺,暴其屍,平其墳,以彰顯其罪大惡極之名。


    蕭江沅道:“聖人早年為皇嗣之時,便受過武承嗣及武三思不小的委屈,後來好不容易等到兄長繼位了,他還是被武三思壓了一頭。如今揚眉吐氣,這樣做也算情理之中。再者說,之前汙蔑聖人與太平公主參與了太子重俊政變的冉祖雍,就隻得罪了聖人這一次,不也被聖人流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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