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隆元年,六月二十四日。


    晨曦才自雲後露出熹微點點,文武百官已經齊齊走入了太極殿,麵向正北方放置的李顯梓宮,整齊排列站好。大殿之中,雪白的紗簾隨入窗的微風輕蕩,撩撥著光潔如鏡的地麵,其質地之輕,竟未發出一點聲響。


    少時,相王五子簇擁著相王李旦入殿。大殿雖大,可容李旦之處卻不多,群臣都已站好,他站到哪一邊都不大對勁。畢竟是即將要做天子的人,若是與群臣站在一處,似乎變化大了些,與帝位之間的距離也大了些,可若是直接站在禦座旁邊,那也未免顯得李旦太急切了些。


    有關這一點,事先太平公主和劉幽求便與李旦商量過,讓李旦在李顯的靈柩旁邊,扶棺而立便好。李旦起初不同意,李隆基勸了也沒用,最後還是李成器開口了,他才同意。


    此刻,李旦便直直地走到了李顯梓宮前,鄭重地拜過之後,才拾階而上,長身直立,垂眸輕撫。李成器和李隆基並排立在李旦身後,往後才是李成義,再往後是李隆範和李隆業,最後是蕭江沅等隨侍之人。


    又過了一會兒,少帝李重茂和太平公主才步入殿來。主位已被李顯靈柩所占,天子之位在殿內東側。李重茂先向李顯梓宮拜過,才去禦座處直身跪坐。太平公主一直跟在李重茂身邊,待李重茂坐好之後,才上前兩步,轉身麵向群臣:“大唐不寧,社稷不安,聖人想要將皇位禪讓於他的叔父相王,眾卿以為如何?”


    此事滿朝文武早已無人不知,上奏請相王接受禪讓的奏疏也已堆滿了好幾架長幾,然而當一切終於正式開始,群臣倒安靜了。未幾,還是劉幽求一身淺緋色官袍,出列跪道:“聖人年幼,仁愛孝順,如今在這國家多災多難之際,願效法堯舜,行禪讓之大賢,實乃至公無私。相王若能替聖人承治理天下之重擔,於公,可全聖人安天下之心,於私,更是待侄兒慈愛備至。臣懇請相王莫再推辭,以安大唐!”


    群臣這才跟著道:“臣懇請相王莫再推辭,以安大唐!”


    待群臣聲音落下,李旦才歎道:“聖人尚年少,又是孤兒,我乃聖人僅餘的叔父,讓我代替聖人登基為帝,心中實在難安。可聖人真心相待,眾卿又幾番懇請,我若再不答應,豈非傷了聖人和眾卿之心,又置大唐江山、天下百姓於不顧?今日在先帝靈柩之前,我願繼承先帝之遺誌,登帝位而安天下,奉聖人以安好,還望眾卿多加輔佐,不負忠君愛國之心,不枉君臣相攜之義!”


    於是,由內常侍楊思勖宣讀了少帝禪位詔書,李旦率李成器等人跪接。太極殿內,在劉幽求的帶領之下,群臣立即三唿萬歲,久久不絕。


    少帝李重茂一直緊張地坐著,時而抬眸看看姑母的背影,時而仰望不遠處叔父的風姿。他看到姑母絳紅色大袖上金黃色牡丹簇擁盛放,以最傲人的姿態,似有雍容幽香盈盈傳來。他看到叔父麵如冠玉,神色一如往昔般恬淡,眉心雖仍微蹙著幾分無奈,眼神卻已然堅定。


    他知道,其實從同意簽下禪位詔書那時開始,他的結局就注定了。眼下,不過是走一個該走的流程罷了。利弊是早就聽姑母權衡過的,他不是不懂,且為了保命,也因為自己不想再看到“家”裏再有流血,他一個尚未加冠、無法親政的少年帝王,隻能選擇這唯一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帝王之路,同時為自己的親叔父,鋪平道路。


    可當他聽到群臣的陣陣高唿,渾身打了一個冷戰的同時,他的心底忽然滋生出些許不甘和不舍。凝視著父親的梓宮,他隻覺雙腿灌了鉛般沉重,怎麽都站不起來,讓出這個位置。


    他把阿耶的帝位弄丟了,卻無能為力,隻能默默堅守著心底這一點小小的執著,盡管心知無濟於事。


    見李重茂還在禦座上坐著,太平公主笑容微斂。她昂首走過去,傲然道:“天下臣民之心,如今已歸於相王,這已經不是你的位置了,還不快快退下?”見李重茂身子一縮,雙手撫上了膝下的錦席,她輕笑一聲,兩手一提,便將李重茂拖到了一邊,“請新帝上座,受百官朝賀!”


    曆經了二十年堅忍淡泊,李旦終於再度登上了皇位,成為了大唐開國以來,包括則天女皇在內,第六位皇帝。他曾經做過六年的帝王傀儡,終將皇位讓給了親生母親,又在做了十三年皇嗣之後,把太子之位讓給了親兄李顯。他一次又一次地把皇位推出去,不論是否自願,實則卻繞了一個大大的圈,終是走迴了原點。


    不久,新帝李旦登承天門,親臨百姓,大赦天下,同時論功行賞,大封官爵,複李重茂溫王爵位。


    新帝已然即位,雖也正當壯年,卻也不算年輕,且有一場血腥的政變剛剛結束,天下正是需要大安的時候,早立國本一事便被群臣緊接著提上了議程。


    按理說,立平王李隆基為太子是沒有絲毫懸念的,畢竟若非他和太平公主聯合發動了政變,鏟除了韋後等奸逆,昔日的相王也就算有機會重登九五,也不會這麽又快又穩。安定社稷是大功,擁立新君更是居功至偉,所以大部分臣子上的奏疏,都是傾向於李隆基的。


    可是一日下來,李旦並沒有給出任何迴複。


    有些一早便觀望的臣子看出了門道,卻也沒敢立即得罪李隆基,而是等李旦在立政殿與眾臣議事,以一種十分為難的語氣道出“三郎雖有大功於社稷,然大郎為嫡為長,或更適合立為太子”之時,以默然來表示,他們並不反對的意思。


    不反對,不代表同意,但對於李旦而言,已經足夠了。自古以來,嫡長子繼承約定俗成,即便有意外發生,也是盡可能遵守,或從嫡,或從長,鮮少有立賢之時。


    凡是沒有讓嫡長子來繼承皇位的朝代,大多都發生了不小的變故。秦始皇一統天下而公子扶蘇無緣大統,秦朝最終走向覆滅;漢武帝冤殺太子劉據而最終立幼子弗陵,引得多年外戚專權;前朝廢太子楊勇而立煬帝,隋朝最終被大唐取締……這種種的例子,都是李隆基不能被立為太子的理由。


    昔年太宗皇帝繼隱太子之後成為太子,是從嫡從長;高宗天皇繼太子承乾和魏王泰之後被立為太子,是從嫡;先帝繼孝敬皇帝和廢太子李賢之後,得立儲君,亦是從嫡從長。李隆基雖如太宗皇帝一般有大功在身,卻排行第三,又是庶出,前有長兄李成器為嫡長,李旦怎能打亂長幼之序,無視尊卑?


    這些,李旦早便心有所想,卻一直猶豫為難。他不願就這樣順利登基,從此不僅要更加依靠自己的妹妹,還要受製於李隆基這個兒子。可李隆基畢竟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讓他在立有大功的前提下,仍是遠離權力,從此平淡一生,李旦也有些不忍。他太優柔寡斷,所以單是接受禪讓,就推辭了那麽多次。


    太平公主率重臣前來四請,李旦雖意識到了妹妹的權勢之大,自己來日隻怕無法壓製,但更多的卻是忌憚李隆基。若是李隆基成為太子,他就成了妹妹和兒子之間相互拉扯的籌碼,和之前外戚與宗室相互妥協的少帝李重茂又有何分別?


    當時韋後雖愚蠢,卻也至少因抹去讓他輔政這一條遺詔內容,而打破了平衡的僵局,可到了自己這時候,誰會站出來為他一搏呢?


    可他才推拒沒多久,妹妹就又來了。她一改方才強勢之態,溫柔而嬌縱地來到自己身邊,帶著他迴憶昔日兄妹之情,又對他說:“你隻有我這一個妹妹,我又隻剩你這一個阿兄,我也沒有效仿阿娘的想法,權勢再大,不幫你又能幫誰?你遲遲不肯做皇帝,除了添亂還能為大唐做什麽?你要是不做皇帝,功勞最大的可是三郎,難道你要讓他越過你,然後封你做太上皇?倒不如先應下來,將來想立誰做太子,還不是皇帝說了算?即便你拗不過群臣,立了三郎又如何,有立就有廢,你是君是父,總有法子的,不是麽?”


    一語才剛剛驚醒夢中人,李旦便想到了他的長子李成器。這個兒子自小就是最懂事的,也最孝順,剛出生沒多久,就被高宗天皇特恩封為永平郡王,後來一點點長大,更是才華橫溢,名滿兩京。在李旦的眼中,李成器不論哪裏,都要強上李隆基不少,最重要的是,李成器會孝他順他襄助於他,卻絕對不會利用他。


    縱然他知道,棄李隆基而立李成器,隻怕也會引起一番亂,對大唐對朝廷隻怕沒什麽好處,成功的可能性也有限,他也還是習慣性地偏向了李成器。


    至於李隆基,且看天命會否還會繼續眷顧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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