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業想都不想便握拳道:“若真有那麽一日,我便自裁在他們麵前,看他們還忍不忍心兄弟相殘!”


    方才說了那麽多,蕭江沅真正想問的不過隻有這一句。任憑事先想過再多的答案,她都沒想到還有這一種。她定定地看著李隆業,忽然放棄了自己來尋李隆業的初衷。


    她原本是想為李隆基拉攏一些支持的,甚至在方才的對話裏,多少摻了點離間他們兄弟之情的意思,現在想來,自己真是錯了。


    李隆業是什麽樣的人,她早年初見他時,不就清楚了嗎?他能有這樣的迴答,不是最正常不過的麽?是她聽慣了太多狠辣與血腥,便以為曆代帝王家都是如此,根本不曾想過,這世間是有例外存在的。


    真不愧是上官婉兒教出來的,她竟然會有了與之相似的想法。上官婉兒是覺得她們二人太多相似,便該成為一樣的人,而她則是覺得,相王一家一旦成了真正的帝王家,也將和往昔那些父子兄弟一般模樣。


    且不說別人,隻說眼前的五郎,他就算有那種想法,也沒有那本事啊。


    則天皇後對她說過的一番話,湧上了她的腦海:“你空有滿腹經綸,閱曆卻遠遠不夠,這大大局限了你的見識,讓你最多奇謀詭譎,終究不過旁門左道。亂世之中,你會活得很好,待閱曆增多,也將越來越成熟,但若直接讓你腳踏實地來生活,隻怕就要出岔子了。”


    但願自己還沒闖下大禍,蕭江沅道:“大王能有此心,奴婢便放心了。”


    李隆業不解道:“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蕭江沅的微笑中流露出幾分溫和:“正所謂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奴婢的意思便是,大王既然連宋王與平王都信了,不妨對衡陽王和巴陵王也多些信任,畢竟大王五人,是自小相依為命的情分,若能自成鐵桶一般,容不下他人離間,那麽方才奴婢所說的一切,便都難以發生。即便發生了,也都將迎刃而解。”


    李隆業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沒一會兒眼圈又紅了起來。他先轉頭看了看別處,一時想起了什麽,忙上前幾步,將蕭江沅的手帕撿起。見雪白的絹帕已經沾染上了塵土,他有些歉然:“我……我叫人洗幹淨了,不,我親自洗幹淨了,再還你。”


    蕭江沅並沒有拒絕,隻是涼涼地道:“大王可不要直接去找宋王和平王,說什麽‘你們要是敢兄弟相爭,我就死給你們看’之類的話啊。”


    李隆業被人戳中了心事,卻裝出一副十分無辜的模樣:“在你眼中,我竟是如此癡傻之人?原本大哥和三哥之間沒有什麽,我這麽一說,反倒像是他們之間有了什麽似的,他們都是多思之人,要是以為我在對方那裏聽到了什麽,產生了什麽誤會,我可是真要以死謝罪了!”


    蕭江沅點點頭:“大王終究不傻。”


    “那當然!”李隆業說著便覺不對,她隻是說自己不傻而已,又不是誇自己聰明,不傻算什麽,自己在這兒知足個什麽勁兒啊?可現在反應過來未免太晚了,不能讓蕭江沅取笑自己,他得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出來。


    這時,除了李旦之外,眾人都自百福殿中退了出來。任憑晚輩們與劉幽求恭送,太平公主隻昂著頭徑自離開,就連一邊行禮的李隆業和蕭江沅,也看都沒看一眼。大事已定,劉幽求不便久留,拜了別就迴中書省去了。百福殿前便是千秋殿,李隆基等人便將想說的話,都留到了千秋殿中。


    五兄弟最困惑的莫過於太平公主對阿耶說的話。她才剛失敗過,沒過多久就卷土重來,竟還反敗為勝了。她究竟想到了什麽,又說了什麽,竟能讓阿耶的決心下得如此之快。見兄弟們幾番猜測都似不對,李隆業給蕭江沅遞了個眼色,卻見她分明想到了什麽,可就是搖頭沉默。


    最後還是李成器製止道:“阿耶都已經同意了,原因是什麽便不重要了。鎮國公主畢竟是你我的姑母,就算有什麽錯處,難道身為晚輩的,還能去指責長輩?”


    李隆業道:“可是……她在已經摒退了宮人內侍的百福殿裏,跟阿耶說話還要附耳,可見她說的話一定不可告人,阿耶見到我們,都不讓我們開口,就說同意,顯然姑母說的,跟咱們有關。大哥既然提到了錯處,便是想到了這一點的。”


    幾兄弟隻怕誰都要比李隆業聰明些,李隆業能想到的,其他人自然也不例外。李成義和李隆範都沉默著,李隆基笑著擺了擺手:“姑母愛說什麽便說什麽唄,難道她說了幾句話,咱們就不是親兄弟了?”


    夜半之時,五兄弟沒有一個人睡熟。


    李成義獨坐在殿外樹下,默默地不說話,直到李成器過來。李成器拍了拍李成義的肩膀,溫和地道:“我知道,你是覺得三郎動手政變,也是存了與我一爭高下的心思,想要奪取我的繼承之權。而他也許馬上就要成功了,你心裏不舒坦。”


    李成義道:“三郎連大哥都能出手,這實在讓人心寒。若他真的當了太子,大哥還不……”


    “你和四郎啊,真是……”李成器搖了搖頭,“你是心疼我,四郎則是怕了那些血腥的事情了,不想失去三郎和我,更不想整個家都因為阿耶的重登帝位而毀了。可是你們難道看不出,三郎為的從來都不是與我相爭,而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之位嗎?”


    李成義大驚:“他……竟然……”


    “我沒有他那樣的誌向,也一心求穩,不敢拿身家性命來賭,所以我一事無成,這本屬應當。而三郎受了煎熬,冒了險,他是提著頭把這一切辦成的,所以他來日不論收獲什麽,都是應該的。而帝位隻有一個,有人得,就會有人失,倒也沒什麽。三郎畢竟是你我看著長大的,他秉性如何,我都信得過,你卻信不過麽?”


    與此同時,千秋殿中榻上,李隆業再度翻了個身,便聽李隆範惱道:“你有完沒完了,還睡不睡?”


    “你不是也沒睡嗎?!”李隆業也兇了起來。


    兄弟倆登時又打了一架。不過因為彼此都躺了許久,突然起身,都沒什麽力氣,所以這場打架沒什麽聲音,也結束得很快。


    “四哥,”李隆業平躺著,一邊喘著粗氣一邊道,“你是不是對三哥有意見?”


    李隆範平複了下唿吸,低聲道:“……我隻是覺得,有點不認識三哥了。從前誰能想到,三哥會有一天拯救大唐,甚至可能成為太子,再做天子?一旦他成了太子,大哥這樣的身份,該會是什麽樣的下場?而倘若大哥做了太子,三哥的居功至偉豈非成了懷璧其罪?五郎,你知道麽?在得知阿耶第四次拒絕做皇帝的時候,我明知不該這樣,可還是覺得歡喜和安心,因為隻要阿耶不是皇帝,大哥和三哥的矛盾便不會產生,咱們就還和從前一樣,做閑散的富貴宗室,五兄弟一同在五王宅裏,相親相愛,了此一生。可是……”


    李隆業一個翻身,一如兒時一般緊緊地抱住了李隆範,哽咽道:“四哥……不管發生什麽事,我們都還是親兄弟,絕對不會變的。”


    感受著肩膀漸漸的溫意和濡濕,李隆範抬手胡亂抹了把眼淚,故作嫌棄地道:“你快離我遠點!”


    李隆業向來不聽李隆範的話,聞言不僅收緊了手臂,還想把腿也纏上去,卻被李隆範率先防禦,一腳踢開。兩人便又打了起來。


    而在這個時候,李隆基坐在兩儀殿台階上,正仰望著漫天星辰。蕭江沅就坐在他身邊。


    想到方才自己提到“親兄弟”三個字之後,殿中便靜了下來,若非大哥催促著大家安眠,氣氛隻怕要僵冷如冰,李隆基搖了搖頭:“從我決定這樣做開始,我就知道大抵會得到什麽樣的結果,他們待我的態度會有所變化,這些還在意料之中,尚算不錯。”


    看了一眼李隆基朗然的淺笑,蕭江沅不覺心中發緊。


    默了默,李隆基又歎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一個十分虛偽的人?我同大哥感情那樣好,可明知政變成功勢必要損害到大哥的利益,我也沒有手軟,現在又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在他們麵前……”


    蕭江沅淡淡一笑:“國於危時,能者居之。大義為先,私情可免。政變計劃之前,宋王也是知道的,但成功的卻是阿郎。機會並非沒有給過他,奈何他錯過了,而很多機會往往一生隻有一次,他錯過這一次,就沒有下一次了。況且,阿郎是不會主動對親兄弟怎麽樣的,對吧?”


    “我當然不會!”


    蕭江沅點了點頭:“說句大不敬的話,其實在這一點上,還是太宗皇帝更讓奴婢傾心。然而阿郎畢竟不是太宗皇帝,有些事做不來,也無需去做。至於……阿郎是否虛偽,為免阿郎心存困擾,奴婢須得與阿朗說一句:帝位上坐著的,從來不需要十足的正人君子。”


    “但也不能盡是小人。”


    “阿郎聖明,自然懂得如何拿捏其中之度。”


    “無論如何,我的江山,不需要親兄弟的血肉來穩固!”


    蕭江沅定定地看著李隆基,心道,或許她家阿郎便會成為帝王史上的一個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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