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變那晚,蕭江沅雖然給了李隆基台階下,過後也對他一如往昔,辦起事來更沒有絲毫耽誤之處,而在他的了解中,蕭江沅本來就是那種很難受到情緒影響之人,李隆基卻仍覺得有些不對勁。起初他也以為自己多想,直到這兩日夜深人靜之時,他總會發現蕭江沅在發呆。


    自從政變過後,李隆基便直接住到了宮裏,蕭江沅是他的貼身內侍,眼下又沒有別人可以跟蕭江沅換班,故而蕭江沅便一直和李隆基住在一起。當然,李隆基睡正殿臥榻,蕭江沅睡偏間矮塌。


    想到上官婉兒喪命之時,蕭江沅的反應,李隆基隻覺心緒不寧。好幾次他都想問問蕭江沅,難道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非要殺上官婉兒?哪怕她真的不知道,他也願意跟她好好解釋,隻怕上官婉兒同她感情太深,蕭江沅對自己的感情本就不明顯,尚處於萌芽狀態,這一下豈不是連根拔起了?


    可是這兩日實在是太忙了。少帝還不會管事,阿耶根本置身事外不管事,大哥懂得避嫌,不方便管事,至於姑母,她現在天天跟在少帝身邊,生怕哪個沒看住,少帝就改變了“禪位”的想法,到時候事情可就無法收拾了,畢竟少帝是合法繼承登基,誰也不能在他沒有過失的情況下,說廢就把他廢了——更不可能再來一次宮廷政變。


    這些人排除在外,除了李隆基,也就不剩誰有資格管事了。


    其實他尚算不錯,頂多參與商討,做個決定,決定做完後,具體的事情便自有官員去做了。劉幽求現在做了中書舍人,從六月二十日的廢皇後韋氏詔書開始一直到現在,各種任免製敕簡直像雪片一樣在他眼前飛來飛去,篇篇都需要中書舍人來草擬。劉幽求每每動筆的時候都在想,若是上官昭容沒死就好了,這些個詔書對她來說肯定不是問題,還要比自己寫得文采迤邐許多。


    李隆基對此何曾不了解?然而任憑劉幽求倨傲的神情之下,仍流露出多少怨念,他也隻裝作看不見——一個蕭江沅就夠了,哪來的心思哄你?你那晚拆我的台,我還沒收拾你呢。


    眼下總算有了機會,他不想放過,更不想讓她躲。


    蕭江沅先請李隆基坐下,端了一杯茶給他。她的動作輕柔得仿佛柳枝微曳時拂過的風,讓李隆基不禁心神一漾。


    李隆基接過茶杯,低眸一看,目光倏然一定。他身子忙一前傾,一手握住了蕭江沅的手腕:“這個……你竟然還帶著?”


    蕭江沅微微一怔,見李隆基看的乃是自己右腕上的五彩長命縷,道:“難道……可以摘?”


    難道我不許摘你便不摘了?李隆基腹誹著失笑道:“端午節的長命縷,在節後初雨之時,便可摘下,置於路邊水中,如此便可帶走所有汙穢妖邪之氣。”


    “這樣啊……”蕭江沅點點頭,“那奴婢錯過了,豈非仍與汙穢妖邪為伴?”


    “你信這個麽?”李隆基不以為意地道,“我倒認為,汙穢妖邪遇到你,可真是要躲得遠遠的才好呢。”說著鬆開了蕭江沅的手,退迴去坐好,“你與上官昭容……真的是師徒?”


    蕭江沅的神情並沒有任何改變,仿佛上官婉兒已經與她再無關聯:“沒有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


    “什麽時候的事?”


    “阿郎知道,奴婢出身掖庭,當年便是上官昭容將奴婢帶出來的,並親自教導認字讀書通史明理,還將奴婢帶到了則天皇後身邊。”


    “掖庭裏那麽多女奴,怎麽她偏偏帶出了你,又對你這樣好?”


    “這個奴婢並不知道,但奴婢想,或許是因為,奴婢與上官昭容年輕的時候,也頗像的緣故。則天皇後也說過,上官昭容與奴婢,有時候就像一個人。”


    李隆基點點頭:“連祖母都這麽說,難怪她都生死之間了,卻還在執著於你。她以為,你和她既然有著同樣的出身和經曆,那未來走的路,事到臨頭的結果,也都該是一樣的——你應該成為和她一樣的人。可惜,你們再如何像,你終究不是她。”


    可她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執念呢?李隆基想了想,終是沒有說出口。


    蕭江沅拱手一禮:“說到這裏,奴婢還要感謝阿郎,將上官昭容點撥明白,讓她去時再無遺憾與牽掛。”


    李隆基有點自嘲地道:“你不恨我執意殺了她,竟然還要感謝我?”


    蕭江沅的情緒還是沒有任何波瀾起伏。她聞言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道:“方才阿郎不是問奴婢,上官昭容是否該死,奴婢的想法其實與阿郎的是一樣的。她該死,她當然該死。她左搖右擺,不識忠貞,雖是助力,也是隱患,阿郎不需要她來作助力,卻要防範她這個隱患。殺她,是最簡單不過的辦法,隻是後續惹來的麻煩……”


    李隆基有些急切地將茶杯錚然放到矮幾上:“我問的是,你不恨我?”


    “……奴婢為什麽要恨阿郎?”


    “你!”


    “阿郎且先冷靜,聽奴婢一言。”蕭江沅輕歎道,“奴婢並沒有陰陽怪氣,而是在心平氣和地與阿郎說話,不是麽?奴婢說的都是真心的。隻是……奴婢也沒想到,原來……”她默然了良久,才無奈地搖了搖頭,“我竟是不願她死的。”


    這一聲似悲似歎,尾音悠長,直抵李隆基心底。


    “不過,”蕭江沅又道,“不願歸不願,這與她是否該死,卻是無關的。而即便她該死,卻不一定該殺。就大局來看,阿郎這樣做可行可不行,可行之處,奴婢方才已經說過了,至於不可行之處,阿郎應當比奴婢更清楚。”


    “不就是我那位肖似乃母的姑母,與上官昭容關係極好麽?正因為她們關係好,此後所有人都會認為,她們才是一黨。我執意要殺上官昭容一事,早晚都會傳到姑母耳朵裏,屆時她便會以為,我是故意斬她臂膀。她在先帝一朝憋悶夠了,如今想堂而皇之於朝堂之上分一杯羹,見到我這個根基未穩的侄兒如此過河拆橋,又顯然不好控製,她肯定不會放過我。”


    “既然如此,阿郎還是堅持殺了她。”


    “上官昭容她曆經三朝,內廷女宰相,留著她,便是給姑母留下一大助力,就算她倒戈效忠於我,我也不會安心的。她首鼠兩端的次數還少麽?縱然我欣賞她的才華,也必須讓她死,如此事情才能簡單些。”


    “太平公主起先同意與阿郎合作,應是看上了阿郎非嫡非長的身份,以為日後一旦阿郎不受控製,便可以此為緣由,對付阿郎。阿郎如此早便打草驚蛇,就不怕……”


    “怎麽不怕?可是兩種選擇,我隻能取其一。我不想冒那個險,至少姑母這邊,一切還在意料之中。”


    蕭江沅這兩日夜裏,思慮的便是這些,如今都已得到解答,心情舒暢了不少。她家阿郎就算打草驚蛇了又如何?太平公主能否鬥得過她家阿郎,尚未可知,而一切都還未開始。她既然決定追隨他,便是刀山火海,也會隨他一塊去。


    她會拚盡全力,不讓他敗的。


    見茶水已經涼了,天色也見黑,蕭江沅便起身去扶李隆基,示意該迴宮了。李隆基似乎還有話要說,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說出口。蕭江沅一直規矩地低眉垂眸,根本沒有看到李隆基神情的變化,隻聽到了幾聲熟悉的輕咳。


    李隆基將蕭江沅扶過來的手推開,自己站了起來:“好像我是個病秧子似的,用得著你扶?”


    蕭江沅但笑不語,隻側身一避,讓李隆基先行。


    按理說,李隆基和蕭江沅一前一後以示尊卑是對的。可李隆基每走幾步,就站定迴身看蕭江沅一眼,每次都分明是有話要說,然而一見到蕭江沅低眉順眼的模樣,就惱得什麽都不想說了。他好幾次喝令蕭江沅跟上來一點,奈何蕭江沅太守規矩,根本不肯與自己並肩而行。


    但他現下想同她說的話,若是他迴過身去說,未免顯得太過刻意和死板,誠意過足而不夠親近。但若此刻不說,他便又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說了。這些話越早說越好,若是晚了,他突然提及,反倒突兀,也不好解釋。


    蕭江沅雖垂著眸,李隆基往來反複的腳步卻還是看得清的。她知道他有話要對自己說,也想到了他會說什麽,可就是不開口也不依從。她忽然發現,以李三郎為主,自己平日裏能獲得不少樂趣——與她當年侍奉則天皇後時不同,那時候都是則天皇後找她的樂趣。


    這滋味新鮮,她享受得緊。


    眼見暫住的千秋殿就在前麵了,人難免要多起來,到時候摒退左右來說,李隆基更不好意思了。他咬咬牙,終是站住腳,一手向後一探,握住了蕭江沅的手腕,就把她拉到了自己身前。


    他定定地看了蕭江沅一眼,深吸幾口氣,終於一臉認真地開口道:“我沒有算計你。”


    蕭江沅斂了斂唇角,不讓自己笑出來,一臉茫然地抬頭。


    見蕭江沅是這副表情,李隆基淡淡翻了個白眼:“你少來。那晚你向我請求放上官昭容一命,我不說話不是默認,而是因為這件事我做不到,又怎能開口答應你?”


    “……那阿郎為何不直接拒絕?”


    “你……當時那樣看著我,讓我怎麽拒絕啊……”李隆基目光漂移,手背掩唇,輕咳了一聲。


    蕭江沅有些好奇,見四處經過之人不多,且都垂眸而過,便上前兩步。她緩緩抬眸,凝視著李隆基俊朗的容顏,輕聲問道:“是這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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