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江沅明白她是什麽意思:“奴婢在宮外,便是蕭鴉奴。”


    見四處人多,上官婉兒便沒有多說,隻含笑點點頭:“……也好。”


    這時,李隆基道:“那可是上官昭容?”


    眾人立時讓開了一條道路,讓上官婉兒得以一步步走到李隆基麵前。李隆基已經下馬,見到上官婉兒,他沒有行禮,隻冷冷一笑:“昭容竟然還活著?”頓了頓,怒斥道,“是誰違反了軍令,站出來!”


    劉幽求忙上前道:“請大王息怒,臣留上官昭容一命,是有原因的。”


    “哦?”


    “上官昭容,還請將先帝遺詔呈於臨淄王一觀。”


    李隆基揚眉道:“先帝的遺詔不是都公布了麽,怎的還有一份?”


    上官婉兒將明黃色的書卷自身後宮人手上拿來,雙手輕托,奉於李隆基,溫婉一笑:“臨淄王有所不知,這遺詔原本是由婉兒與鎮國公主一同起草,經韋後擅自刪改,才有了公布的那一份。臨淄王若不信,大可打開來看看。婉兒絕非韋後亂黨,而是早已看出韋後狼子野心,故特意盡己所能,為相王爭取了輔政之權,可惜婉兒卑微,沒能阻止得了韋後……”


    她一時有些說不下去。且不論今夜所見之臨淄王,與自己往昔所見大不相同,她說了這麽久,若是別人站在她對麵,早就把她手上的遺詔拿過去看了,可這李三郎卻隻淺笑著看著她,什麽都沒說也什麽都沒做。


    他對於她所說的一點都不意外,這應是蕭江沅的功勞,而他明知故問,又是這樣的一個態度,仿佛就是想看看她會說什麽,又能做什麽……


    氣氛微滯,還是蕭江沅站了出來,從上官婉兒手中拿過遺詔,再向李隆基呈上。李隆基這才把遺詔接過來,展開一看。那一副輕描淡寫的模樣,好像方才,他隻是單純地擺了個架子一般。


    蕭江沅和上官婉兒都不禁暗自鬆了口氣,卻見李隆基隻淺笑著點了點頭,便順手將遺詔朝一邊的火把上一擱,任憑它燃燒起來。蕭江沅尚且一怔,上官婉兒已經斂容道:“臨淄王這是何意?”


    四周眾人也連連變色,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


    李隆基淡淡地將火光絢爛的遺詔隨手一扔,道:“來人,立即將上官婉兒……”說著看了看身側的蕭江沅,才道,“拖下去,斬首示眾!”


    “大王且慢!”劉幽求忙道,“上官昭容所呈之遺詔,臣是看過的,確是真的,大王這是……”話還沒說完,劉幽求就知道自己犯下了一個天大的錯誤——李隆基才是他的主君,他卻在大庭廣眾之下拆他的台。


    李隆基果然看似不經意地橫了他一眼,道:“上官婉兒,就算你拿的遺詔是真的,你早不拿出來,晚不拿出來,偏偏在今夜拿到我麵前,究竟是何種心思?”


    四周頓時響起了低低的說話聲。見眾人都若有所思起來,李隆基才繼續道:“昔日,是誰將武三思引見給韋後,又是誰勸諫韋後提升自己的地位?是誰見先帝駕崩疑竇重重卻絕口不提,又是誰起草遺詔後,明知韋後擅自篡改,卻不將此事大白於天下?你忠於大唐麽?你忠於先帝麽?你效忠的不過是權力罷了,所以自從祖母退位以來,你總能活得好好的,但從今夜開始,我不會再給你這樣的機會了——還不快拖下去!”


    上官婉兒一貫溫婉的謹慎形象,終於有了些許的鬆動。她的眉心蹙了又舒展,在兩個禁軍靠近自己之前,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等一等!”


    她聞言便知李隆基心意已決,而這些年她即便換了多個主人,自從則天皇後之後,她也再未放棄尊嚴去苦苦哀求,今夜便更不會了。她隻是有些不甘:“那她呢,不也是一樣?”她伸手一指,指尖所向正是蕭江沅。


    李隆基顯然沒有想到,上官婉兒沒有為自己求情也就罷了,竟然問出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問題。他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般望著上官婉兒:“你竟以為,你和她是一樣的?”


    他對女子一向都十分心軟,見上官婉兒似陷入了某種執念之中,便輕歎了一聲:“你和她,原本就是兩個人,人和人都是不一樣的,就算你和她有著極為相似的經曆,但因為人不同,心性不同,選擇的路也會不同,走到最後,本就該不同,不是麽?”


    這一番不同論繞得眾人都是如墜五裏雲霧,上官婉兒卻聽懂了。她的不甘一點點地散去,最終化作了幾分怔然與恍然,她靜靜地想了一會兒,忽然輕笑道:“……原來如此。”


    她便是帶著這樣無可奈何的笑意,既沒有讓禁軍碰自己,也不再反駁與掙紮,轉過身,一步步走向屬於自己的結局。


    她以為,自己與蕭江沅即便走了兩條完全不同的路,也終於殊途同歸,但是她錯了。她們終究是不一樣的,即便眼下處於同一陣營,也還是全然不同的——這個陣營能維持多久?一旦鎮國公主與臨淄王分崩離析,她會追隨誰,這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可蕭江沅會跟著誰,卻是毋庸置疑的。這或許便是她們彼此最大的不同。


    一直默不作聲的蕭江沅突然道:“她還不能死!”


    果然來了——李隆基眸光一沉,笑容卻不改:“為何不能?”


    蕭江沅也一如往昔般微笑著,雙眼卻皆無笑意:“阿郎不是答應過奴婢……”


    “我親口答應過?”李隆基壓抑著怒火打斷道。


    蕭江沅怔了一下,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眼,終是斂去了所有的笑顏。忽聽一陣熟悉的柔聲傳來,是上官婉兒在輕聲喚著:“鴉奴。”


    蕭江沅轉身看去,見上官婉兒已經站定,正望著自己。


    見蕭江沅看了過來,上官婉兒溫柔一笑——一如蕭江沅記憶中最深刻的模樣。


    “你是對的。”上官婉兒的聲音許久不曾這般柔和,說完便再無留戀地轉身,走到了不遠處的旌旗之下。她先尋到了乾陵的方向,然後才雙膝跪地,似默念了什麽,才閉上眼睛:“來吧。”


    隨行的禁軍將士心下雖感慨,卻仍是一把抽出了唐刀,高高舉起。


    忽覺一陣劇烈的心慌,蕭江沅大腦一片空白,抬步就走了過去,引得眾人大驚。


    李隆基忙跟上去,咬牙低吼道:“你是要去監斬嗎?!”


    見蕭江沅隻凝視著上官婉兒的背影,什麽話都不說,李隆基怒道:“斬!”


    唐刀應聲落下!


    蕭江沅立即站住了腳,雙眼微微睜大了些,隻聽一下極快的刀劍入肉之聲,她眼前一黑,便什麽都看不見了。


    就在刀落的同時,李隆基一手拉住了蕭江沅的胳膊,一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他能感覺得到,她的雙眼起初一眨不眨,隻在過了一會兒之後,沉沉地閉上,再睜開時,她已經後退幾步,與自己拉開了距離。四下人又眾多,他隻得放開手,看著蕭江沅衝自己緩緩跪下。


    蕭江沅沉聲道:“上官昭容雖該死,卻曾為奴婢之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奴婢一時情急,險些誤了阿郎大事,還望阿郎降罪。”


    淩煙閣前的僵局頓時緩和了不少。李隆基淡淡地道:“原來是這樣。念你品性純正,知錯能改,今夜又立有大功,我不罰你,但也不會賞你了。起來吧。”


    “奴婢多謝阿郎。”


    見將士們仍有些不知所措,劉幽求趕緊道:“今夜臨淄王率領諸位誅殺韋後奸佞,擁立相王為帝,如今事成,何不早定新君,還大唐清明?”


    不等將士們反應,李隆基便道:“不忙。眼下尚有韋後餘黨未除,事還不算完。為保大唐安寧,眾將立即率領各自部下,將長安城各個城門關閉,誓要將宮內外的韋後餘黨鏟除幹淨,不留後患!”


    “是!”眾將之中,葛福順答應得最為爽快。


    “劉公,由你率人清點傷亡人數。”


    “是。”


    “其餘的人……隨我去太極殿,麵見聖人吧。”


    “是。”


    一場龐大的屠殺就此開始。


    太子少保、同中書門下三品韋溫被斬首於東市之北。


    中書令宗楚客身穿喪服,騎著一頭黑色毛驢喬裝外逃,卻在通化門與其弟一同被守門將士認出並斬首。


    司農卿趙履溫昔日對安樂公主溜須拍馬,大興土木,給百姓造成了不小的負擔和傷害,甚至身穿紫色官服的同時,還用自己的脖子,去駕安樂公主的牛車。安樂公主一死,他便到李旦和李重茂安撫百姓的安福門下,去山唿萬歲,直接被李旦命令斬殺。百姓們見他死了,立即衝上前去,不過少時,他便隻剩下一副骨架。


    宗室李邕和竇從一,前者娶了韋後的妹妹,後者娶了韋後的乳母,一聽說政變,當即都將自己的妻子殺死,並將首級進獻給了李旦。


    韋後的黨羽也不僅僅隻有貪生怕死或卑鄙無恥之徒,尚書左仆射韋巨源年已八十,家人勸而不聽,堅持慷慨臨街赴死。


    韋家與杜家兩門望族比鄰而居,經此一夜,不僅韋家連個繈褓中的嬰兒都沒剩下,杜家也被冤殺了不少。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日,夜。


    都城,長安。


    臨淄王李隆基在鎮國太平公主的襄助之下,成功發動政變,史稱“唐隆政變”。這場政變粉碎了韋後的女皇夢,卻讓李隆基走上了帝王之路。當時誰都沒有想到,便是他這樣一個年輕英俊、平日裏看起來不務正業的天之驕子,會在未來的五十年裏,終結妖嬈的紅妝時代和崢嶸的朝堂亂世,將大唐推向全盛,再親手讓它墜入地獄。


    盛唐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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