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李裹兒幾乎夜夜失眠,好不容易今夜總算能睡進去了,可偏偏殿外響起了陣陣吵鬧之聲。暴怒之下,她披頭散發,隻穿著一件鵝黃色的薄紗大袖便衝到了殿外,見到宮人內侍都在四散奔逃,更是氣盛不已:“你們這群死狗奴,還不快停下!”


    若是平日,那些宮人和內侍早就都乖乖地跪下,渾身發抖不已了。可今夜他們就想吃錯了藥似的,不但根本不理會她的話,逃跑的時候,竟還敢撞到她!


    李裹兒一把拉住撞到自己的宮人,一記耳光便扇了過去:“你好大的膽子!”


    那宮人急得臉色煞白,見自己怎麽掙脫,李裹兒都纏著自己,她當即咬了咬牙,反手一掌,也扇了李裹兒一記耳光:“我受夠你了!你自己都快死了,還想要拖累我們嗎?!”


    李裹兒頓時一愣——自小到大,她隻被李顯打過耳光。刹那間,她隻覺阿耶的音容笑貌全都浮現在了眼前,最終卻停留在那夜,那滿臉氣得通紅的他,那青筋都快迸裂的他,那倒在地上再無生息的他,那死不瞑目的他……


    她不想弑父!她從來都沒有想過!是阿耶……是阿耶逼她說出那些話的!她又怎麽知道,那些話會把阿耶氣成那樣,竟然直接將阿耶氣死了!


    阿耶待她那樣好……從小到大便最寵她,她就算氣過他、怨過他、甚至恨過他,可他……終究還是她的阿耶啊,是她兒時起便仰望的大樹,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依靠。可是他被自己氣走了,再也不迴來了。


    兒時天真爛漫,不知憂愁為何物,後來迴到長安,嬌橫跋扈,從不管天高地厚,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存在。而今,他不再了,她不論怎麽撐著,哪怕比從前更加霸道狠厲,葉總覺得缺了點什麽。一種她平日裏幾乎感受不到的感覺,開始一點一點自她心底湧生出來,逐漸蔓延了全身。


    ——恐懼。


    宮人已經掙脫離開了,走之前還衝她的裙子上吐了一口唾沫,她卻毫不在意了,因為她已經注意到,兵戈之聲不絕於耳,四處火光乍現不斷,一如幾年前李重俊的那次。


    可不同的是,那時尚有一人,願以自己身軀救她一命,現在,她卻什麽都沒有了。


    “駙馬……武二郎……武延秀!”李裹兒叫嚷了一會兒,沒喚來自己的丈夫,反倒招來了幾個陌生的將士。


    “安樂公主在這裏!”


    “快去通報……”


    後麵的字,李裹兒沒聽清,她隻急忙地想跑出院子,卻被那幾名將士攔住了去路。她隻得一點點後退,發現他們並沒有跟上來,隻是拉開陣勢,要將這裏包圍一般。


    她無路可走了。轉頭見自己方才住著的大殿還是亮著燈的,那燈光泛黃,帶著一抹安然與溫暖,她便像找到了一處避風的港灣一般,直直地奔了進去,絲毫沒有意識到,一旦進殿,自己就好比走入了一個死胡同,此後便隻能任人宰割了。


    她將大門關得死死的,插上門閂猶嫌不夠,還吃力地推來一架長案,抵在門前。見長案太矮,她又搬來不少的花瓶銅器,一件一件地往長案上壘,直到堆成一座小山,她才鬆了一口氣。


    她緩緩走到梳妝台前坐下,歇了一會兒。一轉頭發現自己長發披散,臉色也慘白,好似鬼魅,當即被自己嚇了一跳。她撫了撫自己的臉,終是忍不住,梳妝打扮起來。高髻剛梳了一半,便聽一陣敲門聲傳來。


    雪白的象牙梳子立時落在了猩紅色的地衣上,十分醒目而刺眼。李裹兒緩緩站起身,緊盯著門閂,忍不住屏住唿吸。


    “還請公主開門,奴婢是蕭江沅。”


    李裹兒頓時睜大了雙眼。這個聲音仿佛天籟,自遙遠的天外傳來。雖隻有一句話,她卻聽得分明,是他,是他來了!


    李裹兒立即奔到門前,將自己剛剛才堆到這裏的所有物件,全都七手八腳地撥到了一邊,長案也抬起一端,直接往旁邊一甩。她十分著急地拉開門閂,雙手都有些顫抖起來。


    剛一開門,那人就站在自己麵前,眉眼如故,笑容未改。


    李裹兒立即踮腳擁住了蕭江沅,連連地道:“你來了!你終於來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會來的!你會來救我的,就像那年一樣……”感覺到蕭江沅隻淡淡地背手關上了門,沒有給自己任何的迴應,她有些不安,稍稍鬆開雙臂,看向蕭江沅的臉,認真地道,“你是來救我的,對嗎?”


    見到李裹兒此時的模樣,蕭江沅淺淺一笑,柔聲道:“公主怎麽把自己搞成這樣?”


    李裹兒當即想起自己現在是個什麽模樣,不由得雙頰微燙,低下頭去。


    “可否讓奴婢代勞,為公主妝扮一番?”


    聽蕭江沅願意幫自己妝扮,她隻覺受從若驚。喜悅頓時淹沒了所有不安,她直直地看著蕭江沅,拉起她的手便走迴到梳妝台邊:“你……你……”欲言又止了好幾番,她終是放棄了心中所有的疑問,嫣然道,“你可要把我打扮得好看些啊……”


    蕭江沅頷首道:“公主姿容天成,奴婢不過錦上添花而已。”


    說完,她便將李裹兒剩下的半披頭發纏上假髻,挽了起來。待用數支素釵固定之後,她垂眸往梳妝台上看了看,伸手挑出了一朵粉色的牡丹——如今花季已過,這朵牡丹是用絹絲製的,竟能以假亂真。


    和當年那朵還真是像呢……


    李裹兒似也想到了當年,唇邊笑意更深了幾分。


    蕭江沅將牡丹簪在了李裹兒高髻正上,再尋了幾支金步搖,垂在了李裹兒額前。步搖搖擺之間,與金色的花箔相映成趣。高髻兩邊再插上三支花鳥纏枝紋金簪,這頭發便算完了。而後便開始上妝,粉白、斜紅、額黃、花鈿、胭脂、眉黛……蕭江沅雖許久不曾為女子上妝,動作卻依然飛快,可她那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卻讓人絲毫感受不到她的快。


    特別是對李裹兒來說,時間仿佛靜止了。


    感受著蕭江沅的纖手輕輕從臉上擦過,看著蕭江沅為自己畫眉時那副認真的表情,李裹兒隻覺得,今日的上蒼太眷顧她了。可看著看著,她便莫名地覺出了幾分不對勁。


    她聽了聽殿外的動靜,發現遠處傳來的兵戈之聲並未停止,又看了看蕭江沅,隻見她十分閑適地為自己妝扮著,沒有任何焦急的神情。


    李裹兒的笑容緩緩褪去,隻殘留一些還噙在唇角。她的聲音從未有過的低沉,也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輕柔:“你不是來救我的。”


    見蕭江沅並無反應,李裹兒的聲音堅定了些:“……你是來殺我的。”


    蕭江沅畫眉的手頓了頓,微微一笑:“是。”


    李裹兒定定地凝視著蕭江沅,往日裏發生的所有都被她迴想起來,想起一件,她便明白一分。眸中似有水光閃動,她卻微微抬了抬頭,深吸了幾口氣,才恍然一笑:“那你便更要將我好好妝扮了。有人說,我是大唐第一美人,既然如此,就算是死,我也不能汙著顏色去死!”


    蕭江沅暫停拱手:“奴婢遵命。”


    最後一指胭脂塗完,這妝便是完成了。


    李裹兒再不看蕭江沅一眼,隻端正著身姿坐著,微揚著臉道:“喚他們進來吧。我不想死在你手上,也不願你看著我死。”


    ——那一定醜死了。


    蕭江沅依然是溫柔的淺笑,卻再無絲毫敷衍之意。她後退兩步,朝李裹兒鄭重地行過稽首大禮,才轉身打開了殿門。


    手下的將士立即圍了過來。無視他們的各異神色,她隻淡淡地留下了一句話,就毫不留戀地邁步離開: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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