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龍殿內一時落針可聞。


    李裹兒呆了一下,一點點看向地上的李顯。不見李顯有任何反應,她試探著走近了幾步,緩緩蹲下身去。她定定地看著李顯怒睜著的雙眼,神情充滿著驚詫與不信。直到纖手顫顫地伸到了李顯的口鼻前,她才手忙腳亂地後退,坐到地上:“阿……阿娘……阿耶他……死了……”


    久久沒有聽到母親的應答,李裹兒驚懼之間轉過頭去,卻隻見母親微皺著雙眉,神色莫測地望了不知多久,此刻忽然輕笑了一下,帶著一抹濃重又明顯的嘲諷,不知是在諷刺些什麽。


    李顯竟能一怒之下暴崩,韋皇後也是從未料及。


    他……就這麽死了?


    他就這樣拋下了她,從此以後,讓她一人麵對這詭譎朝堂與天下,再不能給她依靠和縱容,讓她最具權威的國母生涯戛然而止?昔日的諾言到底算什麽?她眼下羽翼未豐,他憑什麽這樣早就赴死?


    韋皇後一步一步走到李顯身邊,優雅地跪坐下來。她輕撫了撫李顯的臉頰,手掌往他眼上一抹。她的神情已經全然平靜,似一湖死水,褪去了所有溫情,隻餘冷凝。少時,她竟長長地鬆了口氣:“這樣……也好……”


    李裹兒從未見過這樣的母親,更是害怕起來:“阿娘……阿耶去了,這有什麽好的……”


    韋皇後冷冷道:“就憑方才,他若還活著,即便不賜死,你我的結局又能好到哪裏去?原本他在,我能得到的東西才更多,可此時此刻,也隻能放棄那些了……來人。”


    殿外的內侍和宮人立即瑟瑟發抖地走了進來。韋皇後隻掃了他們一眼:“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你們應當比我更清楚吧?”見內侍宮人紛紛跪下表示誓死效命,她才淡淡道,“把聖人抬上塌去。”


    待內侍們將李顯安置好,韋皇後坐上了塌邊。見女兒仍是恍惚著,她心下一歎,道:“你方才的那股勁兒呢?事情都已經發生了,怕有什麽用?你是我最為愛重的女兒,若有朝一日我心願得償,這天下便也是你的了,難道你要這樣怯懦地去坐穩它麽?”


    李裹兒聞言定了定神,恢複了些許往日神采,可心底裏那股恐懼,卻還是久久縈繞不去。


    在今夜之前,她還從不知恐懼為何物,即便在當初重俊政變之時,她也隻是滿懷不甘,方才她麵對李顯那般放肆的時候,她仍沒有一點害怕。她的心裏早已篤定,她的阿耶不會殺了母親,更不會殺了她,就算一時發怒,可最終還是會原諒她們。從前一直都是這樣的,現在和以後也一定是這樣。隻要李顯還在,她們永遠都是肆意而安全的。


    可是眼下,她此生最大的靠山,已經崩塌了。


    她想要的,不會再有人絞盡腦汁去給;她喜歡的,不會再有人興師動眾去滿足;她的脾氣,不會再有人寵溺嬌縱地去容忍;她的難過,不會再有人感同身受地去憐惜。她的父親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離開了,讓她此刻的所有都變成了自作自受。


    未來會怎樣,她從前根本不用知道,而眼下,則是盡數茫然,想知道也難了。


    “裹兒。”韋皇後的語氣中多了幾分嚴厲,“你是大唐公主,拿出點臨危不懼的氣勢來!”


    抬眸見母親一如往日般,驕傲也優雅地端坐在榻上,鎮定自若地看著自己,李裹兒有些不解:“阿娘,阿耶去了,你就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一同生活多年,又曾同甘苦共患難,我怎會一點感覺都沒有?可是……那重要嗎?”韋皇後深吸一口氣,“天子暴崩,儲位空懸,你我的未來都在未知之中,恐懼和悲傷能改變什麽嗎?”


    這句話,李裹兒曾幾何時聽到過類似的一句。那時,大兄懿德太子、阿姊永泰公主及駙馬剛剛被武曌那個老妖婆交給了阿耶處置,隻因為他們曾經議論過二張兄弟。阿耶也是一臉恐懼和愁苦的表情,想了半日,終是讓兄姊等自行了斷。


    阿娘當時跪著哭求,嗓子都哭啞了,可阿耶還是一意孤行。她當時也十分不解,心裏卻知道,若兄姊二人不死,日後死的很可能就是阿耶、阿娘以及她自己,便不敢跟著阿娘央求了。


    後來,阿娘親眼看著大兄和武延基喝下了毒酒。阿姊本要等臨產之後,再行處置,聽聞大兄和姊夫的死訊之後,胎氣大動,最終難產而死。阿娘拉著阿姊已經垂落而冰涼的手,呆坐了很久,眼淚都流幹了,最終把她叫到跟前,讓她記住一件事:恐懼和悲傷,什麽都改變不了。


    當年的李裹兒懵懵懂懂,現下卻什麽都明白了:“阿娘……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韋皇後想了想,道:“你親自去,把上官婉兒請過來。”


    李裹兒出殿之後,眾內侍宮人便也跟著退了出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韋皇後寬袖下的手,正摸索著李顯的手,最終十指相握。


    她麵無表情地轉頭去看他已看似安詳的麵容,默默地看了好久。


    猶記昔年出嫁,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英王娶新婦,公主嫁薛郎,兩幅婚儀,一南一北,十裏紅妝。


    太平公主自小便無憂無慮,又有著那樣強大的父母,對於婚姻,自然憧憬大於一切,而她韋氏卻是自始至終惴惴不安——英王的上一任王妃趙氏,尚且是常樂大長公主之女,還不是因武皇後不喜,便給活活餓死了嗎?


    可當催妝卻扇之後,當她終於看清自己夫君的模樣之時,她的心卻莫名安定下來了。那時的李顯還很年輕,笑起來尚有英氣,讓她覺得這是個可以依靠的男人。雖然婚後發現,他言辭有些偏激,行事也有些荒唐,她也一直在告訴自己,夫君畢竟還年輕有銳氣,待長大些,沉斂了便好了。


    她等得,有人卻等不得。於是,他們被貶往房陵了。


    那是她此生都不願再想起的日子。若隻是粗茶淡飯也就罷了,不過皮肉之苦,奈何他們一直都陷在死亡的恐懼之中,精神上最是疲累。每逢天使駕臨,他們都如臨大敵,生怕一個不對,這條命就斷送在這寂寂無聞的地方,如當年廢太子李賢一樣。


    好不容易有朝一日迴到長安了,卻是又一場噩夢的開始——她失去了唯一的兒子和長女,以及一個尚未出生的外孫。


    她終於明白,這世間,誰都是依靠不了的。她隻能想辦法讓自己強大起來,最好能像從前的則天皇後一樣,她便什麽都不會失去了。


    可此時此刻,她卻失去了他。


    她緩緩地傾身而下,依偎在李顯的肩上。她的鼻尖摩挲著李顯的臉頰,感覺到隱約的溫熱,就好像他還活著一樣。


    半個時辰之後,上官婉兒到了。


    剛聽聞李顯駕崩之時,她還有些不信,心裏千迴百轉,遲遲不肯跟李裹兒走。直到李裹兒急了頓足,她才相信,原來這是真的。


    她踏入神龍殿時,第一眼便看見韋皇後匍匐在榻邊,不知在做些什麽,似聽到了自己的腳步聲,韋皇後緩緩起身轉頭,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一般,淡淡一笑:“來了?”


    上官婉兒行禮道:“皇後萬福。”


    “眼下發生了什麽,裹兒都告訴你了吧?”


    “聖人暴崩,一切還需皇後做主。不知皇後找妾前來,可有什麽吩咐?”


    “自從李重俊政變過後,聖人便再未立太子,眼下突然離去,留下了這麽一個爛攤子。我雖然同聖人一塊,臨朝理政過一段日子,可驀然碰上此等大事,卻仍是有些手足無措,不知婉兒以為,此時該當如何?”


    上官婉兒心下一笑——你若是不知此時該當如何,叫我來做什麽?


    韋皇後心有考量,上官婉兒又何嚐不是?眼下李顯已經駕崩,太子未立,來日繼位之人選,不外乎三人。譙王遠在他鄉卻正當壯年,若是聽聞此事,定然有所作為;溫王尚未加冠,即便做了皇帝也無法親政,乃是韋皇後最佳之選;相王曾做過十餘年皇嗣,李顯更曾提過要將他立為皇太弟,乃是最有威望和實力的一個,卻也是最沒有可能成功的一個。


    父終子繼,天經地義,除非兄長無子,生前又無過繼,才可兄終弟及。即便如此,相王的存在仍不容小覷,他早已成為了李唐宗室的代表,不論勢力人脈,皆不遜於韋皇後多少,若韋皇後行則天皇後故事,他們必然波動極大,屆時兩派相爭,誰勝誰負還真說不準。


    大唐這才安定了幾年,朝局動蕩就再度近在眼前了。


    上官婉兒暗暗一歎,神思已經清明:“依妾看,此刻最重要的,自然是替先帝草擬一份遺詔,確立新君。此事妾可為,隻是這遺詔的內容,婉兒不敢獨斷,還需與人好好商議一番才是。”


    韋皇後當即道:“來人,宣宗楚客連夜入宮。”


    “宗相公倒不忙。”上官婉兒攔道,“婉兒說的是鎮國太平公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盛唐絕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蔚微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蔚微藍並收藏盛唐絕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