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長安可真是熱鬧。”蕭江沅身後不遠傳來一陣少年郎君的說話聲。


    “上元節那件事就不必說了,這一個多月以來,安樂公主可沒少忙活。”


    “她又做什麽了?”


    “你竟不知道?我本以為,她向聖人要昆明池不成,就自己花錢建了一個比昆明池還大的定昆池,這件事已經夠讓人瞠目結舌的了,卻不想還是我太沒見識了。”


    “到底怎麽了,你快說啊!”


    “安樂公主為了尋找一個失蹤的麵首,自城北往南,搜查了大半個長安了!”


    “原來你說的是這件事,這我是知道的,且知道的還比你多一點。”


    “哦?你且說來聽聽。”


    “安樂公主要找的那個麵首,其實是個宦官,當年還做過則天女皇的麵首呢!”


    “竟還有這事?!”


    “她們貴婦的世界,我不懂……還好我家的娘子們都規矩得很,不過現下家裏已有了官身,日後她們會怎樣,我可不敢想。”


    “說起官身,我一直沒問你,你家阿耶那個監察禦史,是花了多少錢買來的?”


    “三十萬錢,從韋皇後的妹妹鄴國夫人那裏買來的。你家的員外郎呢?”


    “也是三十萬錢,這些貴婦是不是都商量好了,誰也不多賺,誰也不少賺。”


    “我家阿耶說,三十萬錢換來一個官身,若是能一直做下去,以後登臨五品,封妻蔭子,那可一點都不賠本!”


    “叔父果真是個做生意的好手!”


    蕭江沅微微側頭看了一眼,隻見這些少年郎君皆是繡服華衣,渾身上下無處不富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王孫貴胄,實則皆是商賈之子。他們說到的事,不論是安樂公主,還是買官斜封,蕭江沅都是早先便知道了。


    對安樂公主,她唯有一歎,既然人家用的是最笨的辦法,她也用最省力的躲之一字便足矣。至於買官一事,並不是從現下才開始的,兩年前便有人從安樂公主那裏嚐到了甜頭,到後來一發不可收拾。那些買官之人做什麽的都有,唯獨沒有科舉或明經出身的,他們皆直接由貴婦們寫好條子,讓李顯簽了字,然後從側門斜著遞入中書省草敕任命,敕書還是墨色書寫,與往常的黃紙朱筆正封不同,故而他們還有著一個共同的名字“墨敕斜封官”,俗稱“斜封官”。


    不得不說,大唐近些年經濟發展得相當不錯,家財萬貫的比比皆是,因大唐向來重農抑商,士卒農商等級分明,許多商賈便趁此機會,都打起了求一個官身的主意。這樣一來,朝廷官員的數量一時大增,許多官署都裝不下了,可謂“三無坐處”。


    此等盛景,古今難見,長此以往,必將大亂。


    亂了也好,這樣她家阿郎就有機會了。


    “甚好,這裏還有一艘空船。”其中一位個子偏高的少年說著便招唿小廝,將自己帶來的酒及酒器,都往蕭江沅的船上搬,“咱們上船繼續聊——咦,這般瘦弱,載得動麽?”


    蕭江沅淡淡垂眸一笑:“貴客來此是悠哉玩樂的,不是來賽龍舟的,小人也不敢趁今日沐浴時節,便把這裏當做驪山湯泉。”


    “倒是個有趣的小郎君!”少年們倨傲地哄笑一場,依次登上了蕭江沅的船,剛擺酒飲上一迴,便聽一震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他們紛紛抬頭一望,入眼之處真是春風得意,白馬蹄疾,落花無數,香引蝶依,說不出的風流恣意。


    “那邊的幾位郎君,等我一等!”那馬上的郎君胡服臂鷹,聲音清朗,姿容瀟灑倜儻。少年們卻隻覺得他粗陋鄉野,放浪形骸,無禮而唐突,不由催促蕭江沅道:“船郎快些行走,此人我等不識!”


    這麽一轉頭,卻發現船夫不見了。少年們還未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再一迴首,胡服郎君已經到了。隻見他翻身下馬,轉眸看了一圈,唇角微揚:“幾位這是要到池中對酒吟詩?鄙人不才,酒量雖淺,詩卻自認吟得不錯,諸位可否帶我一個?”


    少年們眉心微蹙,其中一人忽然輕笑了一聲,道:“與郎君結伴同遊,並無不可,隻是我等與郎君初次見麵,還未互通過姓名……”


    那人說著上下打量了一下一襲尋常胡服的郎君,語氣多了幾分輕蔑:“正所謂道不同不相與謀,這樣吧,咱們都以門族官品自陳身份,就當一次行酒令,隨便玩玩。為表敬意,我先來!揚州孫氏,正八品上監察禦史之子,且飲此杯!”


    其餘幾人立即明白了同伴的意思,相視一笑,也紛紛續了下去。


    “臨川劉氏,正八品下京兆縣丞之子!”


    “吾乃蒲州蔣氏,從八品下禮部主事之子!”


    “吾乃……”


    胡服郎君一個一個聽下來,唇邊始終噙著一抹爽朗的笑意,眸光卻沉了沉。


    “到你了。”一少年起身下船,將盛酒的銀船遞了過去。


    一時寂靜,落針可聞,少年們紛紛看向胡服郎君,笑意一個比一個肆意,便聽胡服郎君撲哧一笑,朗然道:“曾祖天子,祖天子,父相王,臨淄王李某,且飲此杯!”言罷即接過銀船,仰頭便將酒喝了個幹幹淨淨。


    少年們的臉色登時一變,其中一人還道:“他……他是李三郎!”


    李隆基微挑俊眉,頷首道:“正是阿瞞。”


    幾位少年頓時轟然離開,跑得比馬都快。李隆基抱著雙臂,嘟囔道:“到底是斜封官,這若是正經考上來的,他們見著我哪會如此怯懦不堪?”眼波往船上一掃,“酒和酒器都不要啦?”


    酒香隨風而來,他不禁閉目輕嗅了好一會兒,方伸手拎起酒壇灌下一口。酒興不過稍解,他卻淺嚐輒止,一邊轉身走向自己的照夜白,一邊將酒壇往腦後隨手一拋,翩然翻身乘馬,絕塵而去。


    水麵有微波蕩漾,蕭江沅背靠船篷,身在水中,凍得嘴唇發紫。她剛想爬上船,卻見李隆基竟又從遠處迴來了,連忙退迴到水中。她才剛重新藏好,便聽李隆基笑道:“這艘船的船夫也不知哪裏去了,咱們先上吧,錢的事,等船夫迴來了再說。”


    蕭江沅雖心裏仍覺不對,卻還是稍稍鬆了一口氣——他或許隻是去喚同伴了。


    葛福順望見船上的東西,哈哈一笑:“酒和酒器都是正好的,看來這船與我等有緣。”


    隨即船便一震,已有人上了船來。蕭江沅一直背靠船篷,方才那一下,把著船篷的纖手差點打滑。她一直忍著互相打架的牙齒和渾身刺骨的冰冷,以為李隆基等人一會兒便會劃船離開,到時候她整個人都沉入水中,便可逃過一劫,誰知他們就在船上幹坐著,根本沒有要往池中去的意思。


    蕭江沅不敢多動,怕水波有異引人注意,然而全身已近僵硬,再不動她便要沉下去了,便聽王毛仲的聲音響起:“阿郎,讓小人劃船,入池中遊玩吧。”


    蕭江沅立時精神一振,卻聽李隆基悠悠地道:“不急。”


    “……”蕭江沅聞言便再也不忍,直接打了個噴嚏,給船上其他的人都嚇了一跳。


    “誰?!”一直沉默寡言,隻在同伴大笑之時才會微微一笑的陳玄禮立時站起身來,抽出腰間唐刀便向聲音來源探去,卻見一個身量略顯瘦弱的小郎君,自船篷後麵轉出來。那小郎君乃是船夫裝扮,一臉淡淡又有些無奈的微笑,雙臂無力地把住船邊,陳玄禮怔了一下,冷冷道:“你為何如此鬼鬼祟祟,還不從實招來?”


    蕭江沅抬眸瞥了一眼唐刀,淡淡一笑:“陳將軍不覺得此時此刻,把小人自水中救出來,才是最重要的嗎?”話音未落,一隻手已經伸到自己眼前,她垂眸看了看,二話不說便握了上去。


    葛福順和鍾紹京立即起身幫忙,和李隆基一同將蕭江沅拖了上來。這時,李宜德快馬歸來,奉上了一個大包袱。李隆基接過解開,雙手提起一抖,竟是一件狐皮大氅。他隨即便將大氅罩在了瑟縮跪坐著的蕭江沅身上,係著大氅衣帶的同時,他還揚眉一笑:“上元夜之仇,可算報了。”


    蕭江沅略微思索一下,便驚異地抬頭,輕聲道:“那個人……是你?”


    李隆基橫了蕭江沅一眼:“你說呢?”


    蕭江沅攏了攏大氅,似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淺淺地笑了起來。


    他們二人互動熟稔,在一旁圍觀的幾個人,除了王毛仲和李宜德之外,一時都驚呆了。


    陳玄禮率先明白了什麽,默默收刀坐迴到原來的位置上。葛福順則看了看蕭江沅,又扭頭看了看李隆基,伸著手指著他們,衝陳玄禮急使眼色。鍾紹京和方才聽陳玄禮開口一喝便抱頭躲到一邊的王崇曄,此刻則都眯著眼,盯著蕭江沅瞅了好一會兒,也沒看出個所以然。


    李隆基給蕭江沅遞上了一隻盛滿酒的銀船:“今日宜以門族官品自言,你也來吧。”


    方才還表現得他倆關係匪淺,引人側目,眼下又讓她自己來說明自己的身份,真不知她這阿郎是故意刁難,還是尊重她的想法,


    蕭江沅想了想,便道:“小人姓蕭,卻非蘭陵蕭氏……小字鴉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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