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節三日,曆年都是李隆基最喜歡的日子。一到了這個時候,就連父親的管束都鬆了許多,他總會與幾位兄弟一同,白日裏跟交好的官家子弟結伴,或是去郊外擊鞠,或是去西市,跟昆侖奴摔跤,調戲新羅婢,與酒肆中的胡姬共舞……年少風流,哪管荒唐是與否?


    這次與從前並無太大分別,隻是結伴的人中多了幾位:萬騎果毅葛福順與陳玄禮、尚衣奉禦王崇曄、禁苑總監鍾紹京和僧人普潤等。


    自從迴到了長安,李隆基便像在潞州時一樣,成天奔波在外,各處交友,在潞州曆練出的與中下層官員打成一片的能力,發揮得淋漓盡致。而他的性子本就豪爽疏朗,又有機靈的王毛仲和尚武的李宜德這兩個奴仆從旁協助,他自然也深得軍中將士的崇敬與喜愛。


    他們打完馬球,便趁著落日返迴長安城中。往常這個時候,暮鼓早就敲響了,一入城便隻能看到匆匆忙忙返迴各坊的百姓,往往三百下暮鼓還未敲完一半,大街上就沒人了,可今日就不一樣了。許多百姓從東西二市出來就幹脆不迴家了,直接在街上逛,左看看還未裝點完畢的燈輪,右看看哪裏有平日裏不太容易吃到的美食,更多的百姓則拉幫結夥地從家裏走出,排著隊行出坊門,再一點點挪到大街上。


    李隆基等人入城之時,看到的便是這擁堵的景象。


    這還未到晚上便這樣,一旦天黑了,還不知道要熱鬧成什麽模樣。眾人相視一笑,都是搖了搖頭。這樣擁擠,他們就不能繼續騎馬了,隻得讓隨行的奴仆牽著坐騎,自己則下馬徑自往前走去。


    官家子弟自然是要先歸家的,葛福順和陳玄禮今夜要輪班當值,便從各種人潮的縫隙中急速穿行,看得李隆基等人忍俊不禁歎為觀止。鍾紹京則要趕迴家去,與妻子會合了再出來,可憐的是,他們是從正南的城門迴城的,而鍾紹京的府邸則是在城北禁苑,他想走迴去,估計三更之前到不了了。意識到這一點,向來果決幹練的鍾紹京竟有些優柔寡斷起來:“我到底是從大道走,還是從坊間小路走,到底哪個能快些……”


    看著鍾紹京欲哭無淚的表情,眾人不禁肖想,嫂夫人該是個什麽樣的娘子,竟讓他乖順成這樣。


    王崇曄早就告了別,自己玩去了,普潤則最是隨和,走也好,不走也好,往哪兒走都好。


    如此,便隻剩下了相王五子和普潤還乖乖地停在原地,直到夜幕降臨,四方燈火林立,這才總算走到了太極宮皇城前——這裏可是整座長安城裏,最美也最熱鬧的地方了。


    一架十丈的燈輪便座落在那裏,如一座小山一般。最上麵的是牡丹燈,花開飽滿而盛大,大紅的織錦化作片片花瓣,端的是富貴大方。牡丹燈之下,芍藥、芙蓉、山茶……百花錯落,點綴其上,各色盛開,斑斕又耀眼。


    人潮在此處也最是擁擠,本來聚在一起的李隆基等人,也不得不被衝散了些許,李隆業被擠走的時候,甚至都沒有感覺到腳落地,便直接眼睜睜看著兄弟們遠去了。


    也是在這裏,隔著重重的人群,李隆基驚鴻一瞥,頓時愣住。


    他看到了一個女子。


    一個讓他始料未及的女子。


    那女子梳著高髻,秀發烏密如雲,隻簪著一支蓮花銀簪,再無他飾。一朵指甲大的嫣紅梅花點綴在她的額黃之上,兩邊的眼角處各有斜紅入鬢,宛若煙霞遙遙遠去,胭脂輕輕重重,在雙頰與唇上悄然綻放,配合著雪白的桃花粉,不聞自香。


    他從未想過,向來以清秀著稱的她,竟也可以如此明豔動人。


    這時的她正側過頭,訝然地望著絢麗的燈輪,大抵是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她的訝然卻也不過是睜大了眼睛,唇邊的笑意仍是淡淡的,帶著她固有的鎮定與自若。


    他從未開口說過,他最喜歡也最討厭的,便是她這樣的笑容。


    她隻看了一眼,便被身邊人叫走了,不久便潛入了人群裏。李隆基當即便什麽都顧不得了,直朝那邊尋去。


    朱雀大街也並非都是如此擁擠,總有些鬆快的地方,若非如此,李隆基就真的跟不上蕭江沅了。他一邊尾隨,一邊心下暗忖,今晚這是怎麽了,先是蕭江沅破天荒地換上了女裝,也不怕被人發覺,後是這一路上,竟然不止一撥宮女的身影。


    她們之中大部分行色匆匆,毫無欣賞風景之意,難不成這是在……逃跑?


    蕭江沅到底做了什麽?!


    李隆基忽然想起自己在驪山對蕭江沅說過的話,不禁心下暗歎,他給了她半年的時間,她卻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場麵還折騰得如此壯大,讓一群人陪著她離宮,以求法不責眾,這手筆還真是……有祖母之風。


    他跟著蕭江沅等人在路上停頓,又轉而走入了小巷,卻一直默默地躲在陰影裏。隻見蕭江沅一身淺緋色的齊胸襦裙,柔軟地垂落在地,朱紅色的披帛閑散地落在她肩上。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那一副綽約的身姿裏,竟生出幾分靈動與嬌媚。


    他不禁看得有些癡了。這幾年過去,她總算是長大了。


    他也親眼看著她不著痕跡地算計著一切,將幾個姊妹毫不留情地放倒,再從她們身上,拿走一張絲帛與錢財。他一邊暗歎她人長大了,心也更黑了,一邊疑惑,她既然出宮了,直接來五王宅尋自己便是,需要多少錢財,他給。宮女的錢財一般黃金居多,三四個宮女的私房錢加在一起,可不是個小數字,她這麽著急地拿來做什麽?


    還未思索出結果,李隆基就發覺蕭江沅看到自己了,不覺心跳加快起來。這可是她第一次以女子的身份與他會麵,他此先也不是沒有想過的,卻沒想到來得這麽快,一時期許,竟有點緊張。他剛心下啐了自己一口,便見蕭江沅向自己急速衝了過來。


    她……怎的這樣熱情?


    疑問剛湧出心間,他便情不自禁,微微抬起雙臂,敞開了一個懷抱,卻不想蕭江沅剛到自己身前,抬手就是一砍!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蕭江沅早就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隻待她有朝一日來尋自己,再好好地懲罰她。氣憤地同時,他抖了抖微髒的衣襟,便聽不遠處也有了動靜——那幾個宮女醒了。


    玉娘等人醒轉之後便看到了李隆基,她們離得較遠,隻知道那是一個男人,還是一個鬼鬼祟祟的男人。見自己的財物都不翼而飛,幾個人的財富最終隻剩下幾個金錠,她們登時氣得不行。因蕭江沅給她們的確是好東西,故而她們醒來之後反倒神清氣爽,感覺渾身都有了力氣,便起身快跑圍了過去,朝著李隆基伸手便打。


    李隆基從不打女人,見此架勢,忙抱住頭。因這幾個宮女身材豐滿,圍得圈子便十分嚴實,他根本衝不出去,隻得生生挨了,同時不住地大喊:“你們誤會了!不是我!”


    “不是你什麽?你怎麽知道我們為什麽打你?還說不是你!”


    就算宮女們花拳繡腿,砸在他身上也不算太疼,但時間久了,任誰都受不了。李隆基終是忍無可忍怒道:“你們幾個宮裏出來的宮人娘子,能不能長長眼睛,看清了再打?!”同時雙臂一展,將眾纖纖玉手都拂了開。


    有的宮女還要去打,卻被玉娘攔住:“……臨淄王?”


    李隆基淡淡地翻了個白眼,指了指有些淩亂的發髻,又指了指有些扯破的衣服,什麽都沒說。玉娘等人忙滿臉堆笑地將絲綢的衣服鋪在地上,然後請李隆基坐了上去,一個替李隆基重新梳頭,玉娘則跪坐在冰冷的地上,仔仔細細替李隆基補衣。


    見玉娘手法嫻熟且補過的地方痕跡極輕,似是個行家,又知冬日未過,地上隻怕冰涼,便挪了挪:“坐這裏。”


    玉娘顯然沒想到李隆基會這樣,怔了一下,不覺雙頰有些微紅,既感激又慚愧地道:“方才真是對不住,還望大王恕罪。”其他幾個宮女也連忙行禮求恕罪。


    李隆基閑閑地擺了擺手:“算了算了,趕緊把我這一身弄好就是了。”


    玉娘點頭,繼續縫補起來,口中卻喃喃道:“既然不是臨淄王……”


    李隆基立即道:“當然不可能是我!”


    “是是是,臨淄王怎麽會缺我們那點積蓄……”玉娘忙道,“那麽……”抬首見蕭江沅不在了,大驚,“難不成……是蕭內侍?!”


    李隆基仍對蕭江沅方才的一砍懷恨在心,聞言眼珠一轉,唇角一勾,輕哼著道:“可不就是她?!我剛才經過看到了,便出聲製止,誰知她一不做二不休,竟敢連我夜打暈在地!真是可恨!”


    他好不容易醒過來,卻又被她們揍了一頓……且不說這幾個宮女經此一事,都對蕭江沅十分憤恨,單憑她們對李隆基的愧疚,也足以跟李隆基同仇敵愾了,便連連罵起了蕭江沅。可剛罵過多久,她們就被李隆基喝止了,不禁麵麵相覷,心道這位臨淄王好生善變。


    李隆基輕咳了一聲,道:“你們先跟我說說,這到底是怎麽迴事,蕭江沅怎麽還穿上女裝了,大街上還有那麽多宮女,你們到底要做什麽?”


    玉娘便將緣由說了一遍:“……楊常侍躲得太快,我們根本抓不住他,便把主意打到了他結拜義弟蕭內侍身上。蕭內侍沒有收我們任何的財物,便真的幫我們要到了名額,這才有了今夜。”


    李隆基點了點頭,心下暗笑一聲,李顯的確是愛玩,可此番怎麽就偏偏想到要放宮女出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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