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一直百無聊賴地飲著酒,仿佛周遭一切皆是事不關己。她對場上的勝負也毫不在意,不論是在歎息還是在歡唿裏,她都顯得十分安靜而孤寂。她卻怡然自得,因為在這裏,不僅隻有她一人如此。


    其實在李隆業怒唿之前,已經有個身影衝出了角落,直抵宴席最前。她挺直著腰板,定定地看著場上,臉上的笑容盡數消失不見,隻餘那一雙目光灼灼,深邃中似有擔憂。


    上官婉兒當即便注意到了蕭江沅。她本心想,蕭江沅與李隆基往日的交往竟都不是敷衍,他們之間的感情倒還真是不錯,可當見到大唐大勝,李隆基高舉著月杖朗然而笑,蕭江沅卻扭頭就跑的時候,她卻品出了幾分悠長的意味——蕭江沅今日一直躲著的人,原來是李三郎?


    蕭江沅一路走到一處僻靜無人的地方,才停下腳步。


    她輕撫著自己的胸口,一點一點,終於將起伏按下,心跳也漸漸恢複了正常。


    方才在麟德殿前,她望見李隆基跌下馬去,隻覺心頭似被什麽狠狠撕扯了一下,不比當年武曌去世時沉痛,卻慘烈許多。而當她看到他重歸馬上,一身張揚恣意,麵對眾人歡唿以及無數個拋向他的絹帕、扇墜、荷包等,依然鎮定自若,仿佛他天生就當如此萬眾矚目。


    他享受得很,竟也看起來習慣得很。


    她當時也是一愣。自打她認識他以來,還從未見過他這般意氣風發的模樣。他向來韜光養晦自不必說,裝模作樣的能力比她的還更厲害,不論笑怒言語,她時刻都能感受他的收斂與壓抑。而在這一日,她終於看到了幾分他當年怒斥武懿宗的模樣。


    她為他欣慰,卻也同時眸光一定——他高舉月杖,抬首笑看眾人之時,竟有幾分君臨天下的模樣。


    臨淄王,李隆基,李三郎……太宗皇帝之曾孫,高宗天皇之孫,則天皇帝之孫。


    她不禁想起了武曌當年親手寫下的一首曳鼎歌。那時武曌剛剛登臨帝位七年,期間建明堂、中嶽封禪猶嫌不夠,還要重鑄九鼎來昭顯天下,她的大周國泰民安,強盛安定。這首為九鼎中之一鼎上的銘文,武曌十分重視九鼎,這才親自撰寫。


    羲農首出,軒昊膺期。唐虞繼踵,湯禹乘時。


    天下光宅,海內雍熙。上玄降鑒,方建隆基。


    她以三皇五帝等古之聖賢自比,告訴天下,她登臨帝位受命於天,在她的治下,天下才得以光宅,海內方得以雍熙,這是她的功勞,也是上天的功勞,上天授君命於她,讓她得償所願,終於建立了這隆盛的大周基業。


    隆基二字重了她孫兒的名字,此事就連武曌自己都沒注意到,眼下蕭江沅卻發覺了。雖說意思不同,但既然看到了這樣的巧合,是個人都會忍不住多想,盡管她從前並不相信所謂天命。


    而如今的李隆基也與兩年之前的不大一樣了。他雖仍活在壓抑之中,卻也敢走出來,接受眾人熱烈而專注的目光,讓自己為人所關注;他的笑容雖還是那般清朗俊逸,帶著幾許才子風流,又有幾分煙塵之氣,他的眼神卻比從前要深邃多了。他望向李顯的位置時,唇邊卷曲的弧度都會加深,其他人沒有注意到,蕭江沅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內心,開始迸發真正的野心了。


    在李隆基看向自己的時候,蕭江沅本想端正向他長揖一禮,一如往昔,可一看到李隆基的笑容,她就不知怎的,身子完全僵住,大腦也一片空白。不久之前在麟德殿坐立不安時的感覺,又湧上她全身,等她反應過來,她已經轉身跑了老遠了。


    迴想著她之前看到的有關他的一切,心底竟冒出了四個字:就是他了。


    眼下前景未明,兇吉未卜,她才剛見了他流露野心,就想要追隨他而去了麽?她不禁心下笑了笑自己,怎的年紀越大,就越不知思慮周全,想必是被他傳染了,使得自己也變得衝動起來了。


    想到自己方才離開得太過突然,蕭江沅不禁有些頭疼——日後若再見到了,該怎麽迴答呢?


    她沒想到的是,下次見到的時候,李隆基根本沒問起這個。


    這一日是金城公主出降之日。今日起,大唐金城公主就要踏上山高水遠之路,往西而入吐蕃,再無歸期。身為金城公主生父,嗣雍王李守禮眼眶微紅地立在李顯身旁,在女兒迴眸一望的時候,忍不住抬手向外翻了翻。


    走吧,走吧,那才是屬於你的天地。你我父女,緣盡於此。


    李隆基五兄弟一直都很敬重李守禮這位大堂兄,再加上李旦的囑托,這一日他們便一直都守在李守禮身邊。直到送走了金城公主,飲宴也接近了尾聲,李守禮才撫了撫自己的八字胡,笑道:“你們這幾個小子趕緊離我遠些吧,這都黏了一天了,有完沒完?”


    李隆業不依道:“那你倒是早點吩咐啊,都這個時候了才想起來趕我們走……”


    李成器溫和一笑,打斷道:“五郎。”


    李守禮揚眉看著李隆業抿唇收斂,不禁哈哈大笑,轉頭見李隆基一直默默地沒說話,道:“你今日可有些不對勁啊,好的不學,悶不吭聲倒是跟二郎學了個十足十。”


    李成義甚是無辜地看向李守禮,剛想說什麽,見李成器笑容愈發溫和,便都憋了迴去。


    李隆基不知在看著什麽,竟有些沒反應過來,迴頭看李守禮的時候,怔愣了好一會兒,惹得李守禮哭笑不得:“你這副呆氣又有點像四郎了。”


    李隆範本還慶幸,此刻聽李守禮這麽一說,再不顧大哥了,直接便道:“大堂兄你夠了!”


    李守禮的笑容登時一垮,愁緒又染上眉頭,竟有些泫然欲泣:“我好好的一個女兒,前世有福,被認在了聖人名下,便再不是我的女兒了,今日又遠嫁吐蕃,此後難以再見……她在我眼裏分明還是個孩子,我身為人父,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送走,什麽都做不了……”


    “公主遠嫁吐蕃,是為大唐與吐蕃多年修好,居功至偉。”李成器溫和地道。


    “居功至偉個……噗!”李守禮剛想說話,就被人灌了一口酒,當即連同最後一個音節一同噴了出來。


    李隆基笑吟吟地拎著酒壺,驚訝道:“大堂兄,你今日可有些不對勁啊,聖人嫁女兒,”聲音驟然一低,“跟你有什麽關係?”


    李守禮這才老實下來,默然良久,泄了一口氣。


    “天色不早了,你隨我跟聖人告個別,便出宮迴府吧。”李隆基說著便攙扶起李守禮,朝李顯那邊走了過去。


    李守禮不禁雙眼又有點濕,可順著李隆基的目光剛一看過去,感動就瞬間沒了——他早就聽五郎說了,三郎喜歡上了一個宦官,那宦官不僅以前是祖母的麵首,幾年前還差點做了安樂公主的男寵,後來自請守陵去了,還讓安樂公主打了個半死,結果剛過一年,人家又安然無恙地迴來了,從此竟還在宮裏平安度日了!


    他每每想起這段經曆,都覺得這個蕭江沅絕不是一般的人才,生怕李隆基吃虧,可如今看李隆基這遊刃有餘的勁兒,他不禁有些悻悻然——他的擔心大概是多餘的。


    此時此刻,蕭江沅正扶著有些微醉的李裹兒,有些吃力地直立在李顯身邊。不經意間轉眸,見李隆基攙著李守禮走來,不禁微微一怔,立即垂下眼簾。


    李隆基看到蕭江沅如此,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便聽身側男子輕哼了一口氣,一臉的不樂意。李隆基可從不慣著自己這位大堂兄,該如何便如何,果然李守禮除了剛剛的輕哼之外,再做不出別的來——眼見著到了李顯跟前,他總不能繼續拉著張臉吧。


    微笑應承了天子的慰問,李守禮得以順利離開,陪著他過來的李隆基原本隻能跟著退下,卻被李顯熱情地攔住:“三郎,坐到我身邊來。”


    李裹兒本是要退下的,見李隆基坐下,她也擠到了李顯的另一側。纖手托腮,美人微醺,媚眼如絲,看得李隆基心下暗歎,身子卻仍坐得筆直。


    蕭江沅頓時暗暗鬆了口氣,不著痕跡地活動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胳膊,重新叉手挺直站好。那小動作落在了李隆基眼裏,便化作了無限的溫柔笑意。這時,李顯問道:“你這馬球如何打得這般好?”


    李隆基笑了笑:“輸得多了,自然就打得好了。”他看似謙遜,實則倒是坦坦蕩蕩地承認了,自己確實打得好。


    李顯聞言大笑:“你不僅馬球打得好,話也說得好聽。”


    “侄兒說的可都是大實話,若不是因為輸得太多,何至於迄今為止,聖人才知道侄兒的馬球打得好?”


    “照你這麽說,你竟是被往日聲名所累,所以即便如今厲害了,也鮮少有人知曉?”李裹兒忽然嫣然一笑,輕蔑地道,“可還不是有人知道,還巴巴地推薦你,可憐我那姐夫太過敦厚,這一場馬球打下來,他和虢王竟什麽功勞都沒有,什麽好處都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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