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馬蹄聲遠了,蕭江沅才直起身子,先去換了官服,才趁著府內眾人未醒,悄悄翻牆而出。牆外便是貫穿了長安東西二市的大街,此刻宵禁,空無一人,蕭江沅直接朝西市對麵望去——太平公主的宅邸竟就在上官婉兒的斜對麵。


    上官婉兒臨入宮之前,還對她叮囑,讓她少出門,免得被鎮國公主府的人看到,徒惹麻煩,可眼下她卻要自己送上門去了。想來緣由,蕭江沅不由一歎,頗覺無奈。


    她走到烏頭門口,剛要敲門,便聽裏麵傳來了一陣交談之聲。她聽著內容不覺一怔,靜默地聽了一會兒後,她終是敲了門。然而第一次和第二次,裏頭都靜悄悄的,無一人應聲。


    她不禁搖頭一笑,幹脆道:“奴婢蕭江沅,有十萬火急之事,求見太平公主!”


    過了半晌,隻聽裏麵一聲急切的“阿娘——”過後,太平公主沉穩的聲音才悠悠響起:“讓她進來。”


    大門立即拉開,蕭江沅疾步走了進來。太平公主借著月光看清了來人,秀眉微挑:“竟真的是你……看來婉兒還是私自把你給接迴來了。”


    蕭江沅眸波微漾,卻麵不改色,當即跪拜道:“此誠危急存亡之秋,還望公主相助!”


    見蕭江沅並不接著這個話題說下去,倒是這樣的反應,太平公主不由驚得一愣:“你倒說說看,如何危急存亡了?”


    蕭江沅直起身子,跪坐在微涼的石磚地上:“公主夜深未睡,卻在這正門處,發絲微亂,衣衫不整,周遭又有府兵統領在,想必是知道方才有誰經過了吧?”


    太平公主不自覺地攏了攏頭發,又斂了斂衣袖,淡然地看向別處:“我什麽都不知道。”


    蕭江沅仿佛早就知道太平公主會這樣說,徑自道:“太子攜左羽林大將軍李多祚,率領三百餘禁軍,浩浩湯湯朝武三思宅邸而去,號稱要誅殺奸逆以清君側,又聽聞左金吾衛大將軍李千裏助太子占領了大明宮的各個宮門,此情此景,公主難道不覺得熟悉?”


    太平公主神色微斂:“……我為何要覺得熟悉?”


    蕭江沅暗歎一聲,直截了當道:“神龍元年正月的那場政變,聖人不也是一頭殺張氏兄弟,一頭守住各個宮門,再來到長生殿的麽?”


    “放肆!”太平公主怒道,“好一個大不敬的小宦官,來人,拖下去,杖責二十!”


    “且慢!”薛崇簡連忙攔道,見母親麵色見寒,迴頭急道,“你明知阿娘對你……怎的還故意要惹她惱怒?”


    “國公莫急,奴婢若是隻知伏地跪求,苦口婆心,一副忠貞之表,隻怕公主連方才的幾句話,都懶得與奴婢講呢。”蕭江沅的話雖是對薛崇簡說的,她的目光卻**裸地看向了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見慣了蕭江沅平日裏淺笑無害裝模作樣的德行,簡直惡心得不行,如今這是第一次見到她如此直來直往,反倒起了興趣:“你倒是比我的兒子還要了解我。”


    “奴婢不才,隻是善於察言觀色,本分而已。”蕭江沅分明言語謙遜,卻沒否認太平公主的話。


    太平公主端詳著蕭江沅的麵容,道:“你今夜來此,到底想要做什麽?”


    蕭江沅任她看去,神色如常:“奴婢隻是想請公主幫奴婢一個忙。”


    “你想去救聖人?”


    “可以這麽說。”


    “我幫了你這個忙,你就能救得了聖人?”


    蕭江沅想了想,抿唇一笑:“差不多吧。”


    默然良久,太平公主忽然問道:“你可曾看過《戰國策》?”


    見太平公主顧左右而言他,卻顯然留有後話,蕭江沅不禁想起了遠在大明宮的上官婉兒。她答道:“看過。”


    “楚圍雍氏五月那一節,秦國宣太後對韓國使者尚靳都說了什麽?”


    蕭江沅想了想,道:“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盡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今佐韓,兵不眾,糧不多,則不足以救韓。夫救韓之危,日費千金,獨不可使妾少有利焉。”頓了頓,淺笑道,“原來太平公主是嫌沒有好處?”


    “我助你一臂之力,讓你去完成救駕之功,你自己聽來不可笑麽?我若肯出手,何苦費心勞力,最終卻是為你做嫁衣裳?”


    “正因為公主不能出手,奴婢才願代勞。此事一出,太子勝了便罷,若敗了,公主就算什麽都沒做,聖人也難保要猜忌幾分,若公主真的插手了,哪怕是救駕,可到時入了聖人的眼,難免不會看成……臨陣倒戈。”


    “所以,我就算幫了你的忙,也不會有人知道這忙是我幫的?你是來拿我取笑的?”


    “奴婢不敢!奴婢向來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絕不欠任何人的。公主眼光深遠,必不會隻限於此。”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太平公主細細品著,輕笑了一聲,“我可沒見你對婉兒湧泉相報過。”


    “很快。”蕭江沅一臉鎮定自若,笑意中卻泄露出幾分尷尬,“其實太平公主無需做什麽,奴婢來此隻是想借一匹馬。”


    方才說了那麽多,結果她就是想借一匹馬?


    太平公主不由更加惱火:“一匹馬能改變什麽?”


    “奴婢要借的不是普通的馬,而是千裏良駒。”蕭江沅無奈一歎,“都怪奴婢人小腿短腳程慢,若沒有馬,奴婢就算想做什麽,也都是來不及的。”


    太平公主嗤道:“你一個小小宦官,不給我惹麻煩就不錯了,還能報答我?”


    “宦官雖小,卻向來是高位者最為貼近貼心之人。若奴婢此行不成,便一人一馬死得幹幹淨淨,決不給公主留麻煩,但若奴婢此行成了,奴婢在聖人麵前便有了說話的資格和份量,到時若聖人心存猜忌,奴婢自會……”


    “朝中又不是無人幫我,何需你來?”


    “可偏偏唯有朝臣的話,聖人信卻不敢盡信。聖人對待相王與公主,一如當年則天皇後思慮李武兩家誰為儲君之時,左右搖擺,猶豫不定,這時候便需有人替聖人下一個決心,甚至做一個決定。奴婢願為此人,以報公主相助之恩義。”


    公主府兵的幾個統領已經把頭低得不能再低了,恨不得方才什麽都沒聽到。薛崇簡望著蕭江沅,隻覺從未認識過她,想來又覺得本該如此,她可是則天皇後身邊的人啊,又能差到哪裏去呢?


    隻是……這樣的蕭江沅,表兄知道麽?


    太平公主也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小宦官。她雖跪著,卻腰板挺直,目光清透直抵人心,淺笑如常不含感情。太平公主忽然明白了,阿娘為何對這個小宦官如此看重——阿娘看她,可不就是在看從前的自己?


    雖不全像,但有那麽一點兩點神似,也是難得了。


    太平公主長歎道:“當日我見你在聖人麵前縮手縮腳,一副不堪重用的模樣,又自請守陵,當眾拂李裹兒的麵子,我還道是自己看錯了你,以為你竟真是個忠貞之士。可如今看來,你甘心隨婉兒從乾陵迴到長安,又要迴宮去引起聖人注意,如此自相矛盾,我倒看不透你了。”說著緩緩走到蕭江沅身前,蹲下直視著她的雙眼,“你究竟是正是邪,是忠是奸?”


    蕭江沅沒有迴避太平公主的目光,坦然道:“這對於公主而言,重要麽?”


    “世間沒有絕對的正邪,亦沒有絕對的忠奸。這對我來說不重要,對有的人來說,卻很重要。”


    “公主此言差矣。正邪固然難以分辨,但忠奸卻是一眼便知,隻是有的人不肯相信罷了。”


    太平公主垂眸輕笑了一聲,站起身後施施然道:“說起來,怎麽婉兒沒同你一塊過來,若是她在,何必要你費這般多的口舌?”


    “她……亦在大明宮裏。”


    太平公主登時慍怒道:“你怎的不早說?”


    “奴婢以為……公主當知道。”


    太平公主再不理蕭江沅,轉頭朝薛崇簡道:“快,帶她去取馬,直接放她從側門走,免得繞遠!”


    直到自己騎上了良駒,蕭江沅心裏仍是有些好笑——她舌燦蓮花,卻不如上官婉兒四個字來得有效。


    “阿沅……蕭內侍,你一個人去,行麽?”薛崇簡正牽著另一匹馬,仰頭問道。


    蕭江沅隻看一眼,便明白了薛崇簡的意思,微微一笑:“國公還是多聽公主的話,此事……鎮國公主府的確不宜插手。”


    “可眼下已經插手了。”


    “國公是在說這匹馬?”蕭江沅笑道,“這是奴婢從大街上撿來的,後來不慎為太子手下所殺。”


    薛崇簡也不是個蠢笨的,自然了解蕭江沅所指。默了默,他終是疏朗一笑,一如從前:“看來蕭內侍心中早已有數,我若去了隻怕還要添麻煩,那便不送了,還望蕭內侍珍重自身,一路平安。”


    蕭江沅心下有些微怔——薛崇簡沒有祝她馬到成功,也沒有讓她務必救下聖人,而是讓她平安。是他太過信任自己的能力,以為隻要她還活著,此事就一定能成,還是他終於想通了太平公主所言的意義?


    忠者,誠也;誠者,心也。一人對一君有之,一人對一國亦有之。國在,何人為君,皆忠之,是為忠;國破,君為何人,依舊忠之,亦為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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