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江沅也怎麽都沒想到,這樣私密的事,李隆基竟會對他問起。他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信任,心頭一軟,認真地道:“相王何許人也?兩讓江山,臥薪嚐膽,胸襟氣度自是不差,怎會多年糾結於一個七歲小兒的無心之失?”


    李隆基俊眉一橫:“你以為你擺出這樣一副神情,我就不知道你在哄我了麽?”什麽兩讓江山臥薪嚐膽,那都是被逼的好麽?


    “……”蕭江沅抿了抿唇,臉上卻顯得十分無辜。


    李隆基哭笑不得,忍不住直接道:“你以後在我麵前,想說什麽便說什麽,不必有顧慮。”


    蕭江沅訝然淺笑:“……當真什麽都可以?”


    “同樣的話,我不想說第二遍。”


    “……為什麽?”


    “不為什麽。”見蕭江沅定定地看著自己不說話,李隆基不禁掩唇輕咳一聲,妥協道,“你和我之間的交情,本就與其他人不一樣。”


    蕭江沅迴想了一下:“隻多了那一晚,便不一樣了?”


    李隆基輕挑俊眉,意味深長地道:“難道你不這麽認為?”


    蕭江沅沒有迴答。他忽然發覺,自己的確是這樣認為的,所以平日裏,他待李隆基才會與其他人不大一樣。他起初以為,自己隻是為了感謝李隆基在政變那夜伸出援手,可在七寶閣與李隆基相認並道謝過後,他並沒有停下那種不一樣的對待。他自己也疑問過,得出的答案卻是習慣,如今想來,原來是交情不一般。


    原來李隆基於他而言,也是個不一樣的存在。


    有多不一樣呢?比不得陛下,卻比得過上官婉兒,至於其他人……他不覺搖頭失笑,自己身邊哪還有其他人?


    “你怎麽了?”李隆基見蕭江沅神色有異又搖頭,心頭一緊。


    蕭江沅含笑抬眸:“迴大王,奴婢亦如此認為。”


    李隆基怔了一下,隨即咧開嘴笑出聲來。


    蕭江沅的胸口立時便不悶了,說話也輕快起來:“既然如此,恕奴婢直言。當年陛下本就想打壓相王,揚武抑李,大王之事不過是誘因之一,若說一切都是因為你,實在有失偏頗。隻是……相王除了責怪你,又能責怪誰?你四個兄弟,可誰都沒做過那般出格之事。”


    李隆基笑容驟斂:“……”


    蕭江沅的眸中閃過一抹靈動的笑意,麵色卻仍是淡淡,聲音則放柔:“相王大抵亦不知該如何麵對你,畢竟那時,他失去了相依為命的妻妾,又處在一生之中隻怕最為壓抑而鬱鬱的時日裏,他表麵看來,仿佛一切都過去了,但這塊心病若不醫好,他還是會繼續忽略你的。”


    李隆基沉吟著,眸光一深:“有朝一日,我定要讓母親和阿娘,重見天日。”


    看見李隆基眼中的深意,蕭江沅忽然想起了武曌的雄主之說,不覺道:“此事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你若直接向聖人上書,是決計沒有結果的,恐還會受罰,但若……”頓了頓,低聲道,“但若有一日你做了聖人,或者至少,相王做了聖人,此事便是水到渠成,再簡單不過了。”


    李隆基聞聽此言十分意外。他煞有其事地從頭到腳重新打量了蕭江沅一遍,默然半晌方道:“你可知此話大逆不道?”


    蕭江沅點頭:“我知道。”


    你知道還說得這般理所當然?李隆基腹誹著,口中卻道:“你可知此時此刻前景渺茫,來日不可預料,說了也是白說?”


    蕭江沅又點頭,耐人尋味一笑:“說說而已,何必當真?”


    “那你可知……”李隆基走到蕭江沅身前,唇湊到蕭江沅耳邊,“我的確想過這件事?”


    蕭江沅淡淡道:“不僅是你,天下百姓,隻怕誰都在心裏想過,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做了皇帝,這江山會如何,自己又會如何。隻是能做到的人,太少了。”


    “有能力做到的人本就不多,時勢與機遇也太難得,而皇位,本就隻有一個。”李隆基悠然一歎,“我大抵就是那種隻能暗地裏想想的人了,畢竟相王一脈,已與皇位無緣。”


    “不一定。”蕭江沅搖頭。


    李隆基想了想,道:“如今大唐中興,聖人終有一日會坐穩皇位,你不能因為韋後不老實,就想著來日一定會有武周李唐這樣的機遇。”


    蕭江沅側過頭,看著李隆基的眼睛:“韋後隻是其一,聖人未必不能成為其二。”


    李隆基這才發覺,兩個人的臉竟相距如此之近。蕭江沅的眉眼鼻唇盡在他眼前咫尺,細膩如緞的肌膚,遠山一般的眉峰,纖密如羽扇的睫毛,櫻花似的朱唇……他從未如此細致地看過他的容顏,不同於自己往日最喜歡的明豔,他的美是清秀的,卻不寡淡,一絲一毫都透露著一股精致,人麵桃花,相映成趣。


    若再過個幾年,隻怕還會更好看些。


    見李隆基有些發愣,蕭江沅也感到了幾分奇怪,卻又意識不到是哪裏奇怪,隻好喚他:“臨淄王?”


    李隆基迴過神,見蕭江沅分明覺察出不對勁,卻仍是躲也不躲,仍乖乖地站在自己身前,無奈一笑:“你方才說什麽?”


    他在笑什麽?蕭江沅不明所以,口中則答道:“即日起,大王大可潛心強身健體,早做預防,別讓李氏皇族代代皆有的病,落到自己頭上。大王若是能活得長久些,也許會有意外收獲,也說不準。”


    李隆基一點就透:“聖人可不是祖父,又在房齡吃過苦,身體強健著呢,眼下也看不出什麽氣疾、風疾的端倪……”說著忽然反應過來,“你小小年紀竟敢妄議帝王生死?”


    蕭江沅認真地眨眨眼:“奴婢可什麽都沒說。”


    “……你自然什麽都沒說,都讓我給說了。”李隆基一時語結,咬牙道。不愧是在祖母身邊待過的,心可夠黑的。


    蕭江沅淡然一笑:“大王還沒告訴奴婢,此時不在芬芳殿,卻跑來這裏,究竟有何貴幹,可是有事尋陛下?”


    李隆基這才想起來自己的目的,先心下暗啐,怎麽一碰到他就什麽都給忘了,再後退一步,同時背在身後的右手伸了出來,指間拈著一朵碩大的絳紅牡丹。


    即便是在微弱的燈光和氤氳的月光之下,那近乎墨色的絳紅、鵝黃色的花蕊及層層疊疊的花瓣,仍可看得清清楚楚,彰顯著此花的身份。花開得極為飽滿而富貴,正是大唐子民最喜歡的模樣。


    蕭江沅一看便知:“冠世墨玉?”


    “正是。”


    “送給陛下的?”


    “……”李隆基忽然也想把手中的牡丹碾一碾,卻終究忍住了,然後直接將牡丹往蕭江沅的發上一簪。


    蕭江沅鮮少地一愣:“……給我的?”


    李隆基隻滿意一笑:“果然不錯,嬌粉太不適合你了。”


    蕭江沅當即便要摘下,卻被李隆基抓住了手:“大王如此取笑奴婢是何意?”


    李隆基感受著蕭江沅纖手的大小,反問道:“我何曾取笑你了?”


    “你……”蕭江沅少見的支吾一下,“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李隆基放開蕭江沅的手,背過手去,唇角的笑意在月光之下顯得十分高深莫測:“是。”


    “還請大王賜教。”


    “今天聖人總是看你,你可知道?”


    蕭江沅不覺鬆了口氣,道:“你發現的是這個?”


    “不然呢?”


    “……沒什麽。我知道聖人總看我,也大抵明白他心裏在想什麽——安樂公主盛情難卻啊。”蕭江沅悠悠一歎。


    “祖母在,你便安全,若祖母不在了……”李隆基笑容微斂,“你可想過如何應對?”


    蕭江沅並不想從這裏繼續說下去:“大王這樣說,可是想幫奴婢?”


    李隆基鄭重點頭:“我願盡力一試。”


    “試過之後,你隻怕就離皇位又遠了一步。”


    “本來離得也不近,再離遠些也沒什麽。我從來便沒抱什麽希望,得不到才是正常的,除非天命所歸,不然我即便是聖人嫡長子,又如何?你看隱太子和孝敬皇帝,原本順順當當,還不是一個被太宗皇帝奪嫡,一個身體吃不消病逝?”


    “天命所歸……”蕭江沅細細地品了品這四個字,搖了搖頭。


    李隆基以為蕭江沅是在感歎人生無常,便換了個輕鬆的語氣問道:“你相信天命所歸麽?”


    蕭江沅淡淡道:“所謂天命,不過是一個人為了自己能夠順理成章登臨皇位,而找的一個不容抗拒的理由罷了,古往今來,不過是利用巧合,利用人心,皆是人為,我怎會信?”


    李隆基歎道:“……你才多大,能不能有點這個年紀該有的樣貌,何必把事情都看得如此透徹?”


    “我若糊塗了,陛下會罰的。”


    “不說這個了,反正時間還早,咱們邊走邊看,總會有辦法的。”李隆基一聽蕭江沅提起武曌,立即轉移話題,“你真的一點都不會擊鞠?”見蕭江沅搖頭,道,“你放心,我會好好教你的。”


    “中山王也會好好教奴婢的。”


    “他敢?”


    蕭江沅疑問地看向李隆基,便見他輕哼一聲,“竟敢說兄弟之中,騎術數他最厲害,明日便讓你看看,什麽叫真正的騎術。”


    芬芳殿中,正幫著李旦捶肩的李隆業忽然打了一個打噴嚏,噴了李旦半臉。


    “阿阿阿……阿耶,五郎不是有意的!”


    李旦接過李成器的絹帕,擦了擦,長歎一聲:“你啊……”忽然發覺殿中似乎少了一個人,便道,“三郎哪裏去了?”


    李成器道:“三郎方才說去更衣,便退下了,阿耶忘了?”


    “是嗎……”李旦點點頭,一臉恬淡中蕩漾出幾分深意,“五郎,去把三郎叫迴來,我有事要同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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