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邑見此事驚動了太後,頓感不妙,匆匆忙忙出了宮直奔蘇府。


    蘇府燈火闌珊,冷冷清清,侍女打著燈籠將杜邑引至蘇穹書房。


    蘇穹聽見敲門聲,將桌上那幅字折了起來,懶懶應了一聲:“進。”


    杜邑推門而入,連連道歉:“這麽晚還前來叨擾蘇大人,實在唐突。”


    蘇穹給他倒了杯茶,放緩了聲音道:“杜大人神色如此慌亂,是出什麽事了?”


    杜邑將坊間傳言一事給蘇穹說了,卻見蘇穹鎮定自若,他越發著急:“蘇大人,此事必定與元政脫不了幹係啊,散播謠言蠱惑民心,兵臨城下威逼太後,元政這是要逼宮啊。”


    蘇穹慢悠悠喝了口茶,晦暗不明的光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蘇大人?”


    茶水冷了!蘇穹皺了皺眉,一臉嚴肅道:“杜大人說得有道理,如今元政大軍已近高陽郡,羽林騎怕是擋不住,杜大人可有解決之法?”


    杜邑沉默良久,狠了狠心道:“禁衛軍八萬人,死守鄞都未必沒有一線生機。”


    蘇穹道:“三萬羽林騎已經被顧方進拆得七零八落,兩萬鷹眼營早已被元項插手染指。真正靠得住的怕隻有杜統領手下的三萬龍驍衛。不過,守城容易攻城難,我們可以賭一賭,賭元政不敢強行逼宮,賭這三萬龍驍衛可抵元政六萬大軍,護鄞都平安無事。”


    杜邑聞言心又往下沉了一截,臉上皺紋越發深。


    蘇穹盯著搖晃燭光,加重了語氣:“杜大人可知,元政身邊還跟了一個人。”


    “誰?”


    “薊州刺史廖綻。”


    杜邑拍桌而起,茶水隨之顫了顫,他驚道:“蘇大人的意思是廖綻與元政狼狽為奸,元政手底下不止六萬人?”


    蘇穹點頭。


    “蘇大人是如何得知消息的?”


    “歸程迴康州奔喪,途經薊州探聽到的。”


    提到陸堅,杜邑痛心疾首地歎了口氣。他亦聽說了蘇穹前些日子的遭遇,他不知道真相如何,但他深信蘇穹為人,肯下定決心大刀闊斧整頓吏治,進行戶籍土地改革之人,是他從官三十餘年所遇第一人。一心為民卻被民所傷,慰藉之語到了嘴邊,卻吐不出來,隻能再次歎息。


    蟬鳴聲聲響起,擾人心煩。杜邑思緒被拉了迴來,將桌上冷茶一飲而盡,說道:“不止六萬又如何?我等豈是貪生怕死之輩?”


    蘇穹道:“杜大人打算怎麽做?”


    杜邑握緊拳頭,聲音微顫:“與陛下共進退。”


    蘇穹輕輕搖頭:“大勢已去,覆水難收。”


    杜邑愕然:“蘇大人什麽意思?”


    蘇穹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打算順勢而為。”


    “你……”杜邑反應未及,失了言語。


    蘇穹走到窗邊,負手而立:“杜大人,兩軍交戰必定生靈塗炭。不懼生死,雖可稱之為勇,但不一定為智。隻要大齊江山還姓劉,橫豎都是一家人,何必計較那麽多呢。”


    杜邑想了想道:“沒這麽簡單,元政廢帝立新主,是向天下人示威。若他穩不住局勢,諸侯群雄並起,將天下大亂。若他穩得住局勢,往後大齊江山姓什麽,尚無定論。”


    蘇穹道:“元政守峳州,平盛州,護儼州,卓越功勳被各地百姓廣為傳頌。即便如此,他還願意擁立劉氏,誰人不服?而當今聖上行徑荒誕,導致龍脈不純,杜大人說得對,往後大齊江山,或許連姓什麽都不知道。”


    杜邑被說得啞口無言。


    蘇穹開始下逐客令:“杜大人,同行一路,甚感榮幸,往後道不同不相為謀,各從其誌,不相為友。夜已深,大人請迴吧。”


    杜邑萬萬沒想到蘇穹會臨陣倒戈,失望悲憤溢滿胸膛,他拂袖而去,不曾再看蘇穹一眼。


    杜居安終於等迴了杜邑,見杜邑滿眼血絲,失魂落魄,欲言又止。


    杜邑頹然坐下,滿目瘡痍,有氣無力道:“說吧。”


    杜居安道:“今日在宮中,聽聞太後要逼迫陛下禪位。”


    杜邑意料之中的笑了笑,深吸一口氣道:“太後放棄了,蘇清雲也放棄了,剩下的不是元黨就是牆頭草,思危,或許真要變天了。”


    杜居安道:“父親,我立馬進宮麵聖,隻要陛下一聲令下,禁衛軍誓死守護鄞都城。”


    杜邑立馬起身:“我同你一起去。”


    兩人趕往皇宮時,已快到早朝時間,乾坤殿燈火通明。


    杜邑向守在殿前的小根子請求通傳,小根子卻迴絕了:“陛下交代了,早朝之前,誰也不見。”


    杜邑再三請求,小根子隻得硬著頭皮進去。出乎意料的,盛元帝見了他們。


    杜邑進去時,宮女正在為盛元帝更衣。


    杜邑跪倒在地,悲戚道:“陛下,臣等雖勢弱,但願竭盡所能護陛下周全。陛下不必畏懼元政,更不必理會那些謠言。”


    盛元帝扶起杜邑,笑了笑:“愛卿忠君為民,乃百官之楷模,朕何其有幸,得愛卿擁戴。”


    他拿過宮女手中的九旒冕,一邊對著銅鏡給自己戴上一邊說:“不過事已至此,掙紮隻是徒勞。”


    杜邑還想說什麽,卻被盛元帝打斷:“朕這一生皆受製於人,這一次,便由朕做一次主。兩位愛卿,該上朝了。”


    早朝,盛元帝衣冠齊楚,正襟危坐於高堂之上,聽著官員輪番匯報政事,他不像往日一般昏昏欲睡,也不似平時那樣心不在焉,針對每一條呈文都提出了解決之法。


    當說到元政大軍止步於高陽郡外時,盛元帝沒有看向任何人,而是鏗鏘有力地說:“元政無視朝廷,蔑視皇權,違抗聖令,拒不入朝,帶兵進京,心懷不軌,謀逆之罪昭然若揭!此等亂臣賊子,當誅之!”


    這是盛元帝在文武百官麵前說過的最硬氣的話,每字每句都說得十分清楚,鏗鏘有力的聲音迴蕩在大殿中,堂下卻鴉雀無聲。


    如今誰敢去和元政硬碰硬?無異於雞蛋碰石頭。


    杜居安看著左右或詫異或驚恐的眼神,往前走了兩步,正欲說話。卻見盛元帝突然將頭上九旒冕猛地一扯,砸向台階,霎時玉珠遍地,發出清脆響聲。


    他雙手用力擊打麵前的桌案,一邊拍一邊笑,麻痛感爬滿掌心,他卻越拍越重,像是在泄憤,又像是在掙紮。良久後,他似乎拍累了,撐著桌麵低著頭喘氣。殿中人看著狀若癲狂的盛元帝,各懷心思。


    盛元帝忽然抬起頭,看著那些他熟悉又陌生的麵孔,伸出手指將他們一一指過,怒目圓睜,睚眥欲裂,語帶嘲諷:“你們,與朕一樣,皆是懦夫,是蛀蟲,是爛泥。無德無才,自私懦弱,自欺欺人,你們以為披著綾羅就可以掩蓋你們發臭發爛的靈魂嗎?畜牲就算披著人皮也變不成人,哈哈哈……”


    他將堆積如山的奏折推倒在地,拿起桌上唯一剩下的聖旨,緩緩打開。


    他突然斂了笑,變得正色起來,甚至清了清嗓子,用他一貫溫潤的嗓音念道:“應天順時,受茲明命,今劉氏子孫鄴,在位二十餘載,無功無德,昏庸無道,所為狂悖……人倫道喪,醜聲遐布。不可奉守社稷,無能敬承宗廟。誣罔祖宗,頌移皇基……才疏智淺,德不配位……”


    劉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將這禪位詔書念完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太極殿的。他隻知道,他猶如一個跳梁小醜,受盡侮辱,顏麵盡失,尊嚴任人踐踏。他這一生,就像一個笑話,而這個笑話還會被載入史冊,流傳百世,受盡後人恥笑謾罵。


    他拖著麻木沉重的身體恍惚地穿梭在宮牆中,不知不覺來到禦湖,走上了觀鶴亭。


    湖中三隻白鶴依舊出塵脫俗,翩然而立。


    他瞳孔一震,突然快步走到一個侍衛跟前,拿過他手中長弓,舉箭拉弦,弓弦聲響,一隻白鶴倒在了湖水中,再也站不起來。另外兩隻聞聲驚飛,劉鄴揮手:“捉住它們。”


    周圍侍衛應聲而動,很快,兩隻白鶴被裝進籠子送到盛元帝跟前,劉鄴仔仔細細打量著它們,半晌,他手起刀落,血染紅了那雪白的羽毛,刺眼極了。血色倒映在劉鄴眼裏,那雙細長的眼睛霎時也變得血紅無比。他忍住心中酸澀,退出亭子,看了一眼觀鶴亭三個字,命人將牌匾取下來,扔進湖中。最後,他脫了龍袍,取了亭角上掛著的燈籠,扔到龍袍上,微弱的火苗越竄越大,很快,亭中大火肆虐,煙霧繚繞。劉鄴看著那團火一動不動,突然一陣風吹過,火點燃了四周紗幔,侍衛們得了命令不準動,便眼睜睜看著劉鄴被大火一口一口吞噬。


    江思談從人群中衝進火裏,抱著劉鄴跳進了湖裏。


    兩人沉入水中,良久才浮出水麵。


    劉鄴滿臉是水,眼神不明,啞聲道:“你不該救我。”


    救不救,他都隻有死路一條。太後說,這是唯一的選擇,保住劉氏江山,保住他,保住他的妻與子的唯一選擇。可是到最後,一樣也保不住。元政不會放過他,更不會放過他的兒子。


    劉鄴突然死死拽著他的手臂,厲聲道:“我隻問你一句,你與貴妃有無苟且之事?”


    江思談坦然道:“我與貴妃清清白白,我也問你一句,你信還是不信?”


    劉鄴冷笑一聲:“從今以後,我們都自由了。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千萬不要迴頭看,也不要想起我,太惡心了。”


    江思談皺了皺眉,他以送荔枝為由進了貴妃寢宮,又故意讓太後看到他從貴妃寢殿出來。這是他與蘇鶴做的交易,他不想待在鄞都,也不想劉鄴留在這裏任人擺布,他要帶劉鄴離開這裏。


    江思談一把將他按入水中,劉鄴憋著氣,瞪大眼睛看著江思。江思談見他麵色如舊,絲毫沒有恐懼,皺了皺眉,狠狠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再次浮出水麵時,江思談眼神變得淩冽:“跟我一起走。”


    劉鄴舔了舔嘴角腥甜問:“為什麽?”


    江思談抿了抿嘴,良久才道:“因為,你對我所做之事,我要你全都還迴來。”


    入夜,乾坤殿再一次著火了,依舊是盛元帝放的火,以前是因煉丹,這一次是自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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