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齊盛元二十三年,滄江南,鄞都。


    太陽懸在山頭,落得很慢,餘光落在了鄞都城中。濟藍河穿城而過,河道兩旁擠滿了小販。賣花的小姑娘坐在河邊的石頭上,占了個小小的位置,一手搖著蒲扇,一手擦著汗,目光鎖在來來往往的行人身上,小嘴巴張了又張,還是沒有發出點聲音。一旁賣涼席的小少年瞥她一眼,撩了撩有些散亂的頭發,咳了兩聲,衝著路過的大爺吆喝道:“大爺,買涼席嗎?夏日炎炎,怎能不用涼席呢……”大爺看了一眼,擺擺手走了。小姑娘怯生生地轉頭看他一眼,抿了抿嘴。


    少年聳了聳肩,絲毫不覺得尷尬,在青石板的縫中扯了根孤獨的小草含在嘴裏嚼著,念叨著:“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文縐縐的話被他流裏流氣地念出來,小姑娘覺得他很不正經,但是…


    少年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主動搭話問道:“你想說什麽?”


    小姑娘從花籃裏抽出一捧梔子花,那梔子花是她精心挑選修剪的,仔仔細細地綁成一束,白花綠葉交錯,煞是好看。她將花束遞過去,說道:“這個送給你,你可以告訴我你剛才在念什麽嗎?”


    少年接過花,眼睛亮了亮,表情正經了幾分,問道:“這是你自己綁的?”


    小姑娘避開少年的眼神,臉上的紅暈不知是因為炎熱還是因為害羞,她小聲道:“你隻管迴答我的問題。”


    少年輕笑,吐了口中的草莖,湊過去道:“這是《孟子》裏的一句話,意思是如果你正在經曆苦難,不要怕,這是老天要把重任交給你,在磨練和考驗你。”


    小姑娘看了看少年,身上的衣裳都是粗布麻衣,應該也是貧苦人,問道:“看你也不像讀書人,你去哪裏聽來的?”


    少年勾起嘴角:“書院後麵偷聽來的,那兒樹多,遮天蔽日的,涼快得很。我每天都去。”


    “那冬日呢?你也每天去嗎?”


    “去啊,就是冷,耳朵都被凍掉了,幸好我撿起來了。”


    小姑娘聽得一愣,特意看了看少年烏黑發絲下的耳朵,完好無缺的掛在腦袋兩邊,就知道他是在胡說,片刻後,又問道:“那老天會把什麽重任交給你呢?”


    少年幹脆往旁邊挪了兩步,坐在小姑娘旁邊,他看著遠處來往的人群,漫不經心地說:“誰知道呢?但是我相信,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任務。男兒誌在四方,我以後可是要入朝為官,造福社稷的。”


    脆脆的笑聲傳來,少年皺了眉頭,帶著怒氣道:“我是說真的。”


    小姑娘收了笑,用蒲扇給少年扇了扇風,說:“聽說能夠入朝為官的都是富貴人,你能靠賣涼席成為富貴人嗎?”


    少年說:“你知道薑國嗎?薑國的宰相以前也是賣蒲扇的。”他伸出兩根手指彈了彈小姑娘手中的蒲扇,“就是這種!”


    “啊?”小姑娘滿臉的不可置信,“真的嗎?”


    少年看著她瞪圓的眼睛和微張的嘴巴,忍不住彈了彈她腦門:“當然是真的,所以現在經曆的苦難,都是為了換取以後的圓滿……看哥哥幫你把花賣出去。”


    “嗯?”小姑娘看著他直直地看著不遠處,她也看過去,原來是幾個衣著華麗的公子搖著折扇走了過來。那些公子的衣裳都是綾羅錦衣,輕輕的,薄薄的,風一吹就能飄起來,像柳絮,像飛花。小姑娘眼巴巴地看著,喃喃道:“真好看啊,那衣裳怎麽能這麽白,就像我家鵝身上的最幹淨的那片毛。”


    少年看著她豔羨的目光,那尋尋常常的眼睛因為那一絲波瀾變得生動起來。他勾起嘴角,那弧度像是精心計算好的,多一分太過諂媚,少一分不夠熱情。他吆喝道:“幾位公子,買花嗎?”


    幾位公子談笑間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們,眼看就要錯身而過,少年一把提起那花籃,兩步跨過去擋在了他們跟前,朗聲道:“蟬鳴聲已至,秋風不時起。來日百花盡,何苦憶往昔?幾位公子都是風流人,可別錯過這夏日春光。”


    其中一位藍衣公子果然駐足,將手中的十二骨折扇一收,那扇麵上的水墨畫便看不見了。他看了看那花籃,雪白的梔子被一圈嬌豔的粉嫩薔薇簇擁著,錯落著幾株鳶尾葉,倒是十分好看。他問道:“這炎炎夏日,何來的春光?”


    聲音清潤如玉,猶如那綿綿春雨,帶著些涼意,絲絲縷縷地鑽進耳朵,初聽沁人心脾,再聽驚為天人。少年也愣了愣,半晌才道:“春光在這籃子裏,桃李爭豔。”


    “有意思,我買了。”藍衣公子掏出一錠碎銀子,道:“不用找了,畢竟春光難尋。”


    少年笑:“多謝公子。”


    小姑娘再次目瞪口呆地看著少年,少年將銀子遞給她道:“籃子被提走了,不過,也不虧。”


    小姑娘看著掌心的銀子,這還是她第一次見著銀子,她收攏五指,握得很緊,掌心傳來些痛意,她才鬆開,好奇道:“他們全部都買了?他們為什麽會買?”


    少年一邊卷著涼席一邊說:“這些貴公子就喜歡這樣的調調,附庸風雅。不過,方才那位公子,或許隻是好心,不忍我太難堪。”


    那扇子上的畫不是凡物。


    小姑娘若有所思:“所以賣東西,要看人說話,是這個意思嗎?”


    “是。”少年卷好涼席,背在背上,說,“該迴去了。”


    太陽西沉,夜幕將至,街上的人越發多了起來。鄞都沒有嚴格的宵禁,亥時以後才會有皇城軍巡邏,集市才開始慢慢散去,隻有城東的夜市掩埋在一片黑中,繼續交易。


    小姑娘把花賣完了,也該迴去了,不過她想買個禮物贈給少年。少年已經走了一段距離,小姑娘跟上去,問道:“你這麽早就迴去了?”


    少年道:“最近得了幾本書,還沒讀完呢。”


    “那你明天還來嗎?”小姑娘追問。


    “嗯,還來。”


    “那行,明天見。”小姑娘停下腳步,沒有再跟,而是轉身沿著濟藍河四處尋覓著。


    她停在一個巷子口,一個老大爺赤著腳坐在石階上,衣裳鬆鬆垮垮地穿著,甚是隨意,麵前是一堆亂七八糟的新舊不一的書籍。


    他看到小姑娘尋找的眼神,笑嗬嗬問道:“小姑娘想買什麽書?”


    小姑娘著實不懂,她沒有看過書,也不識字,躊躇了一會兒,她說:“我想買一本很厲害的書。”


    老大爺見小姑娘純真可愛的模樣,在那堆書中翻了翻,翻出一本泛黃的皺巴巴的書遞給她:“這本,這本厲害。”


    “有多厲害?”小姑娘問題總是很多。


    “厲害非常,讀了這本書,可以當大英雄。”老大爺義正辭嚴。


    小姑娘聞言,泛起喜色:“那我就要這本。”她小心翼翼地將那碎銀子拿出來。


    小姑娘將書和剩餘的錢放進懷裏,滿心歡喜地擠進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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