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思的手機開了擴音。


    一聲‘恩師’,全場都聽見了。


    那並不是一道簡單的稱謂,而是飽含強烈的個人情感的唿喚。


    這一聲唿喚,猶如一道霹靂,一下子映照出蒼茫茫的雪亮,令遊船畫舫、酒店天台上的兩撥人,俱是心神一震!


    雨勢愈發猛烈。


    內城河麵波瀾滾滾。


    酒店天台蕭風瑟瑟。


    被眾人簇擁著的鄭易平手機屏幕尚且亮著。


    雨水順著他高挺的鼻梁縷縷墜滑,滴落至他的深色西裝的衣領內,形成更深色調的斑痕。


    他剛結束與吳副市長的通話,臉上的得意之色尚未褪去,彈冠相慶的喜悅之情還未抽離。


    可那張經過歲月修飾卻仍不減雄姿威武的麵龐,同時也籠罩著霾般的陰影。


    另一側。


    紀冷明也立在風雨飄搖之中。


    弧線完美的下顎不斷有水珠一顆顆瀝下。


    如玉的肌膚調和出白皙與蒼冷,遠遠看上去,恍惚一尊不含人間煙火的神塑。


    他鴉羽般的長睫閃了閃,眸光定格在手中的通訊工具上。


    接著,囅然一笑。


    老實說,高龍聞的出現,並不在他的計劃裏。


    但老天爺又是公道的,它會在恰當的時機告訴你,什麽叫作‘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高大哥,你真的那麽想幫我嗎?”


    簡單的問句,同時讓電話裏外兩撥人緊張的屏住了唿吸。


    高龍聞沒有絲毫猶豫:“隻要你開口,刀山火海我都敢闖!”


    紀冷明陡然放出高聲。


    清朗朗的音色融入九萬裏長風,扶搖直上浩瀚與蒼穹。


    “好!”


    這一聲‘好’,令吳副市長心髒一抖,叫鄭易平握攥的拳頭橫布青筋。


    他接著說:“我確實開槍打人了,廢了鄭易平一條腿。”


    “鄭易平不想我好過,於是拿權勢和地位,誘惑吳副市長指揮公檢法三大機關前來捉我。”


    “高大哥,既然你開口了,那麽,我也就不推辭了。”


    “攔住吳副市長,阻止他聯絡武警中隊,不讓其支援鄭易平及其勢力團夥。”


    “能做得到嗎?!”


    高龍聞激動的捶案而起。


    他手勁兒很大,拍得整張桌子和鍋碗瓢盆全部都在嘩啦啦不停的抖動。


    男聲斬釘截鐵,鏗鏘有力。


    “能!”


    “老子就是拚了命,也絕不讓姓吳的踏出船艙一步!”


    高龍聞的毅然決然的應答,散播進每個聽者的耳朵裏。


    吳副市長正站在高龍聞對麵,聽見他說出這麽不留情麵的話,臉色一下子變得極為難看。


    他大聲的嗬斥道:“高先生!”


    “你是個有文化有頭腦的人,國家司法不容侵犯!”


    “你阻止我,是在助紂為虐!”


    高龍聞壓根不理會對方的咆哮,快速走到吳副市長麵前。


    他身材高大,幾乎比吳副市長高出一個頭,疾馳而來的身影在吳副市長周身投映下一片昏暗。


    旋即,當著全場所有人的麵,強勢的奪走對方的手機。


    對方定然不願讓高龍聞如願。


    吳副雙手不斷爭奪之際,更是氣急敗壞的發出怒吼。


    “高龍聞,你這麽做,是公然與國家行政對抗!”


    “別忘了我還是公安局長!”


    “我現在要去救人,你在阻撓執法,信不信我治你個妨礙公務之罪!”


    高龍聞喝了點酒,唿哧而出的酒氣彌漫在空中。


    他頂著對方洶湧不定的憤懣的目光,厲聲道:“你哪裏去救人了?分明搞私相授受去了!你以為你在貨艙裏的話我們沒聽見?當我們全是聾子和傻子嗎!”


    眼見壓根壓製不住高龍聞,吳副市長隻好向他帶過來的幾名心腹求助。


    幾名仰望體製吃飯的人正要有所動作。


    卻不料——


    “我看你們誰敢動!”


    一直沒吭聲的杜青林劍眉挑動。


    他難得的一掃慵懶與隨性,眉目倏地張狂凜冽,一張素白的俊臉沉入密密麻麻的雪陣。


    他穿了套白色的西裝。


    燈火輝映,那一襲白身,紛紛揚揚起冷暗的沙金色。


    恍若一輪料峭時節、高掛半空的寒厲勇猛的月亮!


    杜青林揮揮手。


    他帶來的秘書會意,即刻將船艙所有進出口的門關了。


    幽閉的空間裏,矜貴的青年在眾目昭彰下起身,繼而頂著所有的猜忌、驚怕、竊歎、慌憂......然後走向高龍聞。


    他拿起那隻與紀冷明還在繼續通話的手機。


    口氣與過往的荒誕不羈完全不同。


    那是難得一見的端正肅殺!


    “紀冷明,我不曉得你在搞什麽鬼,但我信你,信你的人格,信你的追求,信你的宏願與抱負!”


    “吳副市長的事兒我和高龍聞一起處理,你無論想幹什麽,盡管放心大膽的去搞!”


    “但是,紀冷明,你也給我記住了!”


    “我盡管不太理解你的‘道’。”


    “但就衝你放棄壟斷雲計算市場,放棄躺著掙錢,而花大精力去產業部署與別國有幾十年差距的微電子領域,便不妨礙我佩服你、敬重你!”


    “你有兄弟,有朋友,有夥伴,有戰友,你不是一個人!”


    “聽明白了嗎!”


    紀冷明聽得出那是杜青林的聲音。


    他在沉默中把對方的話聽完。


    他倒也沒猜到,杜青林居然和高龍聞在一起。


    而且居然這麽力挺他。


    還十分毀人設的慷慨陳詞的說出如此一番話來!


    這位杜先生說,他不是一個人。


    嗯......怎好端端的,還罵起人來了?


    當然。


    紀冷明對杜青林的個人行為,是真誠的感到喜悅的。


    他喜悅的,並非僅僅那句‘兄弟、朋友、夥伴、戰友’。


    更多的,是看到了未來和希望!


    紀冷明深刻的知道一個道理。


    鄭易平作為個人,他是平民。


    但作為地主階級,則要消滅。


    因為地主階級,代表的是反動的生產關係。


    若不從根本上打倒他,很多人的被束縛的生產力,將無法得到有效釋放。


    殺掉‘平民鄭易平’很容易,一粒子彈,便可解決問題。


    可要殺掉‘地主鄭易平’,一粒子彈卻是不行的。


    而這世上,尚有千千萬萬個‘鄭易平’,他們在意識到形勢不對時,會抱團取暖,會不擇手段的去禍害對立的力量。


    這是零和博弈。


    要麽他死,要麽我亡!


    而底層想要生存環境有所變革,國家想要迎來新的昌盛,新的生產關係想要取代舊的生產關係,一定離不開全社會來自各個階層的人的廣泛參與。


    孤立的發動部分人,其結果,隻會是誕生幾道敢於與命運叫板的呐喊聲,卻永遠無法形成照破山河萬朵的璀璨的星光!


    溫婉、高龍聞、杜青林、王思思......他們手握極大的物力與財力,他們的能量不容小覷。


    同時,他們是願意自我改變的一群人。


    哪怕他們並不理解紀冷明的所謂的‘道’,卻依然選擇支持他。


    團結勞苦底層,影響搖擺中層,打擊頑固高層。


    隻有上、中、下三位一體,才能真正的....迎接曙光!


    紀冷明腦子想了很多很多,但又像什麽也沒想。


    他的嗓音清清淡淡,仿佛漫天風雨裏隨處飄蕩的漠漠寒煙。


    他問:“想好後果了嗎?幫我的後果!”


    杜青林語氣很是不屑:“不就一個副市長麽!”


    “我有錢,高龍聞有技術,國家有戰略規劃,這幫當官的想要完成國家任務,必然繞不開我們!”


    “我怕個錘子!”


    紀冷明大概猜到了這一迴答。


    杜青林和高龍聞,不可能無緣無故出現在一位副市長的飯局上。


    但他要的答案不是這個。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


    “我這麽問吧,我開槍打了鄭易平,知道鄭易平是誰嗎?”


    杜青林之前已然知曉紀冷明和鄭易平間的矛盾。


    卻不曾想,兩人的關係惡化的如此之快。


    “鄭老板名氣挺大的,自然是聽過的。”


    紀冷明:“嗯,那你知道鄭老板的後台是誰嗎?”


    杜青林瞬間有了不祥的預感。


    紀冷明繼續說:“我不拒絕高大哥的幫助,是因為他是技術人員,牽頭多項保密等級較高的研究,是國家戰略儲備人才,旁人輕易動他不得。”


    “而你不同,你是商人,是生意人,一些人想為難你,那太容易了。”


    “所以,想好後果了嗎?幫我的後果!”


    杜青林畢竟不同於溫婉。


    溫婉想得到他,她對他有極深的需求,以及無法割舍的欲望。


    所以,紀冷明可以把她往自己想要的某條路上引導。


    但杜青林幫他,純粹出於哥們義氣。


    他需要坦坦蕩蕩的陳明其中的利害關係,然後讓對方去選擇。


    他不能為一己之私,害了對方。


    杜青林緘默了好一會兒。


    足足有五秒鍾。


    他長長的歎了口氣。


    鄭重的語調,表明他的決定。


    “紀冷明,我幫你,真的因為把你當弟弟來看!”


    “誰家弟弟出了事,還瞻前顧後的?”


    “所以,哪怕鄭老板有多麽牛逼轟轟的後台,我依然做不到坐視不理!”


    旋即,他反問。


    “再說了,我不認為你是個會妥協的人。”


    “在我眼裏,紀冷明永遠運籌帷幄、迎難而上。”


    “你真的會任由鄭老板背後的神秘力量搞我,不來幫我?”


    紀冷明肯定不可能讓身邊的人受到傷害。


    鄭易平、趙虎這條腐爛的藤蔓,必須一起連根拔除。


    好在,這一天,已經不遠了!


    “行,既然你不怕,那我也不必多說什麽了。”


    “吳副市長交給你了。”


    “至於鄭易平......”


    紀冷明猝然抬頭。


    身上積深積厚的氣勢,與殘酷濫虐的暴雨一起暴動。


    他眼底的溫情徹底抹去。


    黏漉濕潮的發絲下,是一雙勾著天地雷火的眼睛。


    “鄭易平,聽到了嗎?”


    “不會有人來救援你了!”


    “你,認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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