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先解下背負在身後的包袱,從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瓦罐。


    那是一個骨灰罐兒。


    雙手捧著骨灰罐兒,楊先用清脆脆的童聲說道:“遵照先父意願,他的骨灰分成兩份,一份留在巴山,這一份送給你……先父說史環妹子知道如何處理。”


    楊瘋子是阿布卡,是先遣小隊的一員,這些都不過是後來附加給他的身份罷了,他的本質依舊是揚州軍的戰兵。


    他是從揚州軍出去,就算他的人不能迴來,但他的骨灰卻迴來了。


    早在幾十年前,揚州軍就已不複存在,而是並入了大旗軍,作為揚州軍的最後一名戰士,楊瘋子用這種形式實現了最終的迴歸。


    奮戰一生,從不曾輟,隻不過形式不同罷了。


    “先父要我告訴史環妹子一句話……”


    “什麽話?”


    “我從不後悔。”


    聽到這句話,史環頓時淚如雨下,雙手捧著那個小小的骨灰罐子喃喃的念叨著:“楊大哥……我的楊大哥啊,我早就知道的,我早就知道的……”


    楊先什麽話都沒有說,隻是看著史環。


    史環瞬間明白過來,好像瘋了一樣返身迴屋,大聲嚎哭著不停的翻箱倒櫃,很快就找到了一件東西。


    那是一麵紅色的三角小旗,旗麵上早已經被炮火和箭矢打的千瘡百孔,隱隱還能看到一片片的深褐色殘留,那是多年前勇士的鮮血浸染過的痕跡。


    江北先遣軍的戰旗。


    楊瘋子曾經打著這麵旗幟苦戰多年,最終卻被史環剝奪,收迴了這麵旗幟。


    將早已陳舊破敗不堪的紅色三角小旗鄭重的捧到楊先麵前,小旗上不僅用英雄血,還有史環的熱淚:“這是屬於楊大哥的東西,應該由你帶迴去……”


    楊先收起了那麵斑駁的小小旗幟,折疊的整整齊齊收藏在貼身處,然後就頭也不迴的離開了,甚至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有說。


    她就這麽走了。


    史環甚至沒有挽留,因為她知道這個小女孩早已不屬於揚州,也不屬於揚州軍了。隻有她的父親才屬於早已不複存在的揚州軍。


    數日之後,楊瘋子的骨灰被史環安葬在梅花嶺上,就在史可法的衣冠塚之側,卻沒有樹碑,僅僅隻是堆起了一個小小的墳頭……


    楊瘋子的另一半骨灰則永遠的留在小巴山上,準備等到浮屠塔修建完成之後作為聖物永遠的享受後世香火供奉……


    在史環送別楊大哥的同時,李吳山也送別了自己的老戰友劉三房。


    在大旗莊民團時代,劉三房是總教官,在更多的時候,他的職務則是後勤軍需總官。這個劉三房從來就沒有顯赫的功績,更沒有值得誇耀的殲敵數字,但卻事實上參與了幾乎每一場戰爭,絕對是大旗軍中的元老,人緣非常的好。


    劉三房這個人既不英明也不神武,屬於扔到人堆裏就會消失不見的那種角色,從不張揚也不居功,一直都在默默無聞的充當著幕後英雄的角色。


    僅僅隻比李吳山年長六歲的劉三房就這麽走了,就好像他活著的時候那樣,他死的很平靜也很……默默無聞。


    素來身體還算健壯的劉三房並沒有什麽病情,人們甚至沒有想到他會死,僅僅隻是一夜之間就撒手人寰天人永隔了,沒有留下任何遺言或者是遺願,就這麽悄無聲息的走了。


    在這個寒冷的冬天裏,大旗軍將星隕落,先是昔日的中路軍總指揮李紹因病而亡,緊接著就是在海外苦戰二十年的超級戰鬥英雄韋無病壽終正寢,劉三房已經是第三個了。


    百日之內,連連折損三員大將,全都不是戰死沙場,而是死於終老。


    時間,才是所有生命最大的敵人,無論是英雄還是豪傑,都會死去,都會消亡。


    縱是千年鐵門檻,終究一個土饅頭,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生常態,似乎也不必太過於傷心。


    人終有一死,李吳山並不怕死,但他卻必須盡可能的抓緊時間。


    “劉三房劉總官隻比我大六歲,說話之間就沒了。我真的擔心……擔心啊……”李吳山無奈的苦笑著:“你應該不會笑話我吧?”


    金雀兒笑道:“老爺是何等的英雄豪傑,當然是不怕死的,隻是在擔心這一身的學識無法流傳下去而已。”


    金雀兒的這句話,說中了李吳山的痛處。


    他這一身的本身,超越曆史的見識和學問,不論是人文社會還是自然知識,都具有極其先進的前瞻性,若是不能流傳後世的話,後世人就一定會走很多彎路。


    他在盡可能的抓緊時間,將腦海中的所有知識都說出來,由金雀兒進行筆錄、整理、匯總,編纂成冊交給學生們去學習。


    “上次咱們說到哪裏了?”


    “老爺說到了內燃機的工作原理……隻是婢子還不怎麽明白……”


    “你不需要懂那麽多,先記錄下來,隨著技術的發展總會有人看明白的,希望我留下的這些個學識能對後世人有所幫助。今天咱們就說說內燃機的具體應用……”


    李吳山很隨意的說著,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毫無章法且又淩亂不堪。就算是聰慧如同金雀兒,李吳山所說起的這些個東西,絕大部分都不懂。


    正如李吳山所說的那樣,懂不懂不要緊,一定要先記錄下來,然後再慢慢的整理匯總,一定要把這些知識留給後世人作為重要的參考,隨著技術的逐漸進步,總會有人看懂……


    不知不覺之間,已是紅日西斜的傍晚時分。


    就在李吳山和金雀兒準備休息一下的時候,貼身的侍從從外麵進來,手裏捧著一本書。


    書名是《忠勇公本紀》。


    看到這本書,李吳山的心中頓時一緊。


    這是路恭行給他寫的個人傳記,按照傳統,隻要李吳山不死,這本書就不會首尾,以路恭行的嚴謹態度,必然會忠實而又可觀的記錄忠勇公李吳山的生平。


    但是,李吳山還好好的呢,這本書就送過來了。


    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忠勇公本紀》已經寫不下去了。


    唯一的解釋就是:這本書的作者路恭行已經……


    “路恭行路大人已於上個月的二十八駕鶴西去,整理其遺物之時發現了這步未競之作,還有路大人的一封遺書,是寫給大帥的。這才托人送了過來……”


    聽聞這個噩耗,李吳山忍不住的百感交集。


    作為大旗軍的創始人之一,路恭行的個人品行與操守無可指摘,絕對是個非常合格的監軍,而且和李吳山的私交甚厚。完全就是因為政治上的原因,李吳山才不得不把他排擠出去。


    路恭行絕對是個君子,而且是那種經典的儒家傳統意義上的君子,但他的理念卻和李吳山相差甚遠,這也當初不得不把他作為政治犧牲品的重要原因。


    無論以前路恭行和李吳山有過什麽樣的交集,現如今都已成了過眼的煙雲。


    打開路恭行的遺書,熟悉的筆跡頓時躍入眼簾:


    “……今日胸悶,頭疼欲裂,自知時不久矣。恭行無家無室無子無孫,唯一書生爾。心無他念,不惜自身,臨別之言善亦。李帥詳明之……”


    最近我的身體非常不好,估計活不了多久了。我沒有妻子兒女,不過是個窮書生,沒有什麽身前身後的想法,也不在乎個人的利益得失,在永別之際有幾句話你李吳山一定要好好的聽我念叨念叨


    “……恭行本是青蠅,因緣際會附與李帥之尾,成大旗偉業,不辜此生成為一快,幸哉!”


    我路恭行從來就不是什麽大人物,也沒有多大的本事,隻不過是因為巧合的緣故和你李吳山合作,這才有了後來的大旗軍和一番英雄壯舉,在大旗軍的日子裏,是我這一輩子最值得驕傲的事情,也是我最大的幸運。


    “……匡扶社稷之功可有昭日月,私黜朝廷之過自有後人評說……”


    你李吳山的功勞大家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但你絕非完人,你的過錯和功勞一樣突出。尤其是私自廢黜了朝廷和皇帝這個事情,尤其讓路恭行耿耿於懷。作為一個傳統的儒生,李吳山把皇帝變成了擺設,這個行為讓他無法接受。但是從目前的局勢來看,很難說這事就是一個絕對的錯誤。所以,李吳山的功過是非也就隻能留給後人評說了。


    “……兵起大旗莊,複日月而匡天下,此為人臣本分。然窮兵黷武者吾深惡之,須知好戰必亡,逞一時疆域之強者,始蒙元而無後乎?”


    你李吳山的生平我路恭行最清楚不過了,自從你在大旗莊興兵開始,一路披荊斬棘光複了大明朝,這確實是一樁了不起的壯舉,但你李吳山卻不能因此居功自傲,因為那是你身為臣子的本分,是你的職責和使命,是你本就應該做的份內之事。但是,你卻沒有及時收手,而是征戰四方,這是我最不喜歡的一點,因為曆史上象你這樣的好戰分子從來就沒有什麽好下場。你滅亡了那麽多的國家,攻占了那麽多的疆土,看起來確實無比強大,但你別忘了蒙元的前車之鑒呐。


    你走的這條路子,分明就是蒙古人曾經走過的老路。隻不過當年的蒙古人倚仗的騎射之功,而你李吳山憑借的是火器之利,本質上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分別。


    “……如蒙元者,崩之。如大旗軍者,必崩之。李帥之在一日,或尚可控,操天下於股掌之間。然無百日之花無百歲之人,李帥殂後,天下何如?”


    當年的蒙古帝國是怎麽崩潰的?想必你李吳山比我更清楚。或許你李吳山真的可以牢牢地控製著整個大旗軍體係,將這三萬裏河山死死的控製在手心裏。但人總是會死的,你死了之後,這個局麵還能維持下去嗎?到時候會出現什麽樣的情形,以你李吳山的高瞻遠矚,應該早就想到了吧?


    路恭行的這封遺書,對於李吳山的指責頗多,這完全符合路恭行的風格,很是有點警醒的味道在這裏。


    在這封遺書的最後,路恭行又著重提到了那本沒有寫完的《忠勇公本紀》:“李帥握強兵而不篡,延大明國祚,未曾讓恭行睹天下分崩之局,幸甚。此文恭行未競,唯願李帥好自續之……”


    你李吳山擁有那麽強大的實力,卻始終沒有篡奪大明朝的江山,沒有再次弄出天下大亂的局麵,至少我在的有生之年沒有看到那樣的崩壞局勢,這是你的好處。這篇《忠勇公本紀》我已經無法完成了,希望你自己好好的寫完吧。


    自己給自己寫史,少不了掩飾過錯誇大功績之詞,但路恭行卻深深的知道李吳山不是那種人,他一定會象自己一樣可觀公正的記錄自己的生平,而不會刻意的抑過揚功。


    這點胸襟李吳山還是有的。


    讓李吳山續完記錄他自己生平的這部史書,其實就是要他為曆史負責,分明就暗含著“好自為之”的意思。


    “這個老路啊……”李吳山微微的搖著頭,憋了好半天最終才說出一句話來:“還是以前的那個老路,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無論是身在高位,還是居於清貧,路恭行依舊是原本的那個路恭行,他的思想他對待事務的看法,依舊是傳統式的,充滿了老派儒生的孤傲和迂腐。有些話他說的很對,有些話卻似是而非,那完全就是他並沒有完全接受這個正在經曆劇變的世界,始終活在自己的思想當中。


    不管怎麽說,作為一個昔日的和作者,一個從前的戰友和夥伴,至少從個人角度上看,老路實現了他的人生包袱,雖然遠遠談不上完美,卻也可以算是死而無憾了。


    不論李吳山是不是認同老路的這封遺書,至少有一點引起了李吳山的重視:天下何如!


    你李吳山活著一天,就可以牢牢的控製著天下大勢,但是你死了之後呢,這天下會成個什麽樣子?你有沒有安排好自己的身後事?


    這也正是李吳山的隱憂。


    李吳山這一生,可謂精彩紛呈,用一句世之豪傑來形容絕對不算過分。


    破偽清複大明,千秋功業斑斑如鐵,王天下而臣諸侯,也曾讓乾坤逆轉,也曾讓江河倒流。無論權勢還是韜略,或者是對於這個三萬裏河山的影響力,若是李吳山自認是第二,就沒有誰敢認這個第一。


    但也就是僅僅如此罷了。


    什麽樣的英雄豪傑都不是歲月的對手。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使人間見白頭,這才是最大的無奈。


    李吳山已經六十多歲了,早已是兩鬢染霜的年紀,應該考慮一下身後事了。


    他死了之後,這個天下會成為什麽樣子,這才是當務之急,是最需要考慮的問題。


    李吳山一直在尋找自己的接班人。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眼前這個金雀兒就是他刻意培養出來的接班人,但金雀兒繼承的是李吳山的學識而不是權勢。


    按照傳統的思維,李吳山就應該把一切都交給自己的兒子李少平,父死子繼從來就是最天然的傳承方式,而且李少平確實被自己手下的那些軍官們當做是“少主”,被當成了大旗軍未來的主宰之人。


    但李吳山卻知道自己的兒子絕對不適合成為自己的繼任者。


    一來是因為李少平沒有足夠的韜略和功績,根本不足以服眾。再者還是因為李少平確確實實不是領袖的那塊材料,他反而更有可能成為一名出色的工匠。


    按照後世人的說法,李少平天然就應該成為工程師,機械方麵的工程師。


    這小子自有就酷愛機械,一直都在朝著這個方麵發展,並且取得了非常優異的成績:他發明了一套減速裝置,可以更加便捷的控製蒸汽機的功率輸出。


    李少平或許會成為大明版的機械之父,但卻絕不可能成為政治人物,至少李吳山還沒有看到這種可能。


    其實,現在的大旗軍並不是特別需要一個具體的領袖。尤其是在軍校體係之內,連李吳山本人的作用都極度的淡話了,徹底淪為一個先行者,成為精神偶像式的人物了。


    軍校體係早已完成了自我閉合,成為一個可以自洽的係統,雖然李吳山依舊可以施加很大的影響力,但是就算是沒有了他李吳山,整個軍校體係依舊可以自由運轉。


    從一開始軍校成立的時候,就不需要個核心,軍校裏邊就沒有核心,或者說每一個軍校生都是一個獨立的核心。


    開創了軍校並且讓軍校可以自行運轉之後,有沒有李吳山這個人早就不那麽重要了。


    反而是原本那個舊有的大旗軍,更需要李吳山這個人。


    李吳山就是大旗軍,大旗軍就是李吳山,二者早已融為一體了。


    昔日那些老牌的大旗軍將士,已在逐漸凋零,隨著時間的延續,李吳山他們這一批人必然會消散的幹幹淨淨。


    老兵不會死,隻是漸凋零。


    除了李吳山之外,大旗軍嚴重缺少一個靈魂式的人物,一個可以做為李吳山的繼任者而存在的第二領導者。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哪天我象劉三房那樣突然就死掉了,你覺得有誰能夠成為我的繼任者,繼續統領大旗軍呢?”


    金雀兒的迴答果斷萬分:“沒有,沒有那樣的一個人,若是沒有了老爺,誰也無法繼續領導大旗軍,誰也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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