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


    以前的時候,楚華文夫妻之間還可以說是聚少而離多,最近這些年來,幾乎已經是天各一方不通音訊了,連家裏的門子都不認得她。


    夫妻相見,自然有滿肚子的話要說,但夫人的神態卻顯得有些冷漠,她什麽話都沒有說,直接掏出一封書信。


    這是李吳山給楚華文的信。


    作為大旗軍體係當中的一員,楚華文對於書信上的內容很不理解:“以大帥之才幹,求一個安居樂業國泰民安應不是什麽難事,為什麽一定要四處用兵呢?”


    對於李吳山的本事,楚華文是一百個服氣,無論是運籌帷幄決勝千裏還是對於天下大勢的把握,簡直登峰造極出神入化。在大視野大局觀這個層麵上,李吳山若是自認第二,就沒有誰敢認那個第一。


    但是,眼下這個形勢,實在不應該反動戰爭啊。


    天下初定,正是於民休養生息之時,不出十年必然就是一個萬民安居樂業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但是,李吳山卻在瘋狂擴充軍備,已經把進攻的矛頭指向了所有能夠指向的地方。


    書信上已經說的很明白了,不僅要異域遠征,還要跨海作戰,攻擊視野範圍之內的一切目標,這是整個大旗軍的使命,不可推卸的使命。


    楚華文就弄不明白了: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不好嗎?為什麽一定要打仗?


    夫人的神態依舊冷漠,就好像是一個陌生人:“這是為了將來。”


    將來?一個什麽樣的將來?


    “天下各族,無不為求存而爭,力強者存力弱者滅,這是天道。若我族不在強盛之時滅亡他族,必然會在衰落之際被他族所滅,所以,必須趁著我族強盛之際,消滅一切可以消滅的對手和潛在對手!”


    夫人的這句話說的平靜而又淡然,不帶絲毫的感**彩,聽在楚華文的耳中卻仿佛晴天霹靂旱地驚雷。


    他很清楚的知道這到底意味著什麽。


    那就是不可想象的戰爭!


    作為當時雄才大略第一人,難道李吳山就沒有看到戰爭背後的代價嗎?


    無論大旗軍多麽能打,都無法支撐這樣的戰爭,到時候必然就是兵連禍結民不聊生,不僅剛剛積攢起來的這點國力要被消耗一空,還要承受幾乎不可承受的代價。


    無論他李吳山再怎麽厲害,總不能打遍全天下吧?


    “我不知道大帥能不能打遍天下,但我知道大帥絕對比當年的鐵木真更強。”


    雖然這話沒有任何殺伐之氣,但卻比“征戰四方”之類的話語更具震撼力句,楚華文當即就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當年的黃金家族曾經以騎射之力滅國百餘拓地萬裏,李吳山絕對比他們更強,到時候會出現什麽樣的情形這還用說嗎?


    “蒙古帝國武力強盛,雖然能逞一時疆域之快,又落了什麽好下場了?”楚華文的聲音在顫抖:“以大帥之眼光,應該早就看到了戰爭的害處,為何還要一意孤行?”


    “連你都能看到的情形,你以為大帥看不到嗎?”夫人楚劉氏說道:“你以為自己比大帥看的更遠?”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楚華文給自己辯解了一句:“我隻是不明白,大帥明明知道戰爭的代價如此沉重,為什麽還要執意發動戰爭。”


    “為了我族之長興,有些代價必須承受。”


    我族長興,這是軍校生的口吻啊。


    楚華文再一次感到站在自己麵前的就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陌生人,而不是自己的夫人:“就算如此,又怎能頻繁戰爭?天覆地載如此之大,要打到什麽時候?”


    “所以,我們的戰爭一定要猛烈,集我們這一兩代人的力量,消滅一切對手,唯有如此才能給後世子孫留下一個安心發展的空間。”


    為了戰爭,就需要集合一兩代人的力量,如此沉重的話題,卻被夫人輕飄飄的說出來。那是一兩代人呀,不是一兩個人!


    “你已經掉隊了。”楚劉氏很不客氣的說道:“你已經無法理解我們的想法,你越來越像是一個朝廷官員,而不是民族的戰士。怪不得大帥會對你失望,連我都對你失望了。你比我想象中還要軟弱……”


    軟弱?


    這就是自己在妻子心目當中的形象?


    楚華文楚相公,隻身擎旗闖宮奪嫡,親手底定了大明朝在江南的這半壁江山,以書生之身去到敵我不明的軍營之中,勸說黃得功歸順,這份膽氣和魄力……恐怕也就隻有眼前這個女人才有資格說他“軟弱”了吧?


    “江南不能有反戰的聲音,這是大帥的命令!也是我們的需要!”


    張口閉口就是“我們”,分明已經把楚華文當成了“我們”之外的外人。


    “天下稍安,人心思定,無論是在朝堂還是在市井之間,總有很多人不願意打仗,我又有什麽辦法?難道我還能堵住天下人的嘴巴不成?”


    “你本就是我們的喉舌,就應該為我們鼓吹,隻要你想辦法反反複複的鼓吹戰爭,總能夠蓋過反戰的聲音。”


    楚華文已經無語了。


    “當此緊要關頭,絕不可有絲毫的婦人之仁,為求一時之苟且安穩,就是斷送了我族之將來。當此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當中,我族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做好戰爭準備。”夫人楚劉氏毫不客氣的說道:“如果你做不到,我們會想辦法讓別人去做,你明白我這句話的意思嗎?”


    “我明白。”


    “我希望你真的明白自己的使命,而不是僅僅隻做一個兩袖清風的官僚。但使我族長興,個人的生死榮辱不值一提,我希望你能做到這一點……”


    “我盡力吧。”


    “不是盡力,而是一定做到。”夫人楚劉氏說的非常果斷,就好像是在下命令似的:“北邊已經打敗了羅刹鬼,用不了多久羅刹鬼就要遣使和談了,大帥希望你能作為朝廷的代表去和羅刹鬼談判……”


    “份內之事。”


    “到時候,你一定要竭盡所能的為我族爭取利益,為了這個目標,可以不擇手段,你明白嗎?”


    “明白!”


    “但願你真的明白了!”


    說完這句話之後,楚劉氏轉身就走,竟然沒有絲毫要留下來的意思。


    楚華文知道夫人素來瞧不起他,想要張口挽留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夫人起身而去。


    眼看著夫人走動了門口,楚劉氏卻又轉過身來,楚華文頓時心中大喜,以為是夫人迴心轉意了,趕緊迎了過去。


    婦人的臉色已沒有那麽冷漠了,現出了一絲很明顯的溫情,終於讓楚華文感到夫人還是夫人,而不是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


    “這麽多年過去了,早已時過境遷物是而人非。”夫人楚劉氏說道:“時至今日,你的身邊連個女人都沒有,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應該為後代香煙想一想了。”


    楚華文曾經有一個完整的家,父母妻子俱全,卻因為清廷之殘暴,父母和孩子全都慘死於故鄉,隻剩下他們夫妻二人生還下來。因為當年的種種,現在這一對夫妻雖然還是在一個體係之內,其實早已形同陌路了。


    “你不理解我們的想法,我不怪你,因為你和我早就不是一種人了。”夫人楚劉氏說的非常平靜:“找個女人吧,隨便什麽樣的女人我都不會在意,好歹也要延續血脈不是嘛?至於我……你就當我早就死了吧……”


    原以為夫人是迴心轉意了,想不到卻是這樣的一番言語。


    聽了這番話,楚華文如遭雷擊,呆了好半天才終於發出一聲長歎:“你……那你……夫人……你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你不也照樣是孑然一身了麽?”


    “我早已已身許國,早就沒有家的想法了。你……保重吧。”


    說完這句話之後,楚劉氏竟然朝著楚華文打了一個軍禮,然後就頭也不迴的離去了。


    一句保重之後,夫妻情分至此而終!


    與此同時,在南京城的禁宮之內,長平公主正在擬定今歲科考的第一場考試的題目。


    自古以來,科舉就是國家大事。按說新皇登基之後,就應該開一次恩科,完全是出於政治的原因,恩科沒有開起來,而是推到了今年,以例行考試的形式進行。


    按照以往的慣例,第一場肯定要考“史論”,而這場考試應該有五個題目,這都是以前的老慣例了,隻要按部就班的進行就行。


    按說考試選題這種事情,應該有皇帝本人親自出題,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為了保密,畢竟有複隆朝的考場舞弊案的前車之鑒,這種事千萬馬虎不得。


    但皇帝似乎對此毫無興趣,而是把這項很重要的工作直接推給了長平公主。


    長平公主深知此事關係重大,所以非常謹慎,總共列出了二十道題目,交給皇帝讓他從中選出五道考試題目。


    皇帝很隨意的看了看那二十道題目,順手就交給了身旁的陳茂:“陳教官你看看,選那些比較好?”


    “這……”陳茂並沒有接過那張紙,而是很小心的說道:“以我的身份,不應該看這些東西,若是泄露了題目,到時候可就說不清楚了。”


    皇帝直接把備選題目交給陳茂去看,並且讓他做出選擇,這樣確實不合適,長平公主甚至想要出言阻止,卻又覺得那樣做會讓陳茂產生一種“不被信任”的感覺……


    好在陳茂知道進退,根本就沒有看這些備選的題目。


    在這個問題上,皇帝對於陳茂有著足夠的信賴,毫不在意的說道:“沒有誰比我更清楚陳教官是什麽樣的人了,若是連你都信不過,這天底下恐怕就真的沒有誰能讓我放心的了。我對這種事情真的不在行,陳教官你就幫著皇姊參詳一下吧。”


    “是。”


    陳茂結果那張紙,隻掃了一眼馬上就開口說道:“我建議把最後一題確定下來……”


    這道題目是:北宋聯金圖燕雲,南宋結蒙以攻金,嚐論之!


    這是一道論述題,說的是宋朝之事。


    為了攻打遼國這個宿敵,北宋聯合了金國,最終卻被金國覆滅。到了南宋的時候,為了滅亡金國,又聯合了蒙古,南宋最終卻被蒙古給滅掉了。以這兩段曆史為依據進行一番論述!


    “為何先確定這道題?”長平公主問道。


    陳茂微微躬身,朝著長平公主行了一禮,然後才侃侃而談:“所謂史論著,無非就是以史為鏡的意思,講究的就是借古而鑒今。內政外交之種種不過是細枝末節,需有大視野大格局,知前因而知後果,這道題目就很好的涵蓋了這層意思,建議殿下參考之……”


    “好,那的先定下這一題目。”長平公主笑道:“原說陳教官是行伍之人,最精善的應該就是行軍打仗排兵布陣的兵家之術,想不到還博通古今……”


    皇帝笑道:“皇姊還真的說錯了,陳教官最擅長的並非是兵士,而是理論學識。雖不敢說是文武全才吧,說個文武兼備總是恰如其分。”


    “已陳教官之斑斑大才,隻做個廷衛長真是可惜了。要是陳教官想當官的話,那就好了。”長平公主笑道:“既然陳教官有如此才幹,不如出仕為官,也好利國利民一匡抱負……”


    皇帝哈哈大笑著說道:“前幾天我還專門和陳教官說起過這事呢,與其讓陳教官在我身邊當個侍衛頭兒,還不如去當官,隻是一時沒有合適的職位,暫時也就擱置下來了……”


    “都察院已出缺了,既然陳教官擅長理論學識,不如到都察院裏邊去做個參事……”


    給陳茂安排一個官職,拉攏的意義大於實際使用意義,畢竟這陳茂是皇帝本人的心腹,一頭連著朝廷另外一頭則勾連著吳山軍校。這樣的才人,能把他留下來給朝廷辦事,肯定會大有用處。


    其實在長平公主的內心深處,還有一個不大方便直接說出來的想法:時至今日,長平公主依舊做著一個美夢,她真的很想在江南舍利一所和吳山軍校類似的軍校,專門為朝廷培養禁衛軍軍官的學校。


    隻要朝廷能培養出合格的軍官,就能組建起另外一支學生軍,到了那個時候局麵就會煥然一新了。


    這個陳茂的才幹那是不用說的,他能作為在吳山軍校裏邊給李吳山當副手,無論是本事還是能力,至少已經通過了李吳山的認可。尤其此人還擅長理論學識,這就是典型的師者大才呀。更加要緊的是,此人和皇帝本人的關係極其融洽,用皇帝的話說,那就是過命的交情了,屬於可以信得過的那種人。


    而且,長平公主本人對於陳茂非常的欣賞。


    都察院參事這個職位,剛剛恰到好處。


    都察院本就是為天子張目的部門,做的就是彈劾他他得罪人的事兒。所謂的參事,是從五品的官職,看起來好像不低,其實僅僅隻是一個副職,上麵還有好幾個主官壓著。而且這個職位和科道官員不一樣,不會外放到地方上,也就不存在影響地方的可能。留在京中,就等於是留在皇帝身邊,一來可以隨時調用,再者也可以隨時監視……


    關於陳茂的這個官職,長平公主已經考慮很久了!


    陳茂似乎不大領情,也無意給朝廷當官兒:“這個……好像不大合適吧?”


    長平公主反問道:“有什麽不合適的呢?”


    “眾所周知,我本是吳山軍校的教官,並非是科舉出身,從無在仕之經驗。而且吳山軍校那邊……的人,若是出任朝廷官員,恐怕多有非議……”


    吳山軍校出來的人,那就是李吳山的人,給朝廷當官算怎麽迴事?會不會有人說是李吳山染指朝廷政局?會不會有人說李吳山已經把手伸到了江南來了呢?


    總而言之就是一句話:江南朝廷這邊,對於李吳山的防範之心還是比較重的。


    “我還以為是什麽呢,原來的說的是這個。”長平公主笑道:“連忠勇公都是朝廷的臣子,他的學生就不能給朝廷效力了?簡直就是無稽之談。軍校裏的學生就不能出仕?從來就沒有這樣的說法,連萬歲都是從軍校出來的呢……”


    當今天子都是李吳山的學生,是從軍校裏邊出來的,為什麽朝廷的官員就不能有軍校生了呢?


    “希望陳教官不要被軍校和朝廷分的那麽清楚,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連忠勇公都在為我大明效力,何來南北之說?”


    “那……”陳茂的本意其實是想請示一下李吳山,但是轉念一想,那麽做就太不合適了:朝廷已經要委任你正式的官職了,要麽就答應下來,要麽就以非常明確的態度拒絕,這個時候請示李吳山就等於是把江南和吳山軍校對立起來了。不論是李吳山還是陳茂本人,都不希望出現這樣的局麵,他們都想維持著大明王朝的整體狀態。


    稍一思索,陳茂就已打定了主意:“陳茂願竭盡所能為朝廷效力。”


    “為朝廷效力”這句話,聽的長平公主心花怒放。


    這代表著吳山軍校的人才終於為朝廷所用了。


    作為吳山軍校的人,陳茂是第一個正式出任朝廷官員的人。也許,在不久的將來,這會成為一種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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