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段時間以來,洪承疇的心情非常煩躁。


    因為天氣炎熱的緣故,他不得不把原本應該係在腦門上的白布條子掛在脖子裏,鬆鬆垮垮的好像是條拴牛的韁繩。


    國喪其間,舉國哀悼,洪承疇是在為多爾袞服喪。


    雖說天高皇帝遠,真的不需要很在意這些細節,身為江北一把手的洪承疇不得不裝裝樣子。


    攝政王崩殂的消息已經傳來好一陣子了,這個消息讓洪承疇非常非常的沮喪。


    這倒不是說洪承疇對多爾袞有多麽忠誠,他本就不是攝政王體係的人,多爾袞是死是活和他一丁點的關係都沒有。真正讓他感到無法理解的是,太後竟然會選擇在這個節骨眼上下手。


    雖然正式的書文上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多爾袞的失足墜馬暴崩而卒,算是死於意外,但洪承疇卻一點都不信這個連鬼都糊弄不了的說法。


    多爾袞之死,根本就是禿子腦袋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情。


    哪怕用腳丫子想想也能得出一個最接近事實的答案:多爾袞就算不是直接死於太後之後,也必定和太後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把多爾袞的死歸咎於太後,她一點都不冤。


    “糊塗啊,糊塗!”洪承疇不住的搖著頭,用自言自語的語氣反反複複的念叨著:“太後不該這般糊塗啊!”


    在洪承疇的心目當中,太後是一位才情高絕的奇女子。


    洪承疇當年叛明投清,就和太後本人有著說不清的關係(無論正式還是野史,都承認這一點。)


    對於太後自然有一種別人無法理解的深厚情感。


    以太後的精明,就應該繼續和多爾袞保持著鬥而不破的局麵,維持一個微妙的平衡也就可以了,為什麽一定要下這個狠手呢?


    太後和多爾袞之間必有一戰,這是洪承疇早就看破了的局麵,也是大勢所趨不可避免,但卻不能在這個最不合適的時候動手啊。


    自從多鐸戰敗身死之後,大清國就失去了勢如破竹的銳氣。


    以少兵臨大國,若是不能一鼓作氣平推橫掃,一旦中途出了意外,很有可能導致最後的崩盤。若是能夠維持著湖廣的局勢,從上遊牽製江南,江北的洪承疇再潛心發展五七年,恢複了元氣還可以卷土重來,未嚐不能實現一統天下的局麵。


    但是,因為戰略誤判,阿濟格棄湖廣而走,洪承疇立刻就被“孤立”了。


    公允的說,就算沒有戰略誤判,隻要聽到了多爾袞身死的消息,阿濟格也很有可能會放棄湖廣。就算他不放棄,也不可能再和江北的洪承疇“聯動”了。


    此種情形之下,最要緊的就是穩住局麵,而不是對多爾袞下手。


    幹掉了多爾袞,不僅沒有能夠收拾局麵,反而攪的更糟了。


    多爾袞一死,野心勃勃的阿濟格和同樣心懷異誌的豪格立刻就坐不住了,全都急急慌慌的往迴來,還不是想成為多爾袞第二?


    原本尚能維持的湖廣和巴蜀頓時反複,曾經被壓製的喘不過氣的闖軍、大西軍紛紛死灰複燃,整體局麵一下子就退迴到了幾年的。


    這幾年的征戰之功在一瞬間付諸東流化為烏有。


    更糟糕的是,江南殘明的統治日漸穩固,再也沒有了弘光朝的倉皇和不安,還出現了一支可怕的大旗軍。


    明清之間的總體實力對比,已經反轉過來了。


    “太後心急了,實實的是心急了,就算是真的忍無可忍,也要等到大局底定之後再動手不遲……”


    正在洪承疇唉聲歎氣之時,私人幕僚馮成章急匆匆的從外麵小跑著進來,還被門檻絆了一下,險些當場栽倒。


    馮成章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做事素來沉穩,慌張成這個樣子,一定是有大事發生。


    “是不是又有什麽壞消息?”


    “東翁,泗州降了!”


    洪承疇的臉色頓時僵住,片刻之間就恢複了自然,故作輕鬆的說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攔不住的事兒。如之奈何?”


    馮成章原以為洪承疇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會勃然大怒,怎麽也沒有想到竟然是這樣一幅無所謂的態度。


    泗州雖然不大,卻是要衝之地,扼守進出淮揚之地的咽喉,原本就有一萬四千人馬,後來洪承疇又派遣了七千五百援兵,雖然不敢說固若金湯萬無一失,怎麽也能抵擋一陣了。卻不成想僅隻一戰,就轉過臉去投降了。


    若是泗州守軍能夠頑強抵抗,哪怕最後是個全軍覆沒的結果,也可以給洪承疇爭取很多寶貴的時間。直接就投降了,立刻就讓揚州的局麵變得窘迫非常。


    現在的洪承疇,終於體會到了當年史可法曾經體會過的那種心情了。


    當年是史可法,同樣是率領一群三心二意互不統屬的軍隊,同樣是望風而降,同樣是困守揚州。現如今的洪承疇雖然麵臨同樣的境地,局麵還不如當年的史可法。


    史可法還有江南作為大後方,雖然江南的弘光朝沒有派遣援兵,至少有一個虛無縹緲的指望,洪承疇卻連這個指望都沒有了。至少在史可法最危急的時刻,還有大旗軍的支援。洪承疇呢?他唯一一支能夠指望得上的軍隊就是山東的鼇拜了,而鼇拜連個招唿都不打就急匆匆的走了。


    原本還想著北邊的鼇拜能夠過來幫襯一下,事實上鼇拜確實和洪承疇聯手作戰,專門用來剿滅在淮安一帶活動的“賊匪”,並且給屢剿不滅的義軍造成沉重打擊。但是在最關鍵的時刻,鼇拜忽然莫名其妙的撤軍了,原本已經被壓縮到生死邊緣的義軍頓時抓住機會趁勢而起,跑到了山東去……


    鼇拜為什麽會突然撤退,洪承疇心中雪亮:一定是太後召迴去的。


    為了維持京城的政治局麵,不惜犧牲淮安的軍事局麵,讓洪承疇的剿匪計劃功虧一簣。


    從鼇拜帶著軍隊離開的那一刻,洪承疇的結局就已經注定了。


    當年的史可法雖然困守揚州孤城,卻還有一支相當不錯的勁旅——揚州軍,就算江北四鎮全都煙消雲散,還有最後的揚州軍可以為他一效死力。


    反觀洪承疇,根本就沒有自己的直屬部隊!


    “佟少保那邊有消息了沒有?”


    現在的洪承疇,也就隻能指望一下佟圖賴了。


    就在多爾袞的死訊傳來之後,朝廷突然給了佟圖賴一個少保的頭銜,算是格外的恩賞。其實不過是為了拉攏而使用的老套路罷了。


    佟圖賴的地位雖然比較中立,但卻被多爾袞一係中人,如今多爾袞突然死了個不明不白,為了防止佟圖賴做出極端的激動,如同對待很多多爾袞的黨羽一樣,先以加封加恩的形勢穩住他。至於說以後會不會秋後清算,那就是隻有老天爺才知道的事情了。


    “佟少保說,淮安至寶應一線緊張的很,他的漢軍旗調不過來,讓東翁再想想別的辦法吧。”


    泗州既失,揚州的門戶已經大開,但北邊的佟圖賴卻拒絕向洪承疇靠攏。


    按照洪承疇的戰略構想,極力收縮兵力,死守揚州重地,集結所有能夠集結的力量,尚有一戰之力,從軍事角度來看,這個戰略構想有很強的可執行性。


    但是,死守揚州已不再是一個單純的軍事問題,而是成了政治問題。


    作為多爾袞一黨的佟圖賴,從朝廷給他加了這個少保的頭銜之後,憑借敏銳的政治嗅覺,立刻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境地。為了防止朝廷秋後算賬,他一定會死死是握住手頭上的漢軍旗,隻要軍隊在手,朝廷就不敢貿然對他怎麽樣。把最後保命的籌碼送給洪承疇去填揚州的大坑,要是佟圖賴真的這麽做了,隻能說明他的腦袋有坑。


    除了佟圖賴之外,高郵的那一個蒙古旗和半個鑲紅旗就成了矮子裏的將軍,還算是擁有相當的戰鬥力。但洪承疇卻不敢打蒙古旗的主意。


    若是把他們從高郵調過來,就等於是主動斷了自己的後路。到時候大旗軍直插而入,直接就把淮揚切割成兩個部分,洪承疇插翅難飛。


    除了漢軍旗和高郵的蒙古旗、鑲紅旗之外,洪承疇能夠調動的也就隻有以劉良佐為代表的新附軍了。


    一直以來,洪承疇都對新附軍的戰鬥力持嚴重的懷疑態度,現在卻不得不倚重他們。


    但是,新附軍的忠誠度更加值得懷疑,要是哪天突然傳來劉良佐“反正”的消息,洪承疇都不會感到太意外。


    江北所謂的十幾萬大軍,其實真正能派上用場的並沒有幾個。


    洪承疇沒有自己的直屬軍隊,這是最大的缺陷。


    到了這個地步,連身為幕僚的馮成章都看出了洪承疇的窘迫:“東翁難道就沒有想過別的法子?”


    洪承疇看了看這個追隨自己大半生的幕僚,苦笑著說道:“別的法子?你是想說要我向江南投降吧?”


    “萬般無奈之下,不失為可行之方略。”馮成章說道:“那史環還在在東翁手中,若是東翁有此心意,學生願意代為奔走……”


    在大的戰爭局麵麵前,別說是一個史環,就算是有十個史環也絕對會報不猶豫的犧牲掉。想要利用史環換取史德威網開一麵,馮成章還沒有天真到這種程度。他的意思是用史環作為談判的敲門磚,想辦法和江南取得聯係,換一個可以接受的投降條件。


    “恩同啊,這話也就隻能你在我麵前說說,若是換做別人,我早就將他行了軍法。”洪承疇說道:“如此局麵之下,誰都可以投降,唯有我……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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